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学派留下了什么遗产?
2018-12-19苗千
苗千
维也纳学派研究所创始人弗里德里希·施泰德
在科学哲学及很多相关学术领域的发展过程中,“维也纳学派”(Vienna Circle)是一个存在时间短暂,却又非常重要的学术群体。这个由哲学家、自然科学家、数学家和心理学家等具有不同学术背景的学者所组成的群体,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在西欧的中心城市维也纳对于科学哲学的本质进行了深入探讨,并且对随后全世界范围的哲学和科学研究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维也纳学派的成立已经有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这个仅存在了十多年的学术团体究竟由谁构成,又做了哪些工作,又为世界留下了什么遗产?或许维也纳大学科学哲学与科学史教授、维也纳学派研究所的创始人弗里德里希·施泰德(Friedrich Stadler)最适合回答这些问题。
维也纳学派研究所里有一个小图书馆,仔细看过去,四壁书架上摆放的全都是与维也纳学派相关的书籍,因为书架的遮挡,室内显得有些昏暗。施泰德教授的办公室就在图书馆隔壁。在这里研究前人的事迹,颇有些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味道。在这间有些促狭的图书馆里,施泰德教授接受了《三联生活周刊》的采访。
哲学的转折点
三联生活周刊:所谓“维也纳学派”是否主要由物理学家、哲学家和一些数学家组成?
施泰德:维也纳学派的成员主要集中讨论关于自然科学、物理学、逻辑学和数学问题。这个学派的成员中也有心理学家、社会学家和法学家,所以说背景非常广泛。当然,他们的主要兴趣还是集中在科学问题上。
三联生活周刊:维也纳学派是在两次世界大战的中间于维也纳形成,这个时间和地点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施泰德:正如1929年发表的维也纳学派的宣言(Scientific World-Conception)中写到的,在维也纳,从19世纪的心理学教授恩斯特·马赫(Ernst Mach)开始,就有研究科学哲学的传统。马赫从最初的物理学研究转向了心理学研究,他为维也纳学派的科学哲学研究奠定了基础。当然这个学派的主要成员还包括数学家汉斯·哈恩(Hans Hahn)、卡尔·门格尔(Karl Menger)、库尔特·哥德尔(Kurt G?del),以及哲学家和数学家弗里德里希·魏斯曼(Friedrich Waismann)和马克斯·普朗克的学生摩里兹·石里克(Moritz Schlick)。
三联生活周刊:其中石里克被公认为是维也纳学派的创建者吗?
施泰德:是的,他在1924年创立了维也纳学派,并且从那之后,他组织了一个持续的、永久性的讨论团体。这个小组中有来自各个领域的年轻学生、学者,也有著名教授作为访问者或发言人被邀请来参加讨论,他们以现代符号逻辑学与语言批评为工具,探讨有关哲学的改革、重建、创新,甚至是革命的话题。
同时,这也是受到了一些更小的讨论团体,例如由石里克、魏斯曼和维特根斯坦组成的小组以及其他很多在石里克小组周围形成的讨论小组的影响。这场发生在维也纳的文化运动,以及这些讨论小组的兴起,正是发生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尤其是在所谓的“红色维也纳”期间(Red Vienna,1919至1934年间,维也纳一直由奥地利社会民主工人党以绝对多数当选执政,当时被称为“红色维也纳”)。
恩斯特·马赫
三联生活周刊: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维也纳,整体的文化氛围是否非常活跃?
施泰德:是的。在当时这类知识分子团体非常多,而且并不只是集中在维也纳大学里,在学术界之外同样非常活跃,而且这个文化运动的影响也越来越大。在当时的维也纳有一股创造性的文化氛围,形成了很多由知识分子、哲学家和艺术家组成的小组,这些小组之间也相互联系,比如说在文学小组和建筑学小组之间的互动就非常频繁,这正是维也纳文化活动的黄金时期,也是很多特殊领域发展的黄金时期,比如说数学、符号逻辑学、法学,尤其是由汉斯·凯尔森(Hans Kelsen)领导的纯法学理论研究,以石里克为中心的科学哲学研究。这个时期被称为“哲学的转折点”——尤其是在语言哲学研究领域。这场文化运动开始于20年代,实际上这也是欧洲整体的启蒙运动的一部分。在柏林、布拉格、华沙,同样地在巴黎、剑桥、伦敦,都有很多类似的讨论小组,而且这些小组之间也有积极的互动。而之后在欧洲由于法西斯主义兴起造成的大规模被迫移民,大量的欧洲人跨越大西洋移民(到达北美),这完全改变了欧洲的文化氛围。
三联生活周刊:这种活跃的文化氛围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而中断,还是在更早的时候就消失了?
