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抑或清晨
2018-12-18马犇
生活中,吕白一直是个不太活跃的人,他的话也不多。不到迫不得已,他是不会开口的,即便开口,也多是三言两语,两个口的姓氏根本左右不了他的性格。吕白肤色也不白,或许父母当年也是寄希望于名字来改变他的面色。
人活着,总得有些出口,否则一颗心根本装不下那么多喜怒哀乐。中学时,吕白就喜欢在纸上写些文字;后来,改用本子;再后来,使用电脑;如今,一个智能手机足矣。起初,写的是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后来,写分行的文字,他自己把它们视为诗歌;再后来,写的是日记,家里有几本名人日记,他翻过多遍,觉得挺有意思;如今,写起了小说。就这样,文学成了他的出口。
自从有了微信,工作与写作之余,吕白喜欢在微信里逛。借助微信这个网络社交,吕白可以和认识的人,或使用“漂流瓶”“摇一摇”“附近的人”等功能,和一些陌生人聊天。只要不见面,吕白的话就多得惊人,聊天也像创作似的。他在微信上一天的“语量”至少抵上现实生活中一个月的量。
不知是什么时候,吕白突然被拉进一个微信群,他进来时,群里已经有五十多人了。他扫了一眼群成员,看头像,一个也不认识。这很正常,如今的头像多是几种类型,美颜过的自拍照,每一张都挺漂亮,但跟本人完全两样,这有点类似方便面的包装;和爱人看似甜蜜的合影,或许两人在生活中的关系反倒有些紧张;风景照,这类人的自我保护意识较强;带有诱惑性的图片,不是从事特定行业的,就是诈骗的、传销的。
二小姐,臭蛋,钱大炮,大棒,大虾,王大嘴……当看到这些头像对应的群昵称时,吕白笑了。这些都是吕白的初中同学。当年,要是有人喊出这些外号,被喊到的人,小则生气、作语言上的还击,大则结下仇恨、大打出手。时间和距离是最好的稀释剂,二十年过去了,再没有人为这些外号尴尬、害羞、生气、烦恼,这些外号反倒成了一种怀旧的元素,甚至成了一种物证,证明这群人曾经同窗过。尤其是在职场,被虚伪的称呼奴役久了,冷不丁听到自己当年的外号,真的能激动出眼泪,而且外号甚至比真名更真实,更可亲,更没有距离感。
二十三年前的八月的一个清晨,他们在学校操场集结,进行为期一周的军训。二十年前的七月的一个黄昏,他们齐聚学校食堂,吃了顿丰盛却不无伤感的散伙饭,各奔东西。
“有人记得‘二小姐(苏北一带把姐读成几)这个外号吗?”王大嘴在群里问道。
有几个同学发了些表情,但没人用语言来回应。
就在大家认为不会有人再就此事展开讨论时,当年没少哭的二小姐本人蹦了出来。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当年不都喊得很凶吗?我现在发质特别好,随你们怎么叫我的头发也不会掉。”二小姐的最后一句话竟还压上了韵,有几个人发出“笑脸”。她还发了张照片到群里,一头柔顺的长发,和发廊美发杂志里的洋模特没有两样,很多女生发出“大拇指”,不少男生直接发来语音,多为惊讶和赞美。
在初中时,或许是压力大,或许是遗传史,二小姐掉发严重,口才好、反应快的王大嘴把“秃”字做了分解,变成二小几,又借助方言的谐音,把几改成姐。这个外号,无论当时看,还是现在看,都是技术含量很高的外号,多多少少还有些雅致,也颇能显出王大嘴的才情。
新建的同学群,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上百条信息,吕白进群时总共是54人,但很快就变成了52人,退出的人嫌這群过于吵闹。
