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木石图》:百年流藏是与非
2018-12-19张星云
张星云
苏轼《 木石图》
苏轼《 木石图》
苏轼《 木石图》
偶然的征集
作为在拍卖行工作了20年的老员工,今年2月初,佳士得中国书画部专家游世勋像往年一样去到日本大阪,为新季征集拍品。开工第一天,当他正要出门去见第一位藏家客人时,日本同事跑过来告诉他,有位老先生不停地往办公室打电话,说有国宝要卖。“没关系,大家都说自己有国宝,让他先把图片发过来看看。”游世勋嘱咐完同事,就出门了。
和预约的藏家一聊聊了两个小时。聊完他抓起手机一看,发现同事发来的图片竟是苏轼的《木石图》,而且是彩色的。“此前我们能看到的《木石图》,又名《枯木怪石图》,都是20世纪30年代日本人用珂罗版制作的印刷品,虽然用了非常细的粉点印刷出来,品质很好,但是都是黑白的。所以我看到照片就愣住了。”
稍作平静之后,再看印章,发现颜色深浅不一。“在古代,不同时期藏家印章使用的印泥不同,木印、水印和油印使用时期和印色状态都有明显的区别,而很多假画的印章颜色接近。”
电话反复确认后,游世勋赶到那位关西藏家指定的地方去看原件。不是在家里,也不在博物馆,而是在银行的保险库里,一个VIP室。“检查苏轼的画,看看米芾的字,接下来就是价格问题了,因为这件东西太有名了。”
在此之前,最后一次对《木石图》原作的记述出现在古书画鉴定家张珩所著的《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绘画一》,他曾写道:“此卷方雨楼从济宁购得后乃入白坚手,余曾许以九千金,坚不允,寻携去日本,阿部氏以万余得去。”
文中提到的白坚原名敦庞,号坚甫,早年留学日本,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政治科,曾任段祺瑞执政府秘书厅编译主任,1938年任临时政府内政部秘书,因为热衷古代书画开始涉足收藏,其中就包括北洋政府时期从方雨楼买走的两幅苏轼传世珍品:《木石图》和《潇湘竹石图》。
后来白坚凭着自己在中日之间的人脉关系,牵线搭桥,开始将文物转卖日本藏家。在战争时期做古董生意,把大批国宝转卖海外,他也因此在中国留下恶名。1935年他受李盛铎父子相托,将敦煌卷子432件卖给了学者羽田亨。后又以3000金元将世界上现存最早的《唐写本说文解字残卷》古版本转售日本汉学家内藤湖南,成为“恭仁山庄四宝之一”的日本国宝。1936年,更是为日本藏家充当掮客试图购买中国存世最早的书法墨迹西晋陆机《平复帖》,当时张伯驹以4万元从溥心畲处买下《平复帖》,白坚提出愿以20万元为日本藏家购买,被张伯驹拒绝。抗战时期,张珩曾试图向白坚购买《木石图》,出价9000金元未得,白坚最终以1万多金元卖给了日本关西纺织业巨头阿部房次郎。
辛亥革命爆发后,藏于内宫和官宦之家的大量文物流入市场,京都汉学家内藤湖南建议好友阿部房次郎利用自己的财力多加收藏。在内藤湖南为他顾问并鉴定的情况下,阿部房次郎收集了大批中国古书画,包括北宋易元吉的《聚猿图》和明仇英的《九成宫图》,并为自己的收藏取名“爽籁馆”,分批出版《爽籁馆欣赏》。张珩对苏轼《木石图》的最后记载便是日本出版的珂罗版印刷品,且标有“爽籁馆藏”。
1937年5月,阿部房次郎因病去世。根据他的临终嘱托,1943年,其长子阿部孝次郎将包括王维《伏生授经图》在内的160余件中国古代书画捐赠给大阪市立美术馆,成为该馆早期的支柱馆藏。但《木石图》却不在那次捐献藏品中。之后这些年,没有任何《木石图》实物图片资料出现,多年来中外学者的研究也仅仅依靠80多年前那幅珂罗版黑白印刷品。
在消失了近一个世纪之后,这一次,《木石图》看起来是再次现身了。
苏轼画作的珍罕和疑虑
中國艺术史视苏轼为文人画之始。
崇尚写实风格的宫廷画院画在北宋发展到了极高的高度,而以苏轼为首的士大夫阶层在逐渐成为重要政治力量的同时,也在散文、诗歌、书法和绘画领域进行革新。在苏轼看来,艺术需要表达的并不仅仅是物质的自然形态,还有人的内心世界,艺术家的精神内涵。苏轼曾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认为“言有尽而意无穷”才是艺术的至高境界。