施泰德:在更早的时候就消失了。因为众多政治事件和種族歧视造成的大规模移民对当时的文化氛围有很大伤害。在20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维也纳就已经出现了公开的反犹主义,所以在这个时期我们可以看到两种不同情况的发展:一方面是具有国际声誉的文化氛围,另一方面是整个国家的解体。
最迟到1934年,在奥地利内战结束之后,维也纳学派大多数成员的生活都有了悲剧性的转变。在1938年“德奥合并”事件之后,大多数人都被迫移民,因为他们在维也纳根本没法生活。当时在奥地利发生的驱逐和消灭科学文化支持者的活动对于维也纳整体的知识界网络造成了整体性的破坏,这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就发生了。
摩里兹·石里克
漢斯·凯尔森
维也纳学派的朋友们:从维特根斯坦到薛定谔
三联生活周刊:维也纳学派和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样的?很多人都认为维特根斯坦是维也纳学派的“教父”。
施泰德:在1918年,维特根斯坦刚刚完成了他的名著《逻辑哲学论》(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随后他就离开了维也纳,在下奥地利邦(Lower Austria)做了一名学校教师。是石里克在20世纪20年代联系到维特根斯坦,并且希望和他见面。从1927年开始,他们就经常性地见面。受到了维也纳学派的成员、荷兰数学家鲁伊兹·布劳威尔(Luitzen Brouwer)两次讲座的启发,维特根斯坦重新回到了哲学领域进行研究,而且在那之后,维特根斯坦又回到了剑桥。维特根斯坦之后与石里克和魏斯曼之间见面的谈话内容都以英语和德语出版了。
所以可以说,一方面维也纳学派受到了维特根斯坦的启发,而另一方面,他与维也纳学派在科学哲学方面一直保持着联系和讨论,直到1936年石里克被谋杀。而弗里德里希·魏斯曼则一直充当着维特根斯坦小组与维也纳学派之间的中间人。维特根斯坦不算是维也纳学派的成员,但他从维也纳学派的哲学家和科学家的交流中受到了很多启发。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说即使没有维特根斯坦的推动,也会有维也纳学派的出现。
施泰德:是的。在与维也纳学派成员们的一次会面之后,维特根斯坦只想和魏斯曼、石里克进行交流。他是一个非常害羞的人,可以说有一点奇怪。人们可能会说他的性格非常复杂,但是他从与石里克和魏斯曼的谈话中受益良多。
三联生活周刊:维也纳学派和当时很多物理学家的关系也很紧密,比如你刚才提到恩斯特·马赫为维也纳学派的成立奠定了基础。
施泰德:马赫可以说是维也纳学派成立,以及这场文化运动的“祖父”。他在1916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就去世了。他在自然哲学领域是一个重要人物,同时也是一个跨越了多个领域的研究者,他喜欢把历史学和科学哲学放在一起进行研究。与维也纳学派保持密切联系的物理学重要人物还包括路德维希·玻尔兹曼(Ludwig Boltzmann),之后学派与尼尔斯·波尔(Niels Bohr,丹麦著名物理学家)也有经常性的联系。石里克本人在当时就是广义相对论的积极推广者,爱因斯坦对此也很欣赏。还包括菲利普·弗兰克(Philipp Frank),他是爱因斯坦在布拉格大学的继任者,他是进行物理学和哲学比较研究的代表性人物,以此发展了科学哲学研究,并且把它推广到了历史学和社会学层面。
三联生活周刊:爱因斯坦也曾经自称是一个“马赫主义者”。
施泰德:最开始,爱因斯坦完全应用了“马赫原理”(Mach Principle),并且高度赞扬马赫是相对论的先行者。这样的关系有些类似于维也纳学派和尼尔斯·波尔之间的关系。很多维也纳学派的成员即使是在被维也纳驱逐之后仍然保持了对理论物理学的高度兴趣,尤其是有关相对论与量子力学之间的矛盾这一问题,可以说这反映了物理学和哲学两个群体之间一种经常性的互动。
三联生活周刊:埃尔文·薛定谔(Erwin Schr?dinger)同样来自维也纳,他与维也纳学派的关系如何?
