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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响之后

2018-12-15鸿琳

福建文学 2018年10期
关键词:日军桃花

鸿琳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除了几声秋虫的呢喃,桃花渡显得一片静谧。

突然,寂黑的夜空中传来“突突”的马达声,一道雪亮的探照灯瞬间将河面照得如同白昼,平静的河面似乎被一条拉链拉开,翻起两道白浪,一艘汽艇从上游疾驰而来。几只野鸭子从河边水竹丛中惊起,“呱呱”尖叫着掠过河面,飞入夜空不见。似乎是算好了时间,就在汽艇靠岸时,码头上飞驰而来两辆军车,随着戛然而止的刹车声,从车上跳下荷枪实弹的小鬼子迅速将渡口层层警戒起来。车灯齐刷刷地照射在汽艇上,甲板上小鬼子枪上的刺刀和头上的钢盔发出瘮人的幽光。

一个日军少佐快步走下码头的石阶,脚上的长靴在麻石条上叩出一串脆响。少佐站在临水的石阶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汽艇。

汽艇的舱门“哗”地打开,一个被蒙住双眼,身材高瘦30来岁的汉子被推了出来。

少佐朝甲板上的小鬼子挥了挥手,小鬼子上前将汉子的蒙眼布扯下。少佐偏着脑袋,眯着眼睛不动声色打量了汉子十几秒钟,然后微微颔首。

小鬼子从后面重重推了汉子一把,示意他下船上岸。汉子向前趔趄了两步才站稳脚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抬头朝岸上看了一眼。就在这时,码头后面山坡上那片小树林里骤然闪现出无数的火花,随即响起一连串的枪声。渡口上有辆军车被炸弹击中,在猛烈的爆炸声中冒起冲天火焰,整个码头被火光映得通红。汽艇上有两个小鬼子中弹后惨叫着栽进水中,甲板上一片混乱。那汉子身子猛地向前一歪,倒在了甲板上。

很快,反应过来的日军开始反击,迫击炮和机枪如狂风骤雨般朝小树林轰炸和扫射。树林里顿时火光冲天,弹片横飞,碗口粗的马尾松纷纷拦腰折断,轰然倒下。随即,码头上的日军在少佐指挥下向小树林发起冲锋。而那艘汽艇却没作任何停留,在河面上划过一个半弧,掉头朝下游疾驰而去,转瞬就消失在夜幕中。

这是七十多年前发生在我家乡梨城城外桃花渡的一场战斗,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出版的《梨城市志》对此有如是记载:“1944年中秋,中共地下组织梨城城工部组织部长吴克溢被日军逮捕。是日晚,得到消息的城工部在桃花渡码头组织营救,但因敌众我寡,营救小组除一人突围外,其余6人全部壮烈牺牲,营救失败。”

解放后为纪念在那次战斗中英勇牺牲的革命先烈,梨城市政府在渡口修建了烈士陵园,立碑铭志。

桃花渡地处城西五里的翠河南岸,旧时河上没有桥,两岸的百姓,凭一条木船来回渡河,摇橹声声,日子在桨声光影里荡漾开来。每年阳春三月,两岸桃花盛开,春风摇落的桃花瓣顺水漂浮在河面上,整个渡口被映衬得像是染上了一层桃红色。桃花渡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梨城由于位于内陆山区,山高水长,道路崎岖,但因有绕城而过的翠河,水路却方便,因此翠河上大小渡口很多,而桃花渡因占了天时地利,到明万历年间便从一个渡口渐渐发展成了货物集散的码头。当地的粮食、木材和土紙多从这里上船运往省城,而省城的布匹、食盐和日杂用品也在这里卸船上岸,一年四季繁忙异常。1940年夏,日军占领梨城后,为了将梨城的粮食运往省城,特地征集民工扩建桃花渡码头,并派工兵在翠河上爆破暗礁,疏浚河道。作为江南著名产粮区的梨城出产的粮食被日军用舢板和木船源源不断运往省城,当时的翠河成为占领省城的日军山本师团最重要的一条粮食补给线。解放后,人民政府加快交通建设,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翠河上修建起三座公路大桥后,桃花渡货物集散的功能才逐渐消失。但每到春和景明,桃花渡碧水青山,两岸数百亩桃花竞相开放,灿若云霞,成为梨城八大景观之一——“古渡云霞”。

为弘扬爱国主义精神,牢记革命历史,梨城市政府拟在桃花渡以梨城城工部当年抗日史实为依托,建立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通过文字、图片、实物、影像等资料,向广大游客展现当年城工部可歌可泣的斗争事迹。作为市革命纪念馆馆长,我非常清楚市政府之所以会把基地建在桃花渡,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和当年在这里发生的那场战斗有关,因此我特别把那场营救行动的内容作为展馆展示的一个重点,可是在收集整理资料的过程中,我却发现相关资料极为有限。

梨城城工部是1933年秋组建起来的,隶属红色苏区清源山游击纵队领导。城工部负责人马维山是个具有多年地下斗争经验的老党员,在他的组织下,城工部发展到近50人,与国民党反动派进行艰苦卓绝的地下斗争,为巩固清源山红色根据地作出了积极的贡献。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第二次国共合作,南方十三个地区的红军游击队改编为新四军,清源山游击纵队也改编成新四军清源山军分区。时任军分区司令的马力深有远见,特别留下部分城工部的骨干在梨城潜伏下来。1940年夏,日军占领省城后,为了保证粮食供给,迅速向素有“江南粮仓”之称的梨城发动进攻,驻守梨城的国民党军108师抵抗半月失守。日军占领梨城后,潜伏在城内的城工部与日寇展开英勇的地下斗争,为抗日部队输送了无数的情报,粉粹了日寇对清源山抗日根据地的多次“围剿”和扫荡。特别是在1944年10月,城工部精心组织里应外合,配合清源山军分区一举攻克梨城,全歼守敌坂田联队。不仅顺利完成解围江左支队任务,又使梨城牢牢控制在了共产党手中,打破了国民党军108师在次年日军无条件投降后,企图将梨城作为发动内战向内陆进攻的跳板的妄想。

一开始我觉得要把当年发生在桃花渡那场战斗的来龙去脉搞清楚并不是很难的事,可当我把《梨城市志》里有关城工部的记述都查阅了一遍后,才发现书中对那场战斗的记载就只有短短的几句话,连吴克溢在哪里被捕,因何被捕都没说明。桃花渡营救行动是城工部自建立以来在对敌斗争中牺牲人数最多的一次,是城工部历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事件,可为什么市志对此记载只寥寥数语,而且语焉不详?

