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美
——航天细胞分子生物学专家李英贤的科学人生
2018-12-19赵雁
赵 雁
中国航天员科研训练中心
上图:李英贤(贾婷摄)
李英贤,中国航天员科研训练中心研究员、航天细胞分子生物学专家、航天分子医学科技创新团队的带头人。2018年年初,她在南国深圳参加第21届国际宇航科学院“人在太空”学术研讨会。这是一次载人航天界的盛会。参会者除了来自世界各国的9名航天员,还有来自2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航天和空间生命科学的顶级专家200多人,大家围绕“逐梦太空科技,共享健康生活”主题展开学术交流和研讨,彰显其国际性、权威性、前瞻性。李英贤所带的团队围绕骨丢失、心肌功能、免疫等关于航天失重生理效应研究的8个技术报告,精彩纷呈,赢得各分会场的阵阵掌声,尤其心血管分会场,简直成为他们团队的专场,提问者众多,交流互动热烈。德国、美国等几个国家的同行不约而同走到李英贤身边,向她竖起大拇指,纷纷表达合作意向。
“人在太空”学术研讨会是世界公认的规模最大的空间生命科学会议。作为中国专家,李英贤为有机会和国际同行一起深入探讨空间生命科学领域最前沿的热点问题,激发碰撞出火花而兴奋。同时,作为团队领头人,这更是一次检阅,成果令人满意。李英贤由衷为自己亲手带出来的这支有活力有冲劲的年轻团队感到高兴和自豪,她鼓励年轻人:“站在航天分子生物学科最前沿,我们的工作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这就是我们工作的意义。”
大会上,两位正在国际空间站执行任务的俄罗斯航天员从站里发来的视频问候令李英贤印象深刻。他们说,希望这次航天医学的盛会对未来人类飞上火星产生积极地推作用和影响。隔着屏幕,李英贤都能看出他们的渴望,这何尝不是她的心声,为长期太空飞行中航天员的健康生活扫清障碍是航天医学专家刻不容缓的职责。
在探索太空的过程中,骨丢失是航天员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已有研究表明,在空间飞行过程中,骨质和矿盐一个月的丢失量为1%-2%,相当于患骨质疏松的老年妇女在地面一年的骨丢失量。最令人担忧的是,骨丢失现象不仅不会因为航天员适应了太空生活而消失,还会随着飞行时间的延长而持续加重。即使回到地面,骨骼和肌肉发生的生理变化也几乎难以逆转。多年来,航天医学专家一直在寻求“空间骨丢失”的形成机理和解决方案。因此,它也成为现代医学和空间科学面临破解的最大难题之一。
2008年,就在中国航天员实现太空行走之后不久,李英贤团队破解失重生命谜题的征程正式起步。
微小核糖核酸分子曾因为不参与蛋白编码,而被认为是垃圾核糖核酸。后来发现它参与很多重要调控,如今被称为生命科学的“暗物质”。李英贤相信,骨组织里也应有微小核酸分子通过调控细胞活性,带来骨组织的变化。
这正是李英贤专注破解的谜题。
为了得到证实,他们首先在小白鼠身上做实验,利用实验装置模拟失重生物学效应,让小白鼠出现空间骨丢失现象。他们从300多个候选分子中,最终将目标锁定在一个与成骨细胞的功能负相关的微小核酸分子上,为了证明它的作用和影响,就要进行干预,把它降下来,来检验小白鼠的骨细胞是不是能恢复正常。
生物医学实验中不可控因素太多,试剂、细胞、温度、时间、环境等任何一项都可能影响实验结果,导致失败。而合成这种特异抑制剂——反义核酸的实验代价高昂,单单合成药物就需要20多万元。李英贤和她的团队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因为他们明白,一旦实验失败,将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
