荇菜青青
2018-12-18□张静
□张 静
小时候,吃荇菜的时候并不多,原因是乡下能吃的野菜实在太多了,荇菜属于不太好吃的那种。在我家,有亲戚来时,我娘用荇菜的鲜嫩茎杆来炝莲菜,或者凉拌豆腐。碰上大暑天,偶尔也吃荇菜馅的饺子,白净的瓷碗里,荇菜的叶子翠绿鲜嫩,挖一勺入口,满舌尖上都是春天的味道。
初中后,老师在语文课上,讲《诗经》,讲到其中一句: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很是惊讶,怎么也想不到,这寻常人家离不开的荇菜,竟然被古人描摹得如此诗情画意富有情趣,不觉莞尔。
掩上书的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两千年前,一个洒满阳光和雨露的清晨,一翩翩男子来到水泽河畔。远远的,两只野鸭,一黑一白,一雌一雄,结伴游弋,一圈一圈的涟漪漾起无限生趣。河畔上,有大片的荇叶浮于水面,一女子在洗荇菜,她的纤纤素手轻轻拨弄着翠生生的荇菜,平静的水面便被划开一道涟漪,四下散去。女子身后不远处,一眉清目秀的男子在岸边驻足良久,他已看得呆了、痴了。他爱上了这一条河的广阔与这一汪荇菜的茂盛,更爱上了那个洗荇菜的美丽女子。
那一刻,我在想,多亏了诗人,使这乡野荇菜没有被埋没在水塘或者河流里,它们在蜿蜒的水边,与诗经一起,成为掩不住的清韵,流淌至今。
后来,爱上读书和写作。有一回,于廉价的书摊上,淘了一本《百草纲目》。便知那荇菜又名莕菜、凫葵、水葵、水镜草,各地称呼不同,如池人谓之莕公须,淮人谓之靥子菜,江东谓之金莲子,听来蛮诗意的,心中竟对这不起眼的荇菜多了几分欢喜。每每回到乡下,看到河塘或者水渠边生生不息的荇菜时,总要停下来,看那黄色或白色的花儿密密匝匝铺在水面上,绵延不绝,生机勃勃。
很多时候,我更愿意泡在古诗词里,咀嚼从那渗满油墨的馨香里散落出来的古韵悠然。诸如陆玑《诗疏》云∶荇茎白,而叶紫赤色,正圆,径寸余,浮在水上。根在水底,大如钗股,上青下白,可以按酒。用苦酒浸其白茎,肥美。简约几句,荇菜之形神意趣跃然纸上。更有徐志摩,阔别康桥20年后,当他再次回到那里,漫步于古老的河岸,他轻吟道:“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很显然,徐志摩笔下康河里的青荇,一定是荇菜了,它与康桥上流动的的浮云、碧树,成为诗人唯美诗篇的发源地。至于比徐志摩早250多年的张岱,他在《陶庵梦忆·天镜园》中提到的浴凫堂,有高槐深竹、水木兰荡,又有鱼鸟和藻荇,错落有致的碧色叠加环绕,生趣别出。身居这样一处幽静之地,张岱自个赞叹道:余读书其中,扑面临头,受用一绿,幽窗开卷,字俱碧鲜。
记得初读这篇时,不知藻荇为何物。问及度娘,方知藻荇即为荇菜,心中又是一喜。原来,这文人多喜荇菜,大抵是熏染了荇菜骨子里固有的洁净和诗意吧,难怪张岱先生文笔丰神绰约,富有诗意,有“小品圣手”之誉呢!