和你不怕明讲,我来方志委也就几年,要我从头到尾研究这些还真没有。不过我想,《梨城市志》记载的是全市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的历史,城工部只是其中的一个很小的部分,不可能每件事都记录得那么详细。陆一新听了我的疑问,这么对我说。

陆一新是我发小,从小读书就偏科得厉害,语文出奇的好,数学出奇的差,受尽了语文老师的夸奖,受够了数学老师的羞辱,真是冰火两重天。高考时自然落榜,他爹让他复读,但他很有自知自明,说凭他这种状况,就是读死了也别想考进大学,所以当年就报名参了军。当时部队就少他这种能写一手好文章的人才,这家伙从连部文书干起,后来很顺利转了干,前年从副团的位置上转业回地方。当时市方志委主任正好退休,市委就让他去顶了这个缺。陆一新在部队干了二十多年的政工,文笔又好,到市方志委也不算屈才。这家伙性格豪爽,做事雷厉风行,用他自己的话说叫“为人豪毅,耿耿有烈风。”他的办公室在市政府三楼,外面正好有一个露台,经常见他在那打军体拳,快五十岁的人了,身材依旧挺拔匀称。

我让陆一新帮我找找这方面的资料。陆一新不干,让我去找档案馆。

我“嘿嘿”笑说,方志委是研究梨城历史的专业部门,这类资料肯定是你们最齐全,我犯得着到档案馆去大海捞针吗?末了,我提醒他,方志委也是桃花渡基地建设的成员单位之一,当时市委开协调会时就明确了基地展馆的资料由方志委负责提供,他是责无旁贷。

陆一新被我这么一说,只好起身把办公室主任叫进来。

办公室主任姓童,头发花白,走着张嘉译那种摇头摆尾的“社会步”,一看就是长期伏案工作落下的毛病。童主任自我解嘲说在方志委他是姓最小,人最老,坐了几十年办公室,别的不突出,就是腰椎盘突出。他告诉我们,编修市志那年,他正好参加工作,当时方志委聘请了几十号人四处收集资料,前后花了近两年时间,收集来的资料把资料库都堆满了。

那些资料都还保存着吗?我问。

有啊,这些都做过资料长篇存档的。

陆一新马上明白我的意思,他让童主任找找看有没有和城工部有关的资料,如果有就全给我找出来。童主任倒很爽快,因为前些年方志委根据上级要求加强资料库建设,特别请了市图书馆和档案馆的专业人员给资料库的各种资料进行科学分类和编号,所以虽然这么多年下来资料库里各类资料堆积如山,但他还是很快就把我所要的资料找到,码在阅览桌上,小山似的。这些资料有复印件、誉写件,但多数是打印件,过去了几十年,纸张多发黄发黑,有股浓重的霉味。

陆一新虽然嘴上说不愿意,但还是陪我泡在资料库查阅那些资料。几天后我们终于在一叠《梨城市志》的初稿上,看到关于桃花渡战斗比较完整的一段记述:“1944年中秋,中共地下组织梨城城工部组织部长吴克溢在距梨城50多里地的稽山渡口被日军逮捕,日军当晚从水路用汽艇将吴克溢押送回梨城审讯。城工部负责人马维山得到密报后,组织了7人的营救小组潜伏在桃花渡口南岸山坡上的小树林实施营救。但因敌众我寡,经过一番激战,营救小组除一人突围外,其余6人全部壮烈牺牲。吴克溢同志也被日军开枪射杀。10天后,新四军清源山军分区在城工部里应外合的配合下,攻占梨城,全歼守敌坂田联队。”

初稿上的這段文字与出版后的《梨城市志》上的记载相比,很明显内容较翔实,表述也更完整,可为什么《梨城市志》最后就剩下那几句语焉不详的话?我感到很纳闷。

一部市志从形成初稿到正式出版,必须经过反复修改,数易其稿,也有可能后来删除了一些内容。童主任说。

为了证实童主任的话,我将《梨城市志》从初稿到定稿仔细梳理了一遍,在几年时间里这部市志的确是在不断进行修改、补充和完善。但对于桃花渡那场战斗,我发现第二稿和初稿的记述一样,没作什么改动,可到第三稿,也就是定稿时,就剩下正式出版后上记载的那几句话了。按理说,修改是为了提高,补充是为了完善,不应该越改越差才对。

是不是资料不全,依据不足,最后给删了?陆一新问。

这不可能。童主任很肯定说,史志的作用是存史、资政和教化,来不得半点虚假,每件事都有出处,都是有史实做依据的,而且要经过反复查证核实,宁缺勿假。初稿出来时就写得这么详细,说明当时收集的资料还是比较齐全的。

可奇怪的是,我和陆一新将所有资料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有记载桃花渡战斗的相关资料。

我当时刚参加工作,没有参与市志的具体编纂,不太清楚。童主任解释道,不过那时人多手杂,聘请来的编辑就有几十人,有些资料有可能遗失了也不定。

当时是哪位编辑负责这部分的编纂?为什么要删除有关内容?我问。

按规定,市志编纂实行主编负责制,也就是到了最后一稿,是主编一支笔修改,这样才能统览全书,决定取舍。童主任说。

我翻开《梨城市志》扉页,见主编的署名是贾浩民,便问,按你的意思,只有贾浩民有权力对市志进行修改?

那也不一定,一开始,贾浩民也不是主编,他是后面调整后才当上主编的。童主任回忆说,那年根据省里统一部署,启动市志编纂程序后,梨城市政府发文成立了编委会,当时编委会主任由副市长孙仲松兼任,主编聘任了退休的原政协主席罗明,贾浩民只是副主编。但贾浩民这人心眼小,私心重,再加上方志委就他一人有编审的职称,所以平时目空一切,连当时的主任江龙尧都不在他眼里。市志编到一半时,好像是第三年,贾浩民就闹着要调整编委会,还跑去找孙副市长告状,说罗明根本就没有参加市志编纂,凭什么让他当主编?

罗明有参加过党史编纂吗?我问。

这倒没有,只是挂个名,当时也就是需要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当主编更有分量而已。

但不管怎么样,主编是市政府下文任命的,他贾浩民有什么权力推翻?陆一新皱着眉头问。

不就是功利心太重嘛,想自己当主编嘛。童主任说,虽然当时江龙尧不满贾浩民的做法,但编纂市志又离不开他,只好息事宁人,按照贾浩民的意思报请市政府在1985年重新调整了一次编委会,让贾浩民如愿以偿当上了主编,同时还任命了一名兼职副主编。但最后的结果是,市志编完了,不仅编委会上没有罗明的名字,那位副主编也看不惯贾浩民的做法,坚决不上自己的名字。钓名估誉的贾浩民正中下怀,达到了他名利双收的目的。

岂有此理!当时孙仲松怎么会容许贾浩民如此为所欲为?陆一新有些恼火地拍了一下桌子。

孙副市长好像对这事睁只眼闭只眼,还到方志委来做工作,让大家以团结为重。为这事我们单位不少人对孙副市长还有意见,说他和稀泥,不讲原则。

这些事之前怎么都没听你们说起?陆一新问。

过去这么久,没人问起,谁爱去提这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童主任说。

贾浩民的品行如此,他会不会凭自己的好恶任意修改市志里的内容?待童主任走后,陆一新点起一支烟,吸了两口,问我。

陆一新提的这个问题让我吃了一惊,如果一个编纂史志的人存在私心,不能忠实记录历史,甚至掩盖或者篡改历史,那是多么可怕的事,他将会让多少寻找真相的人误入歧途。

贾浩民要篡改城工部的历史,我猜他没有那个胆子,但他要删除一些内容倒可以,就算追究起来这也在他主编的职责范围内。我对陆一新说,从我们查阅的资料看,城工部别的资料都比较完整,唯独就是桃花渡这场战斗被删除了一些具体内容,是不是事实不清,找不到有说服力的证据?