然而就在他们把自主合成的药物注射到小白鼠体内等待检验结果的节骨眼上,停电了。时值盛夏三伏天,而小白鼠最怕的就是炎热的天气,如果温度不能够及时降下来,小白鼠就有死亡的可能。小白鼠一旦死亡,实验过程将被迫中止,也就意味着实验的失败。
怎么办?在寻找备用电力无果的情况下,李英贤和团队购买了大量冰镇矿泉水,放置在实验用的小白鼠周围,为它人工降温。在他们的照料和守护下,小白鼠终于转危为安,科研人员看到令人兴奋的结果:特异抑制剂能有效提升骨密度,实验也终于获得了成功。
他们在全球首次找到了会在失重性骨丢失中影响成骨细胞(也就是负责骨生成的细胞)的微小核糖核酸分子,确定了失重环境对成骨细胞特定基因和蛋白表达有抑制作用,影响成骨细胞的活性,最终发展为空间骨丢失。找准靶点,对症施治不再是“隔靴搔痒”。
2012年,这一成果发表在国际顶尖科学杂志《自然—医学》上,而此前中国内地仅有6篇文章曾刊登在此,立即在医学界和空间科学界引起了强烈关注。
李英贤团队的这项研究成果之所以备受瞩目,不仅在于对空间医学的重要贡献,更能天为地用,成为普通大众的福音。这令李英贤非常欣慰。就在论文发表当年,美国骨科年会和国际骨质疏松大会,都邀请他们前去作专题报告。
兴奋并没有在李英贤这里持续多久,科学远远不是结题就万事大吉。她带领团队对空间骨丢失的生物分子学机制的研究并没有因为被称为miR-214的小核酸分子的发现而停止探索。她不停地转换思维路径,抛出她的一个假设:小核酸分子是由脱氧核糖核酸转录而来,如果它变多了,转录它的核糖核酸是否也应该变多?然而,大量的实验结果证明其并没有变多,假设是错误的。
李英贤并不气馁,科学就是不断提出假设,然后验证的过程。不断试错,才能得到最终的真理。失败与成功都是宝贵的财富。每一次柳暗花明的时刻,都让她感受到极大的幸福。
进一步的实验密集展开,大量动物实验证明,破骨细胞会分泌富含微小核糖核酸的外泌体,其中miR-214将转移至成骨细胞,抑制成骨细胞功能。不仅如此,团队还详细刻画还原了外泌体转移miR-214的全过程。这是个重大发现,相当于有了来源追溯。这篇研究论文在2016年初夏发表于《自然—细胞探索》上。
研究表明,这是国际上率先从细胞层面找到空间骨丢失的确切机理,未来对骨质疏松的治疗和诊断都能发挥重要作用。
太空失重环境影响航天员健康的不仅只有骨丢失,心血管疾病、免疫下降、视力减退、肌肉萎缩等都是对航天员的健康威胁。人长期在太空生活,甚至奔向火星,这些问题都是亟待解决的。李英贤团队的探索视野也在不断拓宽。
功夫不负有心人。随着研究上的突破,人在失重环境中的生命密码被一点点揭示。团队的研究体系逐渐完善,失重性骨丢失、心血管功能紊乱、免疫功能下降的机制及调控成为主攻方向,相关实验模型、标准建立,团队中的年轻人成长迅速,成为事业中坚。他们的研究成果跻身世界最高水平,荣誉也纷至沓来。李英贤先后获得我国航天医学研究领域第一个国家杰出青年基金、中国青年科技奖、中国青年女科学家奖、求是奖、“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荣誉称号、“国家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等殊荣,被评选为国际宇航科学院院士。对科研工作者来讲,获得这些荣誉是肯定,也是人生之幸。
当幸福来敲门,李英贤却有一颗感恩的心。
这几年,随着李英贤的成绩和名气大了,许多单位纷纷向她递上橄榄枝——承诺丰厚的年薪、高额的科研经费、实力超强的团队配置,李英贤不为所动,婉言谢绝道:“我热爱载人航天事业,这里是我科学人生开始的地方,也是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愿意为之付出所有。”事后,她和父亲说起这件事,满以为父亲会为女儿倍增的价值高兴。没想到老人却皱起眉头,说:“作为航天医学领域的领军人才,这些事也值得说吗?国家需要你,有什么理由讲价钱呢?”
