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2018-12-18卢瞳
卢瞳
今天是个很好的日子,心神难得的安宁与适然。
午后,呆坐在书桌前,一抹初秋的金阳艳色正好,斜斜地射进屋内,洒在我略微泛黄稀疏的前额发梢上。这情景让人不由自主感叹夕阳无限好,更加眷恋朝朝暮暮相依相惜。
淡然忆起,我要去见一个人,一个许多年都未曾碰面的人。
懒懒地下楼,骑一辆明亮的柠檬黄单车。斜披着蓝白色的校服,任那碎发飘扬在淡淡的雾霭中,向林荫街悠去。
柳叶的绿已渐渐褪去。我悠悠地骑着单车,经过河边的小路。白鸦掠过,水面泛起金色的波澜,恍然间竟令人以为还是暮春,不禁勾出了些许单薄的哀愁。
过了石桥,依旧沿着河走。
桥上一如往日的车水马龙,在我听来竟没有了往日的喧嚣。
细柳拂过我满是尘埃的脸颊,犹如冰封已久的江水呼吸到第一口初春依然冷冽的空气。
心里一颤。我是要去见一个人,一个许多年都未曾碰面的人。
命运使然?亦或是刻意规避。你竟然一消失,就是这么久,却又突兀地出现在一个明媚的午后,说你在林荫街的紫荆树下等我。
“今年的紫荆花还是开得那样好,你一定要来,切莫误了花期。”你在电话里漫漫地讲。
我望著天空,思绪游荡着。
紫荆花?好似淡淡的,悠远绵长。不像书桌旁永远开得炽烈的塑料花,骄奢浓艳却轻薄无力。
恍然忆起,那年之后,我从鹅毛如席奔走到烟柳三月,辗转万里归途,穿过孤烟胡笛的西北大漠,纵马奔驰于天地莽莽的草原,想泛舟弃去那杏花春雨的离愁,却又攀过六龙回日的天堑,再次回到了拥有林荫街的城市。依然归宿于多年前的那间旧屋,任凭阳台上布满尘网。偶尔看见零落的栀子花瓣,我总会不自觉地把它拾起,揣进兜里。
“这花,送你。”你轻轻地说。那时亦是初秋,你尚年轻,还心心念念盼着第二年栀子花开。可世事难料,第二年仲夏,栀子花开时,你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衣柜里还保存着那件已经陈旧却还干净的蓝白校服,依然有一股淡淡的稻香味儿。
穿上它去见你,我想。
单车悠悠地走着。一条又一条熟悉的街道,仿佛连街上的行人都是没有变过似的。卖糖葫芦的老头儿蹲在树荫下,仍然一串糖葫芦都没有卖掉,他也从未气恼,仍然安详地眯着眼;超市的年轻姑娘,还是怀春般地伫立在门口,眺望着,脸还是圆圆的,那几颗烦人的青春痘仍然没有褪去,油光满面。
林荫街越来越近,我也感觉到离你也越来越近了。隐隐地,我看见那几颗熟悉的大树和树上成片灿烂的紫红。树荫下,依稀有一个白色的人影,背对着我蹲在地上。
刹时,我感觉到心脏里有什么东西在撞,要冲破厚实的胸壁而炸裂——欢喜的炸裂。
愈发近了。不远处,是你蹲在初秋的暖阳里,喂一只暖阳色的老猫。
轰隆。我听见胸膛里止不住的炸裂声——动容的炸裂。
单车踌躇着停下了。你好像听见了什么,和暖阳色的老猫一起转过头。你看见,漫天秋色里,梧桐树林被天空的阴影覆盖住了,只剩一片耀眼的金黄、橙红甚至夹杂着一点血色的教学楼、马路、操场、云朵、空气、风和落叶,一个清瘦的、熟悉的、推着单车立在阴影中的样子。还有棕黄色的,随着和风如细柳般拂过冰封面庞的碎发。
时间在这凝住的空气里静止了几秒。
“好久不见。”你的声音像一道暖流,径直穿过我们之间暖得发胀的空气,化为一股冰泉,灼灼浇在我近乎碎裂的心脏上,仿佛毒液一样全无客套风行雷厉地注入每一根血管。
老猫低下了头。
“……”
“这么多年,你究竟去哪儿了?为什么那一年高考后未留下只言片语便走了?那盆栀子花,你走后就开了呢。”我把手揣进兜里,细细搓捻着已经枯朽的花瓣,感受着附着于它的岁月。“这条街道好像没什么改变呢。似乎就像浸泡在时光酿成的酒中的杏子,与当年别无两样,就连这只老猫也还在。可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呢……”
“剩下的那一年,我在学校如一个弃婴一般,就仿佛这片紫荆树林,失去了这几栋教学楼,失去了墨池的水源,失去了遥相眺望的爬山虎,纵使靠着野雨的怜惜活着,也是心如死灰了一般。”
“……你究竟,为什么呢?”