刚才童主任已经否认了这一点。再说参与桃花渡营救行动活下来的城工部成员有马维山、孙仲松,他们解放后都担任过梨城的领导干部,何况孙仲松到现在都还活着,当年还兼任过市志编委会主任,他就是活生生的证据。陆一新白了我一眼。

那会不会他们之中有人得罪过贾浩民?贾浩民睚眦必报,故意删除了桃花渡战斗应该记述的内容,并且偷偷把有关资料销毁或者藏匿起来了?

马维山与贾浩民应该没有什么交集,倒是孙仲松,他当时是市志编委会主任,难道是他在工作上得罪了贾浩民?陆一新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接着说,但刚才你也听童主任说了,孙仲松对贾浩民争主编的事并没有干涉,最后还让他如愿以偿,按理说贾浩民不应该对孙仲松有意见啊。退一万步说,就算贾浩民对孙仲松有什么意见,但如果他故意删除了桃花渡战斗有关内容,作为市志编委会主任,他孙仲松也有责任把关,由不得贾浩民乱来。

听陆一新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贾浩民没有理由要去删除桃花渡战斗的相关内容,但从市志初稿和定稿上的记载来看,确实有被删除过,这又作何解释?陆一新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

贾浩民还健在吗?我突然想起。

健在不敢说,活着倒是真的。陆一新说。

此话怎讲?

八十多岁,瘫在床上有十来年了,屎尿都不能自理,别看半死不活,脾气却大得很。看我有些不解,陆一新解释说,逢年过节单位总得去慰问一下吧,他见人就骂,好几任主任都被他骂,我也不例外。

骂什么?

骂我们不关心退休老干部,骂我们给他的慰问金太少,反正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上个星期他让他老伴给我打电话,说他要死了,指名要我去。你说怎么着,他要我答应他,死后单位要给他开追悼会,要给他写悼词,还说要把写好的悼词先拿给他过目,他不放心,担心我们会写坏他。陆一新苦笑着摇了摇头,末了突然回过神来,你小子不是想去找贾浩民吧?

我点了点头。

陆一新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他那种人难沟通,你去了也问不出什么来。我倒是建议你去找找孙仲松,他是那场战斗的亲历者,有什么他会不知道?

那天虽然是中秋节,可天上没有月亮,连一颗星星都没有,天空黑得像倒扣的锅。我们七个人潜伏在渡口山坡上那片松树林里,林子里乌麻叽黑,谁也看不见谁。山蚊子很多,直往我脸上扑,叮一口就是拇指大的疙瘩,那痒比痛都更难受,但我不敢动啊,大气都不敢喘。约莫过了个把小时,河里开来一艘汽艇,码头上也来了两车小鬼子,把四周都围了起来,车灯把码头照得雪亮。我看到吴克溢同志被小鬼子从船里推出来,有一个小鬼子给他扯下蒙眼布,押着他要上岸。吴克溢同志站在船头,朝我们埋伏的方向看了一眼,我不晓得他懂不懂我们会在这里救他。后来我们就向敌人开枪,我们没有想到敌人有那么多人,但那个时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根本轮不到再作打算。小鬼子很快就开始回击,炮弹一股脑地朝我们埋伏的小树林砸下来,子弹像下雨般打得我们抬不起头来。我亲眼看到组长蒋天明被炮弹炸翻,然后被一棵拦腰炸断的松树压在地上,只一转眼功夫就被大火吞没了。当时渡口到处都是枪声和爆炸声,敌人的一辆军车被我们击中,发生爆炸烧起来,火蹿得老高。我躲在一棵树后向敌人射击,一连干掉两个小鬼子。后来我看到码头上那个挥着军刀指挥敌人向我们冲锋的日本军官举枪向吴克溢同志开枪,吴克溢同志倒在了甲板上。

孙仲松是桃花渡营救小组唯一幸存者,也是目前极少数还健在的城工部成员之一。老人虽然已九十多岁高龄,但思维还算清晰,对当年桃花渡那场战斗记忆犹新,向我叙述时不仅流畅而且很有现场感。

对于当时如何脱险的,他告诉我说那场战斗其实前后只进行了几分钟,营救小组的人基本在敌人密集的枪炮扫射和轰炸中就牺牲了。当时他的左腿被炮弹炸伤,在鬼子还没冲上来时,他从小树林右侧爬了出去。他记得那里有一条水沟,可以直通翠河边。他滚进水沟后,向前爬了一段,一头扎进河里,凭着好水性游到了对岸,最后为桃花庵主云慈师太所救。

在梨城流传多个版本的爱国主义乡土教材中,孙仲松是个极为传奇的人物,当年他是有名的神枪手,他曾潛伏在慈恩塔上,用一把老套筒干掉四个在街上巡逻的小鬼子,弹无虚发。解放后孙仲松担任过梨城市粮食局长、民政局长,“文革”期间因造反派要拆毁千年古寺桃花庵,他出来阻止,被扣上反对“破四旧”的帽子关进牛棚,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达四年之久。上世纪八十年代曾担任过梨城市分管文教卫生的副市长。

孙老,当年编纂市志,里面有关于城工部在桃花渡那场战斗的记述,是根据您的回忆编写的吧?

那也不能按我一个人说的,我是参与者,马维山书记是组织者嘛。孙仲松靠在沙发上,大概是一口气和我说了那么多话有点累的缘故,半眯着眼睛。

当年您是市志编委会的主任,市志定稿时有没有报送给您审核?

也就是说,孙仲松在1987年曾通过贾浩民向方志委调阅过这三份资料,但未归还。至于孙仲松为什么要调阅这几份资料,陆一新认为,孙仲松当时是分管领导,又是编委会主任,调阅资料是十分正常的。

可那天我去找贾浩民时,他对经他之手借出的这三份资料错口未提。

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能和你说那么多就谢天谢地了,你还指望他什么都记得?再说市志编完后这些资料都由资料库保管,基本也没有人再去过问,孙仲松后来有没有归还他也可能不知道。陆一新分析。

孙仲松调阅的三份资料,有两份从标题就可知是关于桃花渡战斗的。虽然《文史资料第七辑》里有何内容尚不得知,但我很快就在市政协文史委找到这本书,这是文史委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定期组织编纂的文史资料内刊,书中有一篇孙仲松的回忆文章《桃花渡营救行动记事》。在这篇文章里孙仲松的记述和他对我的叙述基本一致,在这里我不再赘述。由此可知,当年孙仲松调阅的三份资料全部与桃花渡那场战斗有关。也由此可见,市志初稿上记述那场战斗就是以这几份资料作为撰写依据的。只要把另两份资料找到,桃花渡战斗的整个过程应该就会十分清楚。