施泰德:薛定谔在比较早的时候就离开了维也纳,但是他深受马赫和玻尔兹曼的影响。薛定谔与石里克的小组曾经有过交流,但是并没有过多的个人交往。还有很多物理学家,比如沃尔夫冈·泡利(Wolfgang Pauli)在年轻时代就曾经受到过马赫的私人指导。马赫的教育对于很多年轻一代的自然科学家来说都是宝贵的财富。在维也纳学派内部,人们致力于科学的大统一,并且研究现代物理学的意义。大多数成员都认为物理学的表达方式可以作为其他学科的规范。而在另一方面,通过现代逻辑学和数学,以及人们的经验和实验,出现了逻辑实证主义(Logical Empiricism),这也是当时在美国出现了实用主义(Pragmatism)和操作主义(Operationalism)思潮的原因。
是否需要回归到维也纳学派?
三联生活周刊:在当时,物理学家和哲学家之间经常性的、良好的互动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这种状况在当代已经完全改变了。人们是否还有可能回归到维也纳学派的传统?
施泰德:人们在重建科学哲学和科学史学方面有过努力。比如说从21世纪开始,在维也纳有了跨专业学习的课程,也有贯穿多个领域的博士项目。在我看来,有很多物理学家和自然科学家都对哲学问题,包括对科学和数学的基础——方法论和认识论,有浓厚的兴趣。从国际上来说,有国际科学哲学史研究会(The 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The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还有整合历史与科学哲学小组(The Integrated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 Group)。人们对于物理学和哲学相结合的兴趣正在增加。当然这并不是主流趋势。目前的主流趋势,一方面是希望专家在他所擅长的领域进行研究,并不会受到哲学讨论的影响,而哲学家们则认为哲学是关于研究终极问题和定理的“科学女王”,与目前的科学研究和新出现的领域并无关联。所以说在科学研究中出现了分化。但另一方面人们对于整体科学研究的思路也有反思。实际上,这取决于大学教育和学者自身,他们是否愿意接受与其他领域的研究者展开对话,所以说,关于科学与哲学研究相结合的传统会否恢复,这是一个开放性的问题。也许它会以不同学科研究者之间的对话的形式恢复起来。
三联生活周刊:逻辑经验主义相对于科学研究是否已经过时了?在维也纳学派形成之前就已经出现了量子力学,比如“波函数”的概念极大地改变了人们对于“真实”的看法。
施泰德:是的,这些理论性的概念作为科学语言和所谓“真实”之间的关系确实是一个问题。而石里克曾经希望对这些概念进行量化的描述,并且把它们与经验和形而上学式的启发相分离。这就是现实主义和经验主义之间的紧张关系。如果我们运用“奥卡姆剃刀”,就会避免过多形而上学式的前设。
根据这样的原则,你应该在关于这个世界最基本的假设之外不增加任何实体。当然,关于一些理论性的概念,比如基因和原子,因为这些概念与人类的经验和“真实”之间的关系,会产生出一些特殊的问题。关于量子力学的问题也是相似的。一个原子无法被直接感知到或是看到,它只能通过特殊的仪器被探测到——这其中的关系还需要被进一步地解释,有关这方面的讨论也一直在进行。形而上学家、现实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都对“感知”有各自的解释。这个问题也是在石里克、维特根斯坦和卡尔纳普、奥图·纽拉特(Otto Neurath)之间曾热烈讨论的话题,这关系到科学的基础,也关系到产生知识的知识论参照系。
三联生活周刊: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量子力学已经得到了相当的发展。维也纳学派如何看待量子力学对于“真实”的阐述,比如测量对于“真实”的影响?
