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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小区的灯火

2018-12-19叶显林

少年文艺(1953) 2018年11期
关键词:舷窗母子俩故土

叶显林

傍晚六点多的时候,飞机停落在北京国际机场。

以往每次的停落,都是旅程的结束,都是回家的急切,都是异地归来的轻松。

以往每次的停落,儿子总是早早地趴在飞机的舷窗上,兴奋地寻找着家的方向,或是寻找着小区的灯火。

但是这一次,他一动不动,懒懒地缩在座位上。

我们知道,这次的停落,不是归途。它将是远行的开始,是远离故土的沉重,是走向未知的迷茫。

一家三口,默默地出关,默默地入关,再默默地出关,然后再前往大洋彼岸的一座陌生城市。

我一改以往旅途中爱逗他们母子的习惯,没敢多话。我深知此时此刻,一句稍不留心的话,就会触发他们母子俩的离情别绪。

我深深地后悔,自己考虑得不够周全。当初安排行程的时候,真不该先去香港,再返回北京,然后再飞往洛杉矶——为了省钱,为了贪玩。

这无家可归的离别,我没想到,竟是如此的艰难。

大约八点多的时候,我们登上了飞往洛杉矶的航班。

天公似乎在刻意捣鬼,本是晴好的天气,在我们等待飞机于九点起飞的时间里,慢慢地变得阴沉了。待到飞机即将起飞的前一刻,突然電闪雷鸣,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好大的雨!

我们被告知,飞机不能准点起飞,请耐心等待。

等待,就是煎熬。

儿子终于崩溃了,望着飞机舷窗上流淌的雨线,眼泪止不住地流成了两条线。

我把他搂了过来,轻轻地问:舍不得啦?

他沉默着,然后冒出一句:舍不得故土嘛!

我捏了一下他的鼻子,故作轻松地说:那我们下飞机去找一些故土带上?如果找不到故土,装点“故水”也行吧?

我的幽默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打开他的话匣子。儿子低下头,趴在前座的椅背上抽泣着。

儿子没说是舍不得“家”,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因为担心他出国后会想家,我早已给他打了预防针:北京已经没有“家”了,因为“家”就在他的身边——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可是,我忽视了“故土”。对于他这么大的孩子来说,父母已经不是他的全部,家已经不是他的全部。他的朋友、他的同学、他的老师、他的学校、他的社会……他的一切关于家之外、父母之外的记忆,才是他精神的“故土”和“家园”。

妻子坐在临窗的座位,望着窗外,一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从未出过国门的她,如今就要漂洋过海,前往一个语言不通、人种不同、曾经遭受着太多批判而如今毁誉参半的国度,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这一路行来,包括离京前的一段时间,她的心绪都是不宁的。遑论是她,我自己不也是么?

毕竟,我们舍弃的太多,需要重新面对的也太多。

我忽然有了撕毁机票,领着他们母子俩冲出机场的冲动。

可是,箭离弦,头难回。

移民美国,说实在的,并不是他们母子真正的渴望,也非我真实的意愿。

多年来,妻子,早已放弃自己的梦想,料理着家,优哉游哉。儿子,就读于人大附中,还是早培班,开开心心。我则在一家知名国企,当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在同行的眼里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升迁有望。然而,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着一份躁动:妻子厌倦了家庭琐事,儿子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而我则面临着工作上的无助与纠结,似乎觉得该做的都做完了,完全失去了方向,只剩下满眼的迷茫……

舷窗外,阑珊的灯火,仿佛被雨水冲刷得冰凉,即便是在这炎热的夏天,似也没有了温度。

煎熬,等待。

一家三口,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我们都在逃避着什么。

儿子突然抬起头,平静地说:北京在跟我们挥泪告别呢!

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向他竖起了大拇指。我们相视一笑,依然沉默着。

飞机一直拖延到几近午夜十二点才起飞。

暴雨过后,空气格外透亮,近处的一盏盏灯火显得棱角分明。

飞机在爬升,地面近处的灯火渐远渐小,远处的灯火聚拢而来。所有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着,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儿子缓缓地转过脸,看着我,淡淡地说:“爸爸,咱们再找找小区的灯火吧!”

2017年8月9日初稿

2017年12月1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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