但陆一新说,你别那么乐观,这事过去几十年,孙仲松能不能记得还不一定。

果然如陆一新所料,在贾浩民的追悼会上,孙仲松对当年调阅资料的事矢口否认。

贾浩民是我去找他一个星期后就去世了。按照他生前的要求,方志委例行公事在殯仪馆给他举行了个追悼会,当时方志委没人愿意给他写悼词,童主任说把他往好里写又违心,把他往坏里写又恐怕他家属不同意。最后还是陆一新自己抄刀避重就轻把这事对付过去。其实那天去的人很少,除了贾浩民的亲属就方志委几个人,所以当看到孙仲松拄着拐棍出现时陆一新吃了一惊。

孙仲松非常肯定地告诉陆一新,他从来没有调阅过什么资料,当时担任市志编委会主任是按要求需要有个市领导挂名以示重视而已,具体工作都是方志委同志做的。

陆一新提醒他,方志委保存的借阅登记表上有注明他曾通过贾浩民调阅过三份资料。

胡扯!我什么时候调阅过?没有的事。孙仲松用拐棍点了点躺在冰棺里的贾浩民,这死老头又不会说话了,要不我得盘问盘问他。后来他就不理陆一新,追悼会还没完,就在保姆的搀扶下上车走了。

从孙仲松会去参加贾浩民的追悼会可以看出他们两人的关系的确不一般,这证明贾浩民说孙仲松把他当朋友这话不假,但孙仲松为什么要否认有经过贾浩民之手调阅过资料呢?

也许是老人年纪大了,记不得了,毕竟过去了好几十年。即便是借了,那时他是副市长,管的事多了去,借几份资料不一定他就记得还,可能看都没看,时间一长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丢哪里去了也不知道。陆一新分析说。

我不知道孙仲松是真的忘了还是想要隐瞒什么,现在最关键的是找到另外两份资料,这两份资料当年方志委是从什么途径获取我不得而知。陆一新建议我去档案馆找找看,有困难找警察,要资料找档案。我想了想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在档案馆找到了《我对桃花渡战斗的回忆》这份资料,但另外一份《关于桃花渡营救失败的始末和教训》却没有,虽然资料员在电脑上连续输了两次名目后,但电脑检索都是空白。我问资料员档案馆会不会有资料但检索不到的?资料员告诉我,2000年以前的所有档案都经过了电子信息化处理,由电子计算机检索,只要有就能找到。资料员很快就从资料库给我找来了一份卷宗,这是一份名为白天水的个人档案资料,《我对桃花渡战斗的回忆》是档案里存着的一份手写件,写于1957年。在这份自述里,白天水详细回忆了那天晚上他在桃花渡战斗中的经过。从档案上可知,白天水是梨城城工部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党员,他的公开身份是伪军中队长。那天下午他带领一个中队的伪军配合日军出城征粮,在稽山正好看到被日本特务逮捕的吴克溢。白天水见过吴克溢,这让他心急如焚。当时离稽山十来里地的郭庄有一个城工部秘密联络站,因此,白天水带着伪军到郭庄征粮时,很巧妙地把消息传到了联络站。交通员感到事关重大,火速赶到梨城,将吴克义被捕的消息报告给了马维山。按照白天水的说法,那天原本他们是把征来的粮食押送到稷山渡口,准备用木船运进城的,但逮捕吴克溢的日本特务恐人手不够,让白天水带一个班伪军归他们指挥。在等待汽艇到来之前,吴克溢被关在稽山渡口边的土地庙里,白天水带的那个班的伪军被日本特务指派担任外围警戒。汽艇来之后,白天水带了几个伪军上了押送吴克溢的汽艇。但接下来他的一段记述引起了我的注意:“汽艇到达桃花渡口时,码头上站满了警戒的日军,特务头子松井腰挎军刀早已等在岸边。蒙着眼睛的吴克溢同志被敌人从船舱里推了出来,我当时就站在他的身后,我不敢去看他,我很清楚,如果吴克溢同志被交到了杀人不眨眼的松井手里,那必死无疑。我当时非常紧张,我不知道我的情报送到了没有,我也不知道组织上会不会来营救。就在吴克溢同志被小鬼子推着要走下汽艇时,我突然看到岸边小树林中一下冒出很多火花,紧接着响起激烈的枪声。甲板上有两个小鬼子中弹掉进河里。当时子弹乱飞,我的帽子都被打飞了,我也很紧张,一翻身就滚到甲板上一个沙袋后面躲避。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汽艇上的小鬼子乱作一团,有个军曹冲驾驶室大喊大叫,汽艇火速掉头飞快驰离桃花渡。等到我再回过神来,我发现,吴克溢同志已经倒在了甲板上,太阳穴汩汩流着血,他的右手边丢着一把手枪。那个军曹气急败坏又吼又叫,后来听说回城后那军曹剖腹自杀了。吴克溢同志究竟如何中弹的我不知道,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我没看清。”

白天水解放后曾任梨城工委副书记,“文革”期间成了造反派的头头,夺取了市革委会主任的职务,大肆迫害干部群众,市委书记马维山就是在他的组织下被批斗致死的。“文革”结束后,白天水作为“三种人”被判无期徒刑,后在狱中因癌症死亡。

按白天水的说法,吴克溢中弹是战斗刚开始之时,至于如何中弹他不清楚,而孙仲松的回忆却很肯定吴克溢是在敌我发生交战后被日军开枪射杀的,这两种说法有很大的分歧,贾浩民所说的“对不拢”是否就是指这个问题呢?到底谁说的更可信,这让我一时难于判断。

要知道谁说的可信,最关键的是要找到那份《关于桃花渡营救失败的始末和教训》,看看这份资料上是怎么说的。陆一新说。

就在我纠结于从何处寻找它时,让我意想不到这份资料竟然出现在市委组织部的干部档案室。这让我充分体会到古人那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话,我肯定这是生活经验的真实总结。

半个月前,市委组织部从一些单位抽调了一些年轻的后备干部帮助整理干部档案,市纪念馆的讲解员严芳芳也在其中。在整理过程中她无意发现这份与桃花渡战斗有关的材料,但组织部干部科不允许她随便查阅,心细的严芳芳连忙给我打电话,让我以单位查阅的名义开具证明去。

在市委组织部干部档案室,我在一份卷宗里看到《关于桃花渡营救失败的始末和教训》,这是原城工部负责人马维山在“文革”时写的一份交待材料。在这份材料中,他提到:“1944年10月,正当城工部和清源山军分区紧锣密鼓策划攻打梨城的紧急关头,城工部组织部长吴克溢同志被日本特务逮捕。当我得到打入敌人内部的同志密报后,感到十分吃惊和担心,鉴于吴克溢同志担任着城工部重要领导职务,掌握着梨城地下党组织所有的秘密及行动计划,我迅速组织了营救小组在桃花渡对吴克溢同志进行营救。当时营救小组组长由蒋天明担任,成员有李闯、戴长柏、毛庭辉、赖石宝、冯北风和孙仲松。当晚,营救小组成员从城内的下东门陆续出发,潜伏在桃花渡山坡上的松树林里。晚十时左右,当押送吴克溢同志的汽艇到达渡口时,营救小组向敌人发起攻击,但由于敌众我寡,经过一番激战,营救失败。日军担心吴克溢同志被我们解救,向还在汽艇上的吴克溢同志开枪射击,致使吴克溢同志当场牺牲。营救小组除了孙仲松同志带伤突围出来外,其余全部壮烈牺牲。”马维山在这份交代材料的最后承认是因为自己对敌人估计不足,组织不当,给党组织造成重大损失,对营救失败负有不可推卸的主要责任。