施泰德:在维也纳学派中,菲利普·弗兰克和石里克专门对这样的问题进行研究。根据经验实证主义,他们对任何有关“活力论”(Vitalism),或者任何关于人的意识有特殊作用的观点都持高度怀疑的态度。他们也并没有发展出关于意识的哲学。在维也纳学派中有一些心理学家,例如语言理论的创始人卡尔·布勒(Karl Bühler),研究心理学基础的埃贡·布伦斯维克(Egon Brunswik),但是他们并没有提出关于意识或是心理的伪问题,因为从经验主义者的角度出发,这样的问题指向了工具主义(Instrumentalism),而非直觉主义(Intuitionism)。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在维也纳学派和研究量子力学的大本营——哥本哈根学派之间是否存在着某些冲突?
施泰德:当然,在经验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之间确实存在不同的看法和讨论。像赫伯特·费格尔(Herbert Feigl)和石里克认为对于物理学应该采取一种现实主义者的态度,而另一方面,在菲利普·弗兰克周围又有一个经验主义者的阵营。他们之间探讨科学经验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的紧张关系,他们同样也会讨论通过形而上学对科学进行探索的限制。在这方面存在着很多不同的观点。在德国的讨论小组中,围绕着汉斯·赖欣巴哈(Hans Reichenbach)和卡尔·亨普尔(Carl Hempel)也存在着类似的讨论。实际上这是关于现代科学的方法论和认识论方面的探讨。
在物理学方面,这样的讨论到现在就演变为如何认识黑洞、暗物质之类,因为这些物质只能通过间接的方式被探测。而弦论几乎无法被验证,它与其自身相一致,却没有被证实,没有任何的经验证据。
三联生活周刊:在现代物理学的发展过程中,理论物理学家越来越像纯粹的数学家一样醉心于推导出所谓的“大一统理论”,这是否恰好是维也纳学派所反对的形而上学?
施泰德: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这样。因为传统的科学研究方法有一条准则,可以被称为“请告诉我如何能推翻你的结论”。如果没有任何方式能够推翻你的结论,能够驳倒你,那么这就是形而上学。也许这样的结论在之后可以被理论化或是被证明,但是目前,这样的研究方式已经偏离了传统的理论研究模式。传统研究中的验证原则是对于传统哲学理论做出改变的一个尝试,他们逐渐从确认理论和归纳逻辑中发展出来。最终,必须有某种来自于经验实证或是实验的证据和推导,为任何结论做出证明。
根据维也纳学派的主张,任何理论和原则都应该受到经验效果的检验。但是在维也纳学派在奥地利被驱逐,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他们修订了这个主张,这种检验的标准消失了。
三聯生活周刊:20世纪70年代,在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几位物理学家成立了一个叫做“基础物理学小组”(Fundamental Physic Group)的讨论组织,但是他们的基本态度与维也纳学派的态度相反,他们抛弃了逻辑实证主义,积极地研究人类的意识所具有的能力。
施泰德:维也纳学派的成员们认为,人们在科学研究和社会中应当具有某种信念,但问题在于对这种所谓的信念是随口说说还是在研究中亲自去践行。如果对于所谓的信念只是随口说说,那么这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比如说你当然可以去研究所谓的“阴阳哲学”或者某种非常深奥的猜测,但是这些都只是属于迷信的领域,与维也纳学派所倡导的实证主义目标并不相符。维也纳学派认为一个人需要能够为自己的研究方法的正当性和合理性辩护。一个人可以说任何事情,也可以假设任何事情,但是之后,他需要证明如何重复和证明自己的判断,并且利用它做出进一步的发展。而这正是维也纳学派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
三联生活周刊:在经过了将近100年之后,你认为维也纳学派对科学哲学研究最大的贡献是什么?
施泰德:我想,他们最重要的贡献就是在科学语言中进行语言批评和语言分析研究。科学本身是人类文明发展中出现的一个积极现象,它与宗教、神秘主义和其他不合理的现象是完全不同的。而且所有的科学学科发展都对人类文明做出了正面的推动。在这个框架之中,存在着不同的领域和方法,比如说,对于相对论的哲学解释。
另外,对于所有科学学科的一般化处理也是维也纳学派的贡献之一。科学哲学是建立在逻辑、数学和实证主义基础之上的。哲学本身并不足够,它必须与科学,包括人文学科相联系,而且它必须对基础问题做出解答,包括方法论问题和科学使用的语言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