日本藏家阿部房次郎曾收得诸多中国古代书画
苏轼《潇湘竹石图》局部
北宋末年,苏轼和好友文同、米芾、李公麟均以此法作画,他们通常只用水墨,把写实的技法加以变形,有时候又以瞬间的即兴作画,这些画与其说是山水,不如说是以书法之意作画,诗画一体,被称为“墨戏”。他们为自己和朋友创作,以画相赠,拒绝买画的要求,因此被称为“士大夫画”或“士人画”,即“士人官员所作的画”。至明朝,董其昌为这类画命名为“文人画”。
这类艺术观念比西方早了8个世纪。到了19世纪中后期,西方艺术在塞尚、凡·高、高更那里开始脱离科学的视觉领域,转向内心表达。苏轼在中国艺术史的影响则持续了千年,元朝有赵孟頫,也有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到明朝,有董其昌,也有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清朝在石涛、八大山人手里,文人画的理想仍在山高水远中延展。
虽然苏轼现存于世的文学著作共有2700多首诗、300多首词和大量散文作品,但他和挚友们的绘画作品存世极少。苏轼意求超然,轻于收藏,曾寄语友人王诜,绘画只是“云烟过眼”。外加元祐党祸,他去世后的二十几年,他的诗词被禁,绘画也从未进入宋徽宗的皇室收藏。现今留存的苏轼书法手迹中,被贬黄州期间所作《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前后《赤壁赋》同样被视为经典。而米芾更是没有一幅可靠的绘画作品留存下来,故宫博物院收藏《珊瑚帖》,上面草草地画着一副珊瑚笔架,几乎是米芾最接近绘画的遗物了。
一直以来《潇湘竹石图》被视为苏轼画作留在国内的孤本,又名《竹石图》。它描绘了潇江与湘江在湖南零陵汇合处的苍茫景色,近景巨石瘦竹,远景水烟山影。苏轼曾说“余亦善画古木丛竹”,“竹寒而秀,木瘠而寿,石丑而文(纹),是为三益之友”,《竹石图》正好符合了苏轼所言。但这幅画同样经历了很长时间的真伪之辩。
《竹石图》也是白坚在北洋时期购得。只不过与抗战时期卖掉《木石图》不同的是,白坚将《竹石图》一直留在身边。1949年白坚定居重庆,并改名为白隆平。这个白隆平开始顺应时代。1951年,他所藏的宋佚名《摹贯休罗汉图》、明佚名《群鸿戏海图卷》被西南博物院以50万元旧币购买,两件作品分别被定为一级文物和二级文物;同年,重庆市博物馆从北京和重庆购入了三批甲骨计177片,其中第三批67片便是购自白隆平。1954年,白隆平更是向中国历史博物馆捐赠青铜兵器“西周中山父戈”。
1961年,由于生活困难,白隆平决定卖掉《竹石图》,却屡次受挫。他从重庆出发,先去上海找文管会主任徐森玉,徐森玉请谢稚柳掌眼,为此白隆平提出要求:必须认定为苏轼真迹,且售价不少于8000元。徐、谢犹豫之际,白隆平又带着画去找旧相识、时任文物局文物处副处长的张珩。事关重大,张珩并未立即表态,数日后即出差外省,白隆平反复催促下,文物局请故宫书画鉴定专家出面,结果被鉴定为明代伪品。后来白隆平听说辽宁省博物馆研究员杨仁恺在京开会,便又去找了杨仁恺。经杨推荐,北京和平画店老板许麟庐作中介,由时任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的著名文人邓拓买下《竹石图》,历史记载中的价格则有5000元和3000元两种说法。