马维山这份交代材料的时间是1969年8月26日。也就是说,他在写这份交代材料时已经在接受组织审查,这份材料后来一直保存在市委组织部的干部档案室。马维山在“文革”期间被迫害致死,“文革”结束后才得以平反昭雪。从马维山的这份交待材料来看,不难看出一个老共产党员勇于承担责任的坦荡胸怀。

至此,关于桃花渡战斗三份相关资料都已找到,马维山和孙仲松的说法基本一致,都指出吴克溢是被日军开枪射杀,而白天水在回忆中却没有提及,对吴克溢中枪和孙仲松的说法也存在一个时间差的问题。

我觉得这就是《梨城党史》对桃花渡战斗的记载语焉不详的原因。

那天晚上,我和陆一新坐在他办公室的露台上,月亮像瓣肥肥的蜜角,流淌着浓汁,那汁液是蜂黄色的,有些浑,有些粘,流到楼下的梧桐树上,流到楼下小花园的塔松和开得碟似的白菊花上。

当时的情况应该是这样,方志委根据收集到的资料写出了桃花渡战斗经过的初稿,随后整部市志由主编贾浩民一支笔修改,在修改过程中,贾浩民发现了这个问题,也就是他和你所说“对不拢”的问题,于是他去请教分管领导孙仲松。贾浩民这个人刚愎自用不假,但他也有可取的一面,做事较真,对于这个疑问他肯定想要弄清楚。孙仲松随即调阅了包括他自己回忆文章在内的那三份资料,也看出白天水的说法和他不一样。按照孙仲松的性格,可以肯定,他在贾浩民面前一定是坚持自己的回忆是正确的,但他又无法推翻白天水那白纸黑字的材料,最后他干脆指示贾浩民删繁就简,用几句话带过。陆一新吸着烟,整个人倚在藤椅里,环境有些暗,看不分明他的表情。

如果是这样,那么《梨城党史》对桃花渡战斗的记载就想得通了,怪不得连吴克溢中枪牺牲都未提。

但我有一點想不明白,按常理,作为那场战斗唯一剩下的参加者,孙仲松应该是很希望将那场战斗详细记录下来载入史册的,可他却将有的内容删去,然道仅仅是和白天水说的不一样吗?毕竟白天水早就去世了,孙仲松在我们梨城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他有什么好顾虑的,只要他坚持要贾浩民按他的回忆写,贾浩民也不能反对。我觉得孙仲松可能是想隐瞒什么。陆一新说。

隐瞒什么?

陆一新没有回答我,反过来向我提了一个问题,对于吴克溢中枪存在时间差这件事,你认为孙仲松和白天水谁的说法更可信?

我觉得是孙仲松,他是战斗的亲历者,他最有发言权。

陆一新把烟蒂按在手上端着的烟灰缸里,摇了摇头,恰恰相反,我认为孙仲松说假话的可能性大些。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

作为白天水,他完全不需要说谎。当时他就在船上,战斗一打响,也就是他翻滚到沙袋后躲避子弹那一眨眼功夫,吴克溢就中弹了,如何中弹他没看清,从时间上看这应该是敌我双方交火之前。而孙仲松的回忆就有些值得推敲,如果吴克溢中弹是在敌我双方交火之后,那时候战斗那么激烈,而且是夜晚,他怎么会那么清楚地看到松井向吴克溢开枪?这有点不合当时的情况。

白天水在回忆中不是说他自己都差点挨了枪子?躲都来不及,没看清也算正常。而孙仲松当时正好看到也不一定,我觉得你这个分析有点牵强。我不大赞同陆一新的观点。

我再问一个问题,吴克溢是日军捕获的一只大鱼,日本特高课是想从他嘴里审讯出更多的秘密,怎么可能会击毙吴克溢?

马维山不是说日军是担心吴克溢被地下党所救吗?

这根本就说不通!马维山怎么知道日军担心吴克溢会被救?他当时并不在现场,战斗过程肯定也是后来听孙仲松说的。事实是那天晚上,松井早已有防备,带领几十个日军在渡口接应,而且吴克溢当时还在汽艇上,对于老奸巨猾的松井来说他根本就没有必要担心。

你说,除了地下党和日军,有没有第三者?我提出我的疑问。

你说是有第三者在场向吴克溢开的枪?陆一新又点起一支烟,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

这么肯定?

你想啊,吴克溢被捕的时间很短,这个消息如果不是凑巧被白天水发现,可以说连马维山都不知道,那就不存在组织营救的事了。何况吴克溢的被捕日军特高课是严密封锁消息的,正因为这样才会走水路押送,怎么可能会那么容易走漏消息?

这一枪不是敌人打的,又没有第三者在场,那你的意思是我们的人打的?我一下警觉起来。

陆一新没有说话,他的整个脸隐没在灯光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扑朔迷离,过了很久,陆一新说,我觉得吴克溢很有可能被营救人员的枪误伤致死的。

陆一新的话让我吓了一跳,我们调查来调查去,竟然得出吴克溢是死在自己人枪下的结论,这不是往自己人头上扣屎盆子吗?要真如陆一新所说,这件事不管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无法摆到桌面上来说,那究竟又是谁误杀了吴克溢呢?

目前除了孙仲松,马维山和白天水都早已不在人世了。而孙仲松一直守口如瓶,我想这应该是孙仲松不让贾浩民在市志中写得那么清楚的原因。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陆一新突然变得很是谨慎起来,也许根本就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要弄清这些问题,我觉得必须弄清吴克溢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稽山渡口?日军又是如何发现吴克溢的?或许吴克溢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会不会稽山有城工部的秘密联络点?吴克溢是去和谁接头的?