李英贤的家乡就在河北景县,距离她的住地只有3个半小时车程。即便是这样短短的距离,她每年也只能在过年时探望父母。70多岁的父亲多年保留一个习惯,就是看《人民日报》,做剪贴本,将他认为对李英贤有用的文章收起来,在旁侧写满评点和寄语交给女儿,每年都是厚厚一摞,过年时就是给女儿最好的礼物。这些年,家里已攒了满满一橱子。朴实的家教家风,满满的爱。每每看到那些工整的字迹,父亲的教诲犹在耳边。
李英贤和爱人是同学,两人一个研究植物,一个研究航天分子生物学,在各自的学科领域心心相印,比翼齐飞。
在李英贤同事的眼里,她的爱人是十足的暖男。儿子小时粘人,一到晚上就哭着找妈妈。可李英贤的实验一做就是连续二十几个小时,披星戴月已经成了习惯。经常是早晨进到动物房,晚上才出来。每当这时候,爱人就带着孩子从家属院东门出发,说带孩子去找妈妈,走上一大圈,再从西门回来。孩子累了,他就抱在怀里,走着,颠晃中,孩子就睡着了。一天天,一月月,爱人总在重复着“谎言”,带着儿子找根本找不到的妈妈。
2005年秋,在航天员科研训练中心工作的李英贤有机会进入美国杜克大学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开展免疫学领域的研究。在世界上最著名的学府,师从学界最权威的教授,李英贤求知若渴,全身心地扑在研究上。她的爱人比她早一年赴美,在托莱多大学做博士后研究,但两地相聚一千多公里。为了李英贤安心工作,爱人独自一人带着6岁的儿子生活。每天孩子放学,他便把孩子接到实验室,父子俩一个写作业看书,一个继续工作。耳濡目染中,孩子对自然科学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今,儿子已是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大一学生。
每到节假日,是一家人难得团聚的日子。爱人带着孩子,开车10多个小时来和李英贤相聚。两年时间里,千里探妻寻母的路上遭遇过漫天大雪,也经历过雷雨交加,横跨美国南北的77号高速公路就像条爱的纽带,传递着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浓浓亲情,点点滴滴都化作爱的记忆深深刻在一家人的脑海中。
李英贤至今记得,一次爱人和儿子将送她到杜克大学安顿好,即将赶回时,天还未亮。深秋的地上,落满橡树子,上面结着薄薄的一层白霜,清冷的气息从脸上手上传到心里。当她挥手和父子告别,望着车子渐渐远去,她的泪忍不住流下来。泪水里不是软弱,而是为人妻为人母的柔软,也唯有加倍努力,才能对得起父子俩的辛苦。那一幕,像一幅静谧的画一样隽永美好,令李英贤铭心刻骨。那一年,她34岁。
两年期满,导师希望李英贤留下,并开出优厚的条件。而她的爱人在托莱多大学也名气响亮,美国农业部甚至给了他一个永久的职位。但夫妻二人默契十足,没有丝毫犹豫,带着已在美国上学的儿子,全家如期回国。
亲人的理解支持就是李英贤在艰难险峻的科研之路上一往无前的最强动力。
科学之路,苦而枯燥。当一次次失败袭来时,万分痛苦。没有热爱、没有敢为人先、没有奉献精神的人是不可能投入到需要长期坚忍、可能奋斗多年也难见成功曙光,或者根本没有功名和回报的科学创新过程中的。
20年前,李英贤从农业大学毕业来到当时仅一路之隔的航天员科研训练中心,正是这条“捷径”,她走近航天医学的广阔天地,有平台从分子机理去研究生命的本质,并把它作为终生追求。与她朝夕相处的战队从10年前的4个人到现在的20人。此刻,她眼前掠过团队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元老”级成员凌树宽年纪不大,却已是成绩骄人,北京科技新星,美国心脏学会会刊《循环》论文作者,空间环境下心肌功能研究的中坚;思维活跃,擅长解决不可能问题的博士后赵定胜;8年前加入战队时已45岁,如今挑起免疫研究的大梁的老大姐宋锦萍,和年轻人一样拼,常常做实验到凌晨两三点却从不叫苦;大弟子李玉恒责任心强,一个人承担了所有课题中最麻烦最辛苦的骨密度的数据采集,一扫几百张切片,从中午钻进暗室,直到晚上才出来,头晕眼花也不抱怨。这个操着广西普通话的年轻人工作起来像上了发条,冲劲十足。他说:“因为我在干别人没有干过的事。”这何止是李玉恒一个人的想法。刚毕业两年,做肠道菌群研究,自称“搅屎官”的刘子中博士说:我们的Idea必须是首创……团队里令人感动的事说也说不完,每个人都是相互激励成长的榜样。
一个个小细胞,组成了他们的科学大世界。在这里,基因、蛋白、细胞是团队的通行语言,电泳、扩增、鉴定是团队的动作号令,他们每天的关注点是数据够不够好?论据够不够多?到底和别人差多少?生怕稍有懈怠,就会落后。他们有惊喜有惆怅,有执念有痛苦,唯独没有放弃。
“以科学的思想凝聚人,以科学的精神感染人,以科学的兴趣来吸引人。”这就是一个科研团队的召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