在乡下,父辈们说,荇菜是最爱干净的,有净化水域的作用,这是真的。村子里的水塘里,野生的水草颇多,一簇簇绕着水塘兀自葱茏。不过,只要荇菜生长的一处,总要显得格外清冽些,故而孩子们总喜欢在这一处戏耍。
我三爷牵着他家牛从沟底犁完地,路过小苇河时,河中有一段长满了荇菜,那牛儿仿佛闻见了清冽的水汽,急急将脖子伸进水中,咕噜咕噜畅饮起来。
荇菜开花在五月,最长可延续到十月,黄灿灿的五瓣花在水边一溜散开,远看近看,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远在江南的朋友说,荇菜中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维生素和有机酸,嫩叶和茎干可以食用。故而每年盛夏,她都会去附近的水塘边采摘一些回来,蒜蓉清炒,青翠悦目,口味也不错。也可凉拌,主要用荇菜的白茎,去外皮,加几小撮叶柄,开水过一下,醋油拌之,颇爽口。
河北的姑姑告诉我,荇菜还有一种吃法,叫荇菜绿豆粥,做起来很简单。先将绿豆温水浸泡2小时、粳米淘洗净,荇菜花去梗、去花柄,花瓣洗净,然后将绿豆放入锅内加水煮至豆开花时,下粳米,再加适量水,用旺火煮沸后,转用慢火熬煮绿豆和米熟烂时,下荇菜花,加几勺子白糖和荇菜一起搅匀,关了火,即可食用,白糖根据个人喜好可多可少。此粥的特点是粥糯,味甜、绿豆酥烂,花香,爽口,为清热解毒、解暑止渴的良品。
除了吃,荇菜还是中药铺的常客。药书中说,荇菜性味甘冷,无毒,有消渴之效。若将新鲜的荇菜洗净,捣汁服用,便可疗愈热毒,功效神奇呢!
母亲说,我小的时候,体弱多病,却又惧怕打针和吃西药,但对吃中药却有一种先天似的依赖。每次病了,熬几幅中药,自个端起碗,咕嘟咕嘟,一气就喝下去了。无论多苦的药,顺着舌尖滑入肝肠,到最后,人和药竟也相安无事。
祖母看得惊讶,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说,这丫头,前世肯定是一株草药。而我妹妹偶尔生病需要吃中药时,必须得连哄带骗,将水果糖、核桃,大枣等好吃的放到眼面前,才愁眉苦脸地对着那一碗苦汤药,闭着眼,屏住气,捏着鼻子,一小口一小口抿着,简直跟喝毒药没两样。
其实,我对草药味道的不排斥,还有一个原因应该是源于老屋隔壁的八爷。他是乡村医生,每个季节都要去北山采药。采回来的药,一般晾晒在他家窗台、墙角、屋檐下、甚至土墙的缝隙里塞的都是一束束艾草。这些草药入药前,八爷须将它们上锅蒸煮或碾成粉末,故而他家院子里到处弥散着草药的味道,我家也是。平日里,八爷走在村子里,他的身上,也是草药的味道。奇怪的是,闻的多了,久了,我自己竟然有几分迷恋草药的味道。
若干年后,当我手捧《红楼梦》打发一个又一个寂寥雨夜时,隔着油墨,黛玉身上常年氤氲不绝的药香、宝钗衣袖不经意间散落的冷香丸,都会从纸墨间散落开来,成为草药世界里写不尽的风月与美妙。这种感觉,如同我熟悉的荇菜,入了药,熬制好,从舌下入肠胃,又至肺腑后,幽香、苦涩、沉郁,仿若通体被浸泡和洗涤得干爽洁净呢。
我有时候在想,千年前,诗经里的那个河边采荇菜的女子,采得荇菜,是入厨烹食,还是熬煮汤药,已无从知晓了。
或许,我更在意的是,那丝丝缕缕的荇藻在水中,在风中自由摇曳,将女子的心事和情怀抖落在诗人的字里行间,成为千年绝唱。这种感觉就像生于水中的荇菜,清洁自持,它被诗人寄托了太多美好的想象,从而成为阳春白雪眉目之间的浪漫与纯粹,亦已成为下里巴人衣襟里散落的俗世,而无论哪一种,都在诠释着荇菜固有的清澈初心和处世之道,它给予后人的,该是一个多么广阔而深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