陆一新翻开《梨城市志》查了一会,告诉我,当年城工部共有五个秘密联络点,它们分别是中山大街的吉布庄、城南塔下街的候记豆腐坊和福阴山的香烛店,以及距城30多里地的郭庄和上坪山的土纸作坊,没有提到过稽山。

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吴克溢在那天出现在稽山,对一个城工部的重要人物来说,一定会有什么目的。

两天后的周末,我和陆一新去了一趟稽山。

稽山是个古村落,有上百户人家,至今还遗留着不少封火大宅。从那高翘的屋脊和画栋雕梁,可以看出旧时村里的殷实和富足。我和陆一新在村主任的陪同下沿着幽长的小巷走走停停。墙根下的石板上坐着几个老人,对我们的到来,熟视无睹,一副参透世事的模样。当年吴克溢是否也在这小巷走过,我不得而知。

村主任是个年轻人,对大半个世纪稽山渡口小鬼子抓人的事一点都不知情。我们沿着青石板道一路走去,就到翠河边。河边铺着一些麻石条,有几个妇女在洗衣裳,“噼噼啪啪”的捣衣声在河面上荡漾。一棵歪脖子柳树下,系着一条竹筏,这应该就是当年的渡口了。村主任告诉说,虽然不远有桥,但村里人还是喜欢撑竹筏到对岸耕作,近且方便。末了又说河对岸丘阳山上有个萃山书院,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村主任不经意的这么一提,似乎点醒了我,潜意识里突然感到吴克溢和萃山书院有关系。

我对萃山书院并不很陌生,十多年前曾去过一次,过河上山走半个来小时就到。书院占地有1500多平方米,由庭院、回廊、荷池等组成,宅园合一的建筑形态和屋内雕梁画栋,以及圆门、浮雕、荷花池、太湖石等,都具有浓郁的苏州园林风格。它由当地名士刘腾蛟在清顺治年末所建,迄今已有350多年的历史,是梨城境内保存最完好的一座书院。

走进飞檐高耸的门楼,是一口半月型的荷花池,池中荷叶田田,荷花亭亭玉立,嫩蕊摇芳。绕过荷池,走过一条回廊,中间是个正厅,正堂挂着一块楠木大匾,上书“鸢飞鱼跃”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厅堂上摆着古桌古凳,天井里几盆幽兰绿得欣欣向荣。

管理书院是一个聘请来的退休教师,姓王,他家就在稽山。王老师给我们泡了一壶茶,便陪我们聊起天来。他说,这里较偏僻,平时不是特意来的游客,一般没什么人来。2005年书院被确认为省第六批文物保护单位后,文化部门拨款经过修缮,聘请他来管理。王老师说他还兼做解说员,早上8点上山来开门,下午五点关门。平日主要还是防火,防盗倒不怕,现在四处都装有监控。

我问他对书院是不是很了解?

王老師说,怎么说呢,反正平时对付得过去就是。

除了教书育人,书院其他还做过什么功用吗?陆一新问。

据我了解倒是没有。当年刘腾蛟的子孙颇有功名,两个儿子一举人一进士。后来这书院也一直是当地名人雅士研读习学之地,文风甚浓。

抗战时期,这里还是书院吗?当时是谁在这主持?

当时是林汝学在这收徒讲学,山下稽山的大户人家的子弟都靠一条渡船摆渡上山来习学。据说林汝学有个女儿大约十八九岁,长的十分漂亮,叫墨荷,知书达理,弹得一手好琴,平日里就帮林汝学打理书院。那时除了一些孺子求学,也有一些年轻文士常上山来和林汝学诗书唱和,这些青年仰慕林汝学的才华不假,但不少也是冲着墨荷去的。

你怎么会这么清楚?我有些诧异。

听我村里的老人刘广福说的,他当年就是书院的常客。

我眼睛一亮,刘广福还健在?

在啊,九十多了,耳聪目明的,就是腿脚不好使,据说是有一年被小鬼子打残的。

你能不能带我们去见见他?

王老师欣然同意,关了门,领着我们下山,熟练地解开绑在岸边的竹筏,叫我们站稳,然后撑杆一点,竹排就晃悠悠朝对岸划去。

我们找到刘广福的时候,他正坐在大门口打瞌睡。老人清瘦,嘴里含着一根一米多长的竹烟管,看见我们,两眼翻了翻。

陆一新抽出一支烟,递给刘广福。刘广福眯着眼看看,不接,晃了晃杵在地上的竹烟管说,这个才过瘾。老人吧唧了几口烟,瘪嘴里流出的口水把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弄得湿漉漉的。

我让老人说说萃山书院的事。

刘广福说,这从哪头子说起喔,我当时还是毛头小子,帮我爹摆渡,没事就上山听林先生说书。

林汝学有个女儿还记得吗?

刘广福抹了一把胡子上的口水,记得记得,叫什么来着,墨,墨荷,对,就是叫墨荷,那可真是一朵荷花般,赞得紧呢。刘广福显然被我拨到激动的神经,不要我再引导,就滔滔不绝兀自说起来,墨荷那脸蛋,那身段,十里八乡冇得比,说话又轻声细气的,一听都让人骨头发酥打颤呢。那时山下的后生小伙有事没事都爱往书院跑,就是想去看墨荷呗。

刘叔公,我猜当时你也喜欢墨荷吧?陆一新插了一句。

老人“嚯嚯”笑起来,唾沫星子四溅,喜欢也冇卵用,墨荷有人啦,你说她那种人怎么会看上我们这些乡下人。

你是说墨荷当时已经成家啦?我问。

成家倒没有,但我看见过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隔一段时间就过河去找她。一看就是个读书人,高高瘦瘦,戴副眼镜,很斯文的样子,有一次我还看见他们躲在书院后面的竹林里搂在一起亲嘴儿。

我和陆一新对视了一眼,你知道那男人叫什么名字吗?

不晓得,有一回墨荷送那男人下山,在渡口我听过墨荷叫他吴先生就是。

我的心一下“呯呯”跳起来,忙问,后来日本鬼子在渡口抓了一个人这事你知道吗?

好像是那年中秋的事,对,就是中秋的事。我爹头天上山砍樵,不小心脚被野猪夹子夹了,我过河去书院找林先生讨刀斧药。林先生不仅学识好,还懂医术,经常都有人上山向他讨草药。我下山时就听到有枪声,到了河边就看见对岸有好多日本人和黄狗子(伪军),我那个吓啊,转身就朝山上跑,他们就隔着河朝我放枪,一条腿就是被他们打断的。后来还是我二伯用船把我摇进城,找水门巷的郎中给我接的骨,但没接好一条腿还是废了,这些挨千刀的小鬼子,害我再也没出过村。

当时你见到被抓的人吗?

我又不在场,后来听说有个小鬼子被打死了。刘广福一下说了这么多,有点缓不过气,他将竹烟管的烟灰磕出来,重新装了一锅烟,我帮他点了火,他吸了两口说,这事发生后没几天,听说小鬼子就去抄了书院,林先生被打死了,墨荷也不见了,再没人见过她。

是不是也被日本人杀了?

倒不是,要真杀了有踪迹的。哎呀呀,这都是过去的事啦,你们打听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干嘛?

也就是随便问问。我说。

如果那人真是吴克溢,那么他那天出现在稽山渡口就解释得通了。在回城路上,陆一新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我们可不可以这么认为,萃山书院的墨荷是吴克溢的情人,中秋那天,吴克溢从城里赶了50多里路要到书院和墨荷相会,可是在还没上山之前,就在稽山渡口被捕了。至于后来马维山的材料里从来没有提及这件事,我觉得吴克溢这属个人私事他没有必要向组织报告,所以马维山确实不知道那天吴克溢的行踪。

我不能否认陆一新这个推测没有道理,但我还是怀疑,当时的局势那么紧张,身为城工部二号人物的吴克溢怎会有这种闲情?