进了同学群,大伙儿知根知底,聊起来比较随意。这有点像早年的澡堂,无论你是地主,还是贫农,无论你是知识分子,还是文盲,进了澡堂,脱了衣服,下池子、搓澡、修脚、推拿、拔罐、在铺上小憩、醒了喝点新茶或吃几丫青萝卜,只要是在澡堂里面,你就得抛开身分,说话聊天也得换成澡堂里的腔调,说点江湖上通行的话语。倘你跟搓澡的、修脚的、推拿的、拔罐的、跑堂的张口闭口“之乎者也”或半文半白,多半会自讨没趣。
老总也好,教师也罢,当官的也好,无业的也罢,大家进了这个群,身分都一样,老同学嘛。他们没拉老师进来,尽管老师进来,也没人怕,都成人了,聊什么也不用躲着老师,但他们仍坚持不拉老师进来。不是怕,而是那种感觉,越想越别扭。
“你在哪儿发展?”“你做什么工作啊?”“结没结婚呢?”“孩子多大了?”“什么时候回老家?”这些是同学群的高频语句。吕白和其他同学有个共同的感受,大家一时间,都多了五十多个七大姑、八大爷。这样也好,平常在同学群练练应对的话,过年回老家便可游刃有余,也不至于尴尬。
就在大家聊得热火朝天时,群里突然连续出现红包,红包是两百元的,每人多能抢到个三四元,更让人惊讶的是,这个人又发了四个同样的红包,也就是说,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这人发出了一千元。如今,在大街上,看到一毛钱,多数人是不会捡的,但是换成微信红包,即便是几分钱,人们都抢得津津乐道。本来,人们都认为一分钱、五分钱等早已退出了历史舞台,哪知电子支付再次让人们的交易精确到分。
更让大家惊讶的是,发这些红包的,竟是大虾。
上学时,大虾和吕白都是住校生,而且大虾睡在吕白的上铺。吕白是城里人,大虾是村里的,开学分床铺,吕白是上铺,大虾是下铺。吕白自己喜欢上铺,因为上铺干净,当时一个宿舍十二个人,住在上铺的最大好处是,别人不会坐你的床、踩你的床,灰尘相对少一些,空气也似乎清新一些,离天花板上的小电扇也更近一些,后者在入夏后显得十分重要,苏北夏天很热,即便入夜后,自然风也是热的,不开电扇是很难入睡的,况且初中生火力旺,大伙儿恨不得在脑袋上安几个电扇。
但吕白的父母不这么认为,他们觉得睡上铺不安全,栏杆太低,万一睡掉下来就完了,而且城里孩子没有村里孩子灵活、皮实,平时上下麻烦不说,夜里上个厕所也要折腾实在让他们放不下心。大虾看出吕白父母的心思,没等他们开口,大虾主动对这一家三口说,“叔叔阿姨,让吕白睡下铺吧,我更喜欢睡上铺,在老家爬树爬惯了,学校不让爬树,我就在宿舍过把瘾吧。”从此,无论别人怎么看,吕白一家都对这个村里娃很有好感。
大虾为人淳朴善良,但入学后他总被欺负,很多城里的同学都瞧不起他。城乡贫富悬殊,经济上的瞧不起是一种必然,而农村小学的教学质量也极有限,所以在村小名列前茅的大虾初入城里的学校,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这也是他被人瞧不起的原因之一。
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大虾的成绩提升得很快,部分同学对他有了些好感。但同宿舍的“冠军”看不下去了。“冠军”是个富家子弟,但他学习成绩不好,科科倒数。有一回,语文默写,全班成绩都不佳,语文老师怒了,他气冲冲地抱着作业本走上讲台,开始逐个宣布成绩,宣布一个,上去一个,学生拿到本子要停留一会儿,“示众”后再回到座位。当念到最后一名时,老师来了句“蛋(零)分”,又来了句“冠军”(倒数第一),班级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冠军”的身上,笑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从此,“冠军”的外号传遍了整个年级。