此事当時在圈子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此画真伪却一时成为难题。卷中和拖尾共26家题跋。题跋的时间最早为元元统,最晚为明嘉靖。画卷不见前代著录,吴湖帆、徐邦达认为题跋均为真迹,但画为元人作,而邓拓、谢稚柳、杨仁恺则认为是真迹。此画后来更是给邓拓带来了麻烦,让他陷入被检举搞文物投机的风波。风波过后,1964年,邓拓将144件自己收藏的古书画无偿捐给中国美术家协会,《竹石图》从此成为中国美术馆的镇馆之宝。1983年,国家文物局组织谢稚柳、启功、徐邦达、杨仁恺、刘九庵、傅熹年、谢辰生组成的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对《竹石图》进行验证和研究,并将其收录于1984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古代书画精品录》第一册。在画册前言中是这样写的:“苏轼绢本墨笔《竹石图》卷,讨论中虽曾有不同看法,但本图上有纪年的元代人题,后又有大量元、明人的题跋,只此即已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
后来徐邦达、傅熹年、杨仁恺、薛永年、周积寅等学者也曾对《木石图》进行过讨论,但都是基于日本珂罗版印刷品。徐邦达1992年在《古书画过眼要录》中关于《木石图》记述说:“东坡以书法余事作画,此图树石以枯笔为勾皴,不拘泥于形似。小竹出石旁,萧疏几笔,亦不甚作意。……更后米芾书和韵诗,以尖笔作字,锋芒毕露,均为真迹无疑。书画纸接缝处,有南宋王厚之顺伯钤印。苏画传世真迹,仅见此一件。”
除了真伪观点,徐邦达也对《竹石图》和《木石图》做了比较:“《潇湘竹石图》画法惟竹叶每笔作两头尖形,与《枯木怪石图》真迹卷大略近似。石坡干湿笔合用,干处开叉似飞白,然有作家习气,且接近行家程式,又不同于纸本卷,为此正有雅俗之分。”
公之于世的拍卖
实际上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的成员都想看到《木石图》真迹,包括徐邦达在内的专家也曾亲自去日本寻找过阿部房次郎后人,以求一见《木石图》,但均被答复该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因轰炸而被烧毁。
此次拍品现身,游世勋在采访中称,这是因为佳士得去年负责藤田美术馆藏品的拍卖,日本NHK公司跟拍了全过程并制作成纪录片,日本藏家看到了纪录片,才愿意将《木石图》拿出。而从不愿意公布身份的日本卖家来自关西这一点看,其家族与阿部房次郎的关系令人就此联系在一起。
卖家一开始怕《木石图》被认为是日本通过侵华战争抢夺而去,所以只希望佳士得通过私人洽购而非公开拍卖的方式售卖。最终拍卖行介绍了作品的完整流传,打消了卖家的疑虑,但也提出来一个附加条件:无论私洽还是公开拍卖,《木石图》都须要参加预展,将它公之于世,让所有人都有机会看到这幅作品。今年11月底香港预展时,佳士得专门允许观众在不使用闪光灯的情况下进行拍照,表示希望让中外众多学者专家们可以留下更多细节资料。
11月26日晚,《木石图》在香港佳士得“不凡——宋代美学一千年”专场拍卖中登场,由于买家竞拍这幅作品需要缴纳1.6亿元港币的保证金,因此当晚只有四名买家通过委托的方式参与了竞拍。整个拍卖过程持续了仅仅三四分钟的时间,首次叫价3亿之后,价格迅速攀升至4亿,在4亿节点稍作停留后,最终被佳士得亚洲区总裁魏蔚的电话客户以4.1亿港币拍得,加上佣金成交额为4.636亿港币。这是历年来仅次于北宋黄庭坚《砥柱铭》的中国古代书画拍卖第二高价。
在拍卖后的记者会中,魏蔚透露买家“来自大中华区,所以一定是回到中国人手上”,且交割之日不远,公众有可能再见到《木石图》。
这样的暗示不免让人猜想买家很有可能是中国国内重要的国立艺术机构。在拍卖前,魏蔚还曾表示希望《木石图》能有去年《救世主》一般的拍卖效果。去年底被视为达·芬奇画作的《救世主》通过佳士得纽约拍卖,以4.5亿美元打破艺术品交易世界记录。该画作的流传和真伪在拍卖前同样富有争议,而在拍卖结束后不久,阿布扎比卢浮宫便高调承认是他们委托沙特巴德王子竞拍《救世主》,并宣布此画将尽快落户该馆,作为永久馆藏向众人展示。《木石图》拍卖几天后,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馆和中国国家博物馆均表示并没有购买该画,最终买家是何人,如今依然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