可这些话,好像我一句都没说出口。我只站在树荫下,静静而痴迷地看着你,看你用那双好看的手,一遍一遍抚平老猫执拗的干枯的毛,仿佛永远不会厌倦一样,就像我看你,永远不会厌倦。
你,瞥了我一眼,又低头机械地抚摸着老猫干枯的毛,沉默着。
就这样,我们彼此沉默着。
不一会儿,起风了。微凉的秋风划过我的脖颈,使我感到一阵肃杀的寒意,才恍然,已然入秋了。风卷起你酒红深蓝围巾的一只角,搭在老猫身上,那场面是我从未想也从未敢凝视过的美好。
视线仿佛变得模糊,依稀听见你好像在说什么,但我只听见你的只言片语混杂在这凛冽的风中,全然不似之前的清晰,瞬间好像变得遥不可及,并且愈来愈远。
伴随着树叶与风沙耳鬓厮磨的沙沙声,“你……请…别…别……太…………远………………”。风沙使我睁不开眼睛,恍惚中我只记得几个零散的字音,从你的喉中遥远而艰难地跨越风沙而来。而我已无暇顾及,终于抬手挡住了视线……
“别……太…………太…………远…………”
“铃铃铃!……”尖锐的电话铃声惊醒了我。
睡眼尚还朦胧,恍惚中按下接听键。
“喂…”,我飘出一句懒懒的声音。
“……”
“你好,哪……位?”我害怕失了礼数。
“我……,好久不见。”梦境里熟悉的声音,我震了震。
“我刚出机场,才想起你住在这座城市。”是这个声音,顿时感觉山洪撞击悬崖般向我袭来。
“我……,是……。”语无伦次,我轻轻地答道。
全然不觉,眼眶竟然有些湿润。
“那……”电话那头稍微迟疑了一下,“能请你帮个忙吗?”
“……当然,你说。”
“我来这里出差,马上得赶去会场……只是我的夫人和三个孩子,人生地不熟的……我记得你在这座城市。所以……能否烦你来机场接他们母子四人到酒店?嗯…如果你方便的话。”你迟疑着,很快把话说完,又沉默了,好像很紧张地等着我的答复一样——抑或是没有什么其他好说的话语了。
我感觉空气再次凝固,胸膛里那个东西骤停了几秒,仿佛闪电劈过山头的千年巨石,瞬间迸溅炸裂。
“……”。
“喂?你还好吗?”
“噢……噢,没事儿。好的,没有问题。好的。你…把酒店地址给我。我马上去接您夫人。”我顿了一下,“和,三个孩子,是吗?”
“对!那这样真是太好了,太感谢你了。真的太感谢你了,你要知道,这里变化太大了,人生地不熟,寒冬腊月的,天气又冷,真是太麻烦你了……有空一定请你出来和我们一家一起吃个饭才好。”
电话那头顿时轻松……
我无心细细辨别电话那头冗长的絮叨,脑袋里只记住了一个声音,“要不是你在这里,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一个年轻的声音依稀回荡在耳畔,“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声音从近到远,从熟悉到陌生。
依稀记得,那时夕阳正好,风飒飒地将紫荆花瓣刮落在操场,你眯着眼,用你好看的手挑起我额前的碎发。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初秋的金阳。
电话那头仍自顾自地说。
我将手机扔在软绵绵的地毯上,转身走进卧室,拉开衣柜,触碰到了那蓝白的校服。
我挑出那件在法国购置的羊毛大衣,系上驼色雍容的围巾,换上酒红色的长靴,在梳妆台前坐下,开始细细扑粉,一颗一颗挑掉脸上的粉刺。
不知何时,电话那头的声音停止了。
待尖锐的铃声再次响起,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迷迷中摁下了接听键,但那声音仿佛已不是我的,那样撕心裂肺的凄厉的叫声,又带着点恸哭的余音:“请等一等!等一等,好吗……请…别…走…太…远……”
窗外飘起了,细细碎碎如同泡沫般的小雪,南方永远见不到的,只属于朔方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