“冠军”本就瞅大虾不顺眼,看着大虾的学习成绩有所提升,他更来气,他一直想找个教训大虾的机会。在一场很重要的考试的前夜,等大虾睡着后,“冠军”悄悄将大虾的蚊帐掀起来。寝室临湖,蚊子特多,蚊子兴奋地飞进那个蚊帐大敞的床铺,大虾很快醒了,但蚊子是撵不完的,大虾又怕打扰寝室的同学,他穿好衣服就下楼了。翌日的考试,大虾失利了。后来接连发生了很多意外,让大虾越来越灰心,大虾的心变了,渐渐的,人也变了。
想在短期内让别人瞧得起自己,要么就是成绩好,要么就是腰包鼓。前者无望了,大虾开始琢磨起钞票。住校生要比走读生有钱,因为一学期的生活费都在自己身上。打扫寝室的值日生可以晚去班级半小时,有一回,风特别大,在打扫寝室时,他发现“冠军”的柜门是打开的。其实“冠军”的柜门从来不锁,只是没人敢觊觎“冠军”的东西,所以柜门锁与不锁的效果是一样的。要不是这阵风吹开柜子,大虾是下不去手的,虽然他渴望得到一笔钱,虽然他挺恨“冠军”的。
苏打饼干,速溶奶粉,口香糖,方便面,火腿肠,竟然还有几罐啤酒,大虾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只有苏打饼干是打开的,大虾轻轻抽开盒子,拿了一块,掰成两半,塞进嘴里,小声咀嚼,一股麦香、芝麻香,让他的脸上挂满笑容,这种气息似乎比田埂上粮食、蔬果、草木的香气还要醉人。靠右的格子里放着一双新式的篮球鞋,大虾没有将鞋套在脚上,而是双手捧着,看完里面看外面,用手抚触着那层皮,比摸自己的脸都舒服,他还将手伸进鞋筒,感觉一下鞋的质感,和气垫的弹性,对于在乡下光脚打球的他来说,无异于乞丐发现了巨大的宝藏。
在几件衣服下面,有几本书。“冠军”这么用功吗?大虾疑惑地抽出一本,书被包上了书皮。大虾翻了起来,心蹦蹦跳,每隔几十页,就有一张彩页,都是女人的裸体照。大虾此前根本没见过色情书籍,他赶紧把宿舍门反锁上,走进卫生间,又反锁了卫生间的门,靠着墙,争分夺秒地看着,因为上课时间很快就要到了。书里到处都有露骨的性描写,大虾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是恐惧,是躁动,看着看着,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不一会儿,呼吸甚至凝固住了。
上了初中,女生被特殊关照,学校曾组织过一次女生性教育讲座,是把所有新入学的女生集中到大阶梯教室,女医生讲授诸如月经、经期注意事项、防身(性侵)等常识,男生是听不到的。生物课本发下来后,学生尤其是男生立刻翻到最敏感的男性生殖器、女性生殖器结构图那两页,看到那些陌生的字眼,不知所云,他们于是都盼着生物老师的讲解。等了几周,终于等到那两页了,女老师站在台上,男生们直勾勾地盯着她,这些眼神不同于平常,饱含好奇、期待和渴望,就差叫出声了。在他们的想象中,女老师的讲授会比男老师更有吸引力,或许还会更加细致。“这几页请大家自学,不是考试的重点,把结构图上相应的名称背下来就行。把书翻到下一节。”男生们白激动了,发出一阵唏嘘声,他们第一次反感老师的“不负责任”。
青春期的疑惑与烦恼没有得到疏导、排解,老师和家长都谈性色变、只字不提,大虾初遇色情书籍的亢奋是自然的,甚至可以理解。他看了看表,将书放了回去,很不情愿,像是别人抢走了他的书。书的旁边,还放着一沓钞票和一沓饭票,大虾没敢动钞票,只从饭票里扯出几张。他将“冠军”柜子里的所有物件都还原好,关上柜门,直奔教室跑去。