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我们从来不认为在战争年代革命者就不能有爱情。

那吴克溢怎么会被日本鬼子突然逮捕?然道小鬼子早盯上了他?在稽山渡口守株待兔?

这不合乎情理,如果小鬼子早盯上了吴克溢,就犯不着要到稽山来动手,在城里就可以下手,何必多此一举。如果小鬼子故意要这样做,那就是怀疑稽山有城工部的联络站,想一网打尽,可事實是稽山和城工部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一点前面的资料早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因此我认为吴克溢的被捕应该是偶然的事件,用一句不恰当的话说小鬼子是瞎猫撞见死老鼠。陆一新这么分析。

那这个偶然事件又是怎么发生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我的调查进展毫无头绪的时候,一天下午,陆一新突然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指着桌上摊开的《梨城市志》对我说,你仔细看看这个。

书中有一段话被陆一新用红笔画过:“清源山军分区攻克梨城后,从日军特高课监狱解救了几十个被关押的人。经过甄别,这些受尽折磨奄奄一息的人绝大多数是平民百姓。”

看出什么问题了吗?陆一新问我。看我一脸迷惑,他接着说,你知道当时驻梨城日军特高课是干什么的?那可是专门对付抗日军民的特务机构。

这个我倒是了解,当时驻梨城日军特高课在城西的城隍庙设置了秘密监狱,专门关押审讯被捕的敌对人员。他们的审讯手段极为残忍,令人发指。有将人一刀一刀凌迟致死的,有将人活活丢进汽油桶煮成一副白骨的,还有将人活剥人皮的,酷刑无所不用其极,罪行罄竹难书。只要进了特高课的监狱,除了投降,基本没有能活着出来的。1942年,有一名叫马玉海的城工部成员被捕,敌人用一种叫做“披麻戴孝”的酷刑逼其招供。他们将马玉海全身扒光吊起,用皮鞭和带钉的木棍将他全身打得皮开肉绽,然后涂上盐水,再用粗麻布贴在身上,等麻布与伤口完全粘连在一起后,再进行审问,如不招供,就将麻布一条条连血带肉撕扯下来。马玉海实在受不了如此严厉的酷刑,供出了塔下街豆腐作坊联络点的负责人侯三,导致侯三和他妻子双双牺牲。幸亏马玉海只是一般的成员,他所知道的也就是侯三这个联络点,所以未给城工部造成更大损失。

你想过没有,日军特高课这么一个特务组织,它要对付的是抗日分子,怎么会平白无故逮捕那么多平头百姓?吃饱撑的。陆一新点起一支烟,陷入深深的沉思。突然他一拍大腿,吴克溢的被捕是不是也和这些百姓一样,属于误捕?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陆一新从凳子上跳起来,像个小孩般手舞足蹈。

误捕?小鬼子当时到底要抓谁?

这就是我们要解之谜。陆一新说,你现在就去档案馆,查查民国时期的档案,看看能找到什么线索,这是唯一的途径,其他没别的地方可找。

陆一新点醒了我。可是档案馆的资料员在电脑上一番检索后告诉我,从1940年到1944年梨城被日军占领这段时间,民国档案基本是空白。

我大失所望,这么说,这几年什么资料也没有?

不过有一些日本人留下的档案。资料员说,1944年10月新四军攻克梨城时,日军有部分档案来不及销毁,留了一些下来。不过这些日伪时期的档案损毁得十分厉害,零零碎碎的,解放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根本没人重视,基本封存着,没人注意。如果不是电子信息化建设,这些档案恐怕一直都尘封在档案库里睡大觉。

听资料员这么一说,我喜出望外,如果有日本人留下的档案,很有可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正如我所料,我从日军遗留下来的档案里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问题,这是当时驻梨城日军司令部的一份档案,档案记载了从1944年春开始,驻梨城的日军不断有士兵失踪或被杀,一开始没引起重视,直到小鬼子接二连三失踪了20多人后,才引起日军司令坂田的注意,责令松井的特务机关限期破案。特高课经过查看那些被杀的士兵,发现几乎都是被利刃一刀刺穿心脏毙命的。后来有一个被刺未死的日军回忆,刺客是一个身材高瘦,戴着一副眼镜的中年人所为。

随后,我又找到几份日军特高课的绝密档案,在一份特务机关长松井签署的密令中,有一张A4纸大小的素描画像,纸张发黄得十分厉害,画的那个人戴着一副眼镜,脸庞瘦俏,棱角分明。很显然,这是特高课根据那个遇刺未死士兵的回忆,画出的刺客肖像。在这份密令里,松井将特务分为8个侦缉小组,四处搜捕,发现疑似对象立即逮捕,严刑审讯。

在另一份标着嫌疑人犯的档案里,我看到了被逮捕人的基本资料,每人一份,写着姓名、住址、职业甚至还有身高体重等等,而且都贴着相片。这些资料编了号,共有76份,有些用红笔打了个勾,注明了死期。我统计了一下,用红笔打过勾的有43份,这就是说,这76个被抓的人当中有43个在特高课严酷的刑讯中丧命,剩下那33个在新四军攻克梨城后被解救。

从相片看,这些被捕者基本都是身材高瘦,年纪在30多岁,有一些还戴着眼镜。我突然一激灵,他们的这个特征和吴克溢的形象有些相似,难道,难道当年那个让几十个日军丧命的刺客就是文质彬彬的吴克溢?

这绝对不可能!陆一新一口否定了我,你想想,吴克溢是城工部的二号人物,就算要刺杀日本人,也是有组织的行动,不可能一个人去单打独斗,何况吴克溢也没有这样的身手。

那你说会是什么人?

不管是谁,这刺杀应该和城工部没有关系。

凭什么就没有关系?就算不是吴克溢,或许还可能是别的地下党呢。

你想想,如果是城工部所为,干掉几十个日本人,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可为什么我们看到的所有资料从来没有提到这一点,包括城工部负责人马维山也只字未提,这正常吗?

的确不正常,那这个刺客是谁呢?

有可能是和小鬼子有深仇大恨的人,找小鬼子寻仇的,你也知道,当年小鬼子在梨城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另一个可能就是潜伏在梨城的国民党军统所为。当然我也只是推测,或许这将会是永远也没人可以解开的谜。

被陆一新这么一提醒,我脑袋灵光一闪,做了这样一个大胆的推测:70多年前的那个中秋,梨城城工部长吴克溢为了和情人墨荷相会,悄悄出城赶往50里外的丘阳山萃山书院。但当时日本特务正在按图索骥搜寻那个刺客,因吴克溢的形象与刺客有些相似,在稽山渡口被特务盯上,当时的吴克溢以为自己的身份暴露,遂掏枪拒捕,但最后还是落入敌人手里。日本特务从吴克溢掏枪拒捕,断定此人就是他们要找的刺客,顿时喜出望外。为确保万无一失,日军走水路用汽艇将吴克溢押解至桃花渡,准备将吴克溢带回梨城日本特高课监狱审讯。随后是阴差阳错,白天水发现吴克溢被捕,于是紧急通知了马维山,因此就有了桃花渡的營救行动以及吴克溢被误伤致死的事件发生。在后来的几十年里,马维山和孙仲松为了掩盖事实的真相,一致统一口径,保守秘密,直到今天,孙仲松依旧坚守诺言,守口如瓶。