打那以后,大虾的生活明显改善,某些瞧不起大虾的人开始瞧得起他了。大虾几次将顺手牵羊来的饭票卖给走读生,还从“冠军”的柜子和寝室室友的口袋里“取”过几次钱。有一次,大虾在寝室值日,他再次翻弄“冠军”的柜子,那天恰巧班主任来几个寝室突击检查内务整理情况,他被逮了个正着。
班主任非常严厉地批评了大虾,并将事情上报学校。校领导犯难了,不报警、不处理吧,对不起被偷的学生,对大虾也是一种纵容;反之,当地名校的学生竟是个小偷,对学校的声誉、学校的招生以及当地教育界的口碑都会造成一定的影响。
关键时刻,吕白挺身而出,他把这些情况告诉了父母。吕白的家人想把事情搞清楚些,他们来看大虾,并没有强化偷盗这件事,他们给大虾带来了一箱牛奶,让大虾打开柜子,把牛奶放进去。对于吕白一家,大虾是不设防、不戒备的,况且此时他深深地感动于吕白一家的举动,与之相对的是,班里的同学都与大虾保持着距离。
柜门一开,几个人都傻眼了,洗得很干净的品牌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三双高级篮球鞋也擦得像新的一样,还有几盒高级糖果,一颗都没动。过了几把偷盗变现的瘾,大虾就只是偷,不再去销赃,他只为满足自己的占有欲,他想借这一方式增强自尊心,也让别人瞧得起自己。
吕白的母亲是医生,就在她觀察柜子里的东西时,大虾主动和吕白换床铺的情形恰好浮现于她的脑海,她近乎本能地想帮这个孩子一把。她把大虾领到一间没人的寝室,对他进行心理疏导,劝他不要再做偷盗的事。她回到医院后,结合大虾的相关特征,给他开具了一份医学证明,证明其患有轻度抑郁症,她约了大虾的父母,带着医学证明一起去找校领导。
经过几轮商议,校领导最终决定让大虾休学一年,并让其监护人和吕白的母亲带他去医院治疗、调整,病情稳定后重新入学。
其实,学校是想降低负面效应,家长是怕孩子被抓,而吕白的母亲更多的是为了回应大虾早前对吕白的善意。如此做法,是无法彻底改变大虾的,但有些事就是这样,人们明知这个走向有些问题,但一时又找不到优势明显的路径,便只好麻木地、自欺欺人地走这条不太好的路。
“您好,请问您是吕白先生吗?”
“我是吕白,您是?”吕白有点蒙,因为这就是个本地手机号,除了在校的学生,本地人是不讲普通话的。吕白自己刚刚讲的也是普通话,他想想都别扭。
“我是清水台客户经理,有人给您办了一张储值一万元的洗浴卡,请于近期来前台领取。”
“你说有人请我洗澡,我信,给我一万的卡,鬼才信。骗别人去吧。”这类骗局,吕白还是头回碰到,他本不想说太多,但他觉得对方是在蔑视他的智商,气得用方言回应那人,没等那人反应过来,就撂了电话。
“吕白,不跟你装了,我是大虾,你别说你不记得大虾了,更别说大虾也是个骗子。”大虾换了个号跟吕白聊。
“大虾啊,把舌头捋直,说土话。”
“好的,吕白。实话告诉你吧,清水台洗浴中心是我开的,是目前全城最大的洗浴会所。今晚,清水台见。重复一遍,今晚,清水台见。”
“没骗人吧……喂……”
没等吕白问清楚,大虾那头就撂了。
很早以前,吕白就听说过清水台,全城最大,项目最全,价位也最高,是集洗浴、温泉、汗蒸、聚餐、娱乐、住宿、水上乐园等一体的综合店。这并非最大的亮点,最大的亮点是清水台有特殊服务,公主的质量堪比一线都市。想到这里,吕白打了個寒颤,不是害怕,反倒是有点激动。
下班后,吕白开车去清水台。因为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来这么高端的场所,他特意把车放在附近的小道旁,再步行十分钟来到清水台。
“您好,我找一下刘总。”吕白差点说找一下大虾,刚要脱口时咽了回来,改称刘总。
前台的女服务员恭敬地将吕白领进贵宾室,请他坐下来等候。吕白本想随意看看,但服务员的长相和衣着始终吸引着他的眼球。
服务员的上身着紧身长袖白衬衫,领口系有彩色条纹的丝巾,下身着黑色短裙,脚上踏着黑色高跟鞋,鞋跟很细,至少有七厘米高,她的腿也细长,吕白看着既喜欢,又不无担心,她怕那服务员不小心摔一跤,大长腿和鞋跟都折了。
正当吕白胡思乱想时,另一位服务员带着白手套端上一个玻璃杯,里面立着一根根绿茶。虽然隔着白手套,但吕白也能看出那手指的纤细。视线离开手指,看了一下整体,无论是身材,还是着装,与方才领他进来的那位别无二致。他顿时感觉清水台名不虚传。人都走了,他只好看那杯茶,明前龙井,绿色的芽,在没有一丝指纹的玻璃杯里起起伏伏,煞是好看。他想起大虾,人生不也同样起起伏伏,这个当年差点进去的小偷,摇身一变就成了清水台的主人,而且他比那茶叶的起伏要大得多。
“很守时啊,吕白。咱俩先上楼吃个饭吧。”两个女服务员分别向两侧推开贵宾室的门,西装革履的大虾走了进来。
“你可真行。”吕白差点没认出来,大虾比原来壮了很多。
“吕白,你的话还是那么少,夸我都舍不得夸。”他示意吕白跟他走,上楼进包间,他又指着十多个菜说,“都是新做的,其中有一道红烧鸡腿,我记得你当年最爱吃,但不太舍得买。就我们两个人,你话少也没事,多吃点、多喝点就行。”
“大虾,你真能装。”吕白笑着说。这话其实就是夸赞。
大虾让服务员打开一瓶轩尼诗,给两人倒上。他好像从吕白的眼神里看出一些不适,于是让服务员出去,他亲自给吕白和自己倒上。
见大虾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吕白又笑了。
苏北一带,产白酒,当地人喜欢喝白的。在香港、广东盛行的洋酒,在苏北始终火不起来,极其小众,因为它的价格太高,更主要的是当地人不习惯洋酒的味道。
第一杯,吕白是憋着气下肚的,他觉得那洋酒入口的感觉和芥末有点像,很烈、很冲。
“吕白,多喝点就习惯了。今天不着急,我都安排好了。你得尽兴啊。”大虾又给两人倒上了酒。
“大虾,你抢银行了吗?”吕白直截了当。
“你先尝尝这个,比我正宗。”大虾给吕白夹了一个巴掌大的海虾。
“你到底说不说?”吕白自己干了那杯酒,似乎有点吓唬的意味。
“咱们再喝一杯,我就说。”大虾说完,也干了自己的酒。
“喝。”吕白的话越来越简洁,他是想让大虾尽快说,并且说得详细一些。
“哎,说来话长……”大虾说了足有半个小时。这期间,不知不觉地,他们把那瓶洋酒全干了。
原来大虾初中毕业后,上了个技校,后来在城里的高档饭馆做厨师,很快就当了厨师长。老板娘是个富婆,见大虾能干、头脑也挺聪明,便包养了他。从小偷盗差点进去,大虾后来再也不偷鸡摸狗了,他做厨师时比较规矩,也很勤劳,但他对钱财的欲望并没有彻底消失,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愈发强烈。被富婆包养,不是他偷,而是富婆偷,偷了大虾这个人,所以大虾心里没有什么慌乱的,更没有负罪感。地下恋情进行不到一个月,老板就出车祸没了,老板娘继承了所有财产,和大虾结了婚。在开饭馆的基础上,老板娘开了清水台,并让大虾重点管理这一摊的事。
“吕白,我请你来,就是表达一份谢意。改天我还得隆重地请你的父母吃饭。没有你妈当年的帮助,就没有我大虾的今天。”大虾领吕白洗完澡,将吕白交给一个服务员,“吕白,我去处理一件事,你就跟服务员走,放心吧,我都安排完了。”
吕白的酒还没完全醒,他和大虾握了握手,又拍了几下大虾的肩膀,跟着服务员进了顶层的一个包房。
大虾心里清楚,吕白高兴了,握手和拍肩都是表达感谢,尽管他刚才没有开口。
洗澡时,吕白已经迷迷糊糊地搓完了澡,并做过按摩,上来后还做了个足疗,这些都做完了还能有什么项目。吕白努力让自己不再乱想,或许就是去住宿吧。