如果我的推测成立,那么吴克溢为什么会出现在稽山渡口,又为什么会被捕这几个问题基本水落石出。至于《梨城市志》为什么不提到稽山,这大概是孙仲松为吴克溢作了一个掩饰,对于他们这些身上闪着光芒的人物,有些事不提更好。从这也可以看出孙仲松的良苦用心。

对于白天水送情报这个非常清楚的情节,《梨城市志》却只用“得到消息”四个字一笔带过。陆一新认为,白天水在“文革”的表现让他在“文革”结束后进了监狱,这种人很快就被人遗忘,所以他的档案几十年来几乎没人过问。再则他迫害马维山,仅这一点,孙仲松也不想提到他,所以最后让贾浩民一言以蔽之。

我对陆一新的这个说法表示认同,确实,人的所作所为有时会被感情或认知上的好恶所左右。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我觉得已经不需要再调查下去了,就算我们有百分百的证据证明吴克溢的牺牲是城工部在营救时的误伤所致,那又能如何?我们能公诸于众吗?不管事实真相如何,最好的结果吴克溢都应该是死在日本人的枪下,而且必须死在日本人枪下。

三个月后,桃花渡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开馆,对于那场营救行动,展馆是这样介绍的:“1944年中秋,中共地下组织梨城城工部组织部长吴克溢在距梨城50多里地的稽山渡口被日军逮捕,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日军当晚从水路用汽艇将吴克溢押送回梨城审讯。城工部负责人马维山得到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党员白天水(当时公开身份为伪军中队长)的密报后,鉴于吴克溢是城工部的重要领导人,掌握着地下党所有的秘密,迅速组织了营救小组在桃花渡对吴克溢同志实施营救。营救小组组长由蒋天明担任,成员有李闯、戴长柏、毛庭辉、赖石宝、冯北风和孙仲松。当晚,营救小组成员从城内的下东门陆续出发,潜伏在桃花渡山坡上的松树林里。晚十时左右,当押送吴克溢同志的汽艇到达渡口时,营救小组向敌人发起攻击,但由于敌众我寡,经过一番激战,营救失败。日军为防止吴克溢同志被解救,向还在汽艇上的吴克溢开枪射击,致使吴克溢同志当场牺牲。营救小组除了孙仲松同志带伤突围出来外,其余全部壮烈牺牲。”

桃花渡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开馆后,梨城这种将优美的旅游景点和教育基地相结合的做法,吸引了众多的省内外游客前来参观学习,成为梨城打造红色文化的一个亮点。但就在这个时候,由我和陆一新共同撰写的桃花渡战斗介绍竟然遭到了强烈的质疑。

那天,展馆来了一位背着帆布包,穿着迷彩服,理着平头,身材高挑且壮实的年轻人,在听完严芳芳对桃花渡战斗的讲解后,非常直率地指出,这场营救行动是在作无谓的牺牲,毫无意义。

严芳芳一听当场就和那个年轻人争了起来,两人各不相让。当我赶到时,严芳芳还在和年轻人辩论,周边已经围了不要游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我问清情况后,对年轻人说,小伙子,说话要有根据,有看法可以提出来商榷,但不能诋毁我们的革命先烈。

我决没有诋毁革命先烈的意思,我只是想说这场营救行动根本就没有胜算,为什么还要白白牺牲那么多人?年轻人指着展板上的内容,据我所知,那天晚上,日军在渡口就布置了几十人,而营救小组只有区区七个人,力量如此悬殊,无异以鸡蛋碰石头。指挥营救行动的人随便有点头脑都不应该这么做,说难听一点叫做去送死。

当时营救小组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日军,但他们为了救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我冒昧地问一句,是不是吴克溢是城工部的重要人物,他的命比营救小组那些人更值钱?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严芳芳急了,你反动啊你!

年轻人挥手打断严芳芳,按你们的介绍,日军抓到吴克溢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才用汽艇将他押送回梨城审讯,可是为什么还没审讯就将吴克溢射杀?

我说,当时日军担心吴克溢被地下党所救。

你这种解释毫无说服力,不要说当时的情况是敌众我寡,就凭松井这个人的作风,他也不可能这么做。松井是什么人?特高课的机关长。我研究过他的资料,这人阴险狡诈,手段毒辣,在1941年春上高战役中,因截获国民党第19集团军作战密令,避免了日军第34师团全军覆没的厄运,因此还获过日本天皇的金鵄勋章。他在梨城被攻克后,带领部下负隅顽抗,拒不投降,使新四军一个包围他们的连队死伤大半,直到战至最后一人被击毙。如此一个穷凶极恶的特务头子,吴克溢是他梦寐以求都想抓获的重要人物,他怎么会轻易放弃?希望你们能正视历史,还历史一个真相。年轻人离开时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年轻人的口气犀利,咄咄逼人,可以肯定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提出这些质疑的,难道他也看出来吴克溢牺牲是城工部营救时误伤所致?他在暗指我们在掩盖事实的真相?假如年轻人作为一个普通游客就这么一问,那我完全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毕竟来参观的游客一般是看不出什么漏洞,也没有人会去深究。可据严芳芳说,这个年轻人一连几天都在渡口转悠,东瞧瞧西看看,总好像在寻找什么。

我猜没那么简单,这个年轻人不是一般的游客,他很有可能带着目的而来,他的分析非常专业,而且竟然还研究过松井这个人,我猜他是个军人。当我把情况告诉陆一新时,他这么说。

万一他找到了真相,把这事捅了出来,那么我们掩盖事实的问题还在其次,对那些牺牲的烈士们怎么交代,对活着的孙仲松又怎么交代?我一下担心起来。

陆一新想了想,我觉得我们应该采取主动,找他谈谈,甚至可以将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明确地告诉他,我相信他应该会理解。陆一新叹了口气,有些历史的真相还是不要揭开为好,否则很有可能会伤害到一些人。

可一连几天我在桃花渡都没有见到那个年轻人,就在我纳闷他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一个晚上他却突然出现在我基地的办公室,依旧是一身迷彩服,依旧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

年轻人告诉我,他是南昌陆军学院的一名研究生,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接触到了一些梨城的抗日史实,并对此感到兴趣,所以利用暑假到梨城来做些调查,在调查中他发现桃花渡当年那场营救行动不合情理,他在回校之前觉得很有必要和我谈一谈。我猜他一定是要和我谈我最担心的那个问题,于是,我明确告诉他,其实我们也怀疑吴克溢的死可能是城工部误伤,但我们不得不掩盖这段事实真相,希望他理解我们这么做的动机。想不到年轻人听完我的解释,很惊讶地看着我,他说,我从来就不认为吴克溢牺牲是城工部营救时发生的误伤所致。

他的这话让我大吃一惊,他让我还历史一个真相不就是质疑我文过饰非吗?想不到他竟然不是这么想,那他到底还发现了什么?

我觉得吴克溢是被城工部故