服务员将他引进屋里,让他在沙发上休息,告知他过会儿有人来找他。
咚咚咚。
吕白打开门,只见一位漂亮的女士端着一杯冒着冷气的青柠,他准备接过来。她没让他接,直入房间,将水放在茶几上,将他搀扶到沙发,“先生,请稍候。”
他有点不知所措,听到卫生间淋浴的水声,他心里有些底了,与此同时,心脏跳得很厉害。这就是清水台主人给他安排的公主。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KTV的陪唱小姐就被称作公主了,这种称呼像流感,普及得极快,在洗浴中心提供特殊的小姐也有了这一雅称。似乎改了个名字,就不显得那么低俗、淫秽,甚至还显得有点小资、时尚。
她很快就出來了,只披了一条浴巾,面朝吕白,侧对梳妆镜弯下腰,用电吹风吹着头发。显然,她没有照镜子,而是向吕白展示自己的身体。尽管被浴巾围着,但吕白仍能感觉到她的丰满,即便不弯腰,她的乳沟也清晰可见。
吹完头发,她关掉一圈亮度太强的灯,只留下粉色的灯,当她的手离开灯的那一刻,她身上的浴巾也离开了她的身体。灯光极其朦胧,粉色又透出暧昧的气息。随着她的步步逼近,吕白手心上的汗水越来越多,他闭着眼睛在沙发上慌乱地擦拭。
当她贴在他的身上时,他才睁开眼睛,但那双手仍停留在沙发上。她看出了他的紧张,于是主动将他的双手放在她的背上,这样,他便抱住了她。吕白看到她眉间有一颗痣,他心里一惊,因为这个位置上的痣,他绝对见过,他有意识地拨了拨她的头发,在额头的右上方又发现一颗痣,这基本可以断定,她就是娇娇。他清楚地记得,当年有几个嫉妒娇娇的女生,笑话过她的这两颗痣。
虽说女大十八变,但只要不是整过容,小时候熟悉的人,稍近一些,还是看得出来的,何况两人贴得这么近。吕白没有娇娇这种标志性特征,而且变化很大,脸型变了,眉眼的位置也随之改变,身材更是富态了。娇娇进来后,吕白没说过一句话,认出娇娇后更不敢出声了。娇娇是认不出吕白的。
娇娇当年是班花,吕白、大虾,还有很多男生都追过她,其中追得最持久的是吕白,大虾次之。上学时,吕白几乎没和娇娇说过话,他的追求方式就是写情书。大虾的方式是花言巧语和送饭票。但娇娇既没收下情书,也没收下饭票,她的心思都在学习上,追她的男生一个也没成功。
那她如今为何如此堕落?就在吕白纠结这个问题时,他的身体却向她的身体屈服了。虽然不无快感,但吕白咀嚼不出滋味,他恨当年苦心追求的女神竟然失足,他恨自己蹂躏了她的身体,尽管他不是主动的,尽管这身体不只被他蹂躏过。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罪恶超过“先遣者”罪恶的总和。
“谢谢,你走吧。”吕白怕时间长了,娇娇认出自己,他变着声说。他本想减轻负罪感,才说了声谢谢,但说完后,那种负罪感反倒加剧了。
“对不起,没能让您满意。您休息吧。”娇娇赶忙穿好衣服,跑着离开,她默默地祈祷着,这位不满意的先生千万别给她差评。
一觉醒来,吕白累得出奇,娇娇走后,他就睡着了,但他做了一夜的梦,而平常,他几乎是无梦的。他冲了个澡,打了两倍的沐浴露,他想洗去罪恶,即便这有点天方夜谭。换上衣服,他立即去前台,请服务员给他找刘总。
两人还是在贵宾室碰的面。
大虾示意服务员退下,亲手关上雕花的金门。
“老同学,昨天休息得好吧?”大虾笑着问。
大虾边摆弄着手机,边等着回答。
他没等到回答,等到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你不舒服,也不能打我啊,人可是我精挑细选的。”大虾压住火,轻揉自己的脸。
听到“精挑细选”后,吕白又抽了他一耳光,打的是另一边脸。
“你让娇娇做卖淫女,你是人吗?”
“吕白,你误会了,是娇娇找上门的。”
“不可能,娇娇不是那种人。”
“娇娇的父亲得了绝症,急需一大笔钱,她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是同学里最富有的。她来找我借钱,30万啊。我是有钱,但不都是我媳妇的吗?我跟媳妇商量过几回,我媳妇让我把钱先借给她,让她慢慢还。”
“她父亲怎么样了?”
“哎,娇娇命不好,她父亲没能下手术台。她看到了清水台的招聘启事,请我收下她,她好尽快把钱还我。我劝她别做‘公主,但她没听,她心急,她要强,你知道她的性格。”
“请你别让娇娇干了,也请你最近帮我稳住她。你把卡号、她现在的欠款金额和她的联系方式都发给我。除了我嘱咐你的事,你都别管。大虾,我再相信你一次,谢了。”
吕白掉头就走。在大虾的印象里,这是吕白在现实生活中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一个清晨,吕白坐在开阔的露台上,望着异国黄橙橙的海滩、蓝中泛绿的海水、蓝中泛白的天际和刚升起的火红的太阳,听着海水拍打沙滩、海鸥低空翱翔、轮船此起彼伏的汽笛,他喝了口现磨咖啡,打开崭新的笔记本,回归书写的状态,开写一部长篇小说,是关于老同学的。他思考几个月了,不能写当下,当下每个同学的状态都不算好,至少不是最好,这一点,他在微信群里看得一清二楚。
可以写黄昏,写未来步入老年的他们,那时,他们会洒脱、通透、自如一些;可以写清晨,写曾经同学少年的他们,彼时,他们单纯、青涩、懵懂,大虾当年犯过大错,但也没那么恶毒。
在现实生活中,吕白更喜欢清晨,因为黄昏时,整个白天发生的事都无法改变、扭转,而清晨,每一张脸、每一丝空气、每一份早餐都是新鲜的,而且一整天都有新的可能。
娇娇送上了一份新做的三明治,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个钻戒,这是度蜜月之前,吕白给她戴上的。吕白的语言还是不多,但他也会写下对娇娇的爱,就像当年写情书时那般热烈和真诚。
吕白暂时合上了本子,他站起来,轻轻地搂着娇娇的肩,眺望大海,吹着此刻尚且清爽的海风。忽然,一对不知名的鸟,向他们飞来,停在石栏杆上,吕白和娇娇不约而同地将三明治放在石栏杆的一边,很快,那对鸟便飞过去,吃着早点,还不忘亲热。
这个清晨充满吉兆,新的一天早已开始。
责任编辑/董晓晓
作者简介:
马犇,作品散见《北方文学》《广西文学》《海燕》《短篇小说》《小说月刊》等刊,作品被《小说选刊》《中华活页文选》《中学生阅读》等刊转载。作品被20多个省市制成高考模拟试题。著有《昔花朝拾》、编著有《天下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等。曾获评首届“袁鹰文学奖”、2017年全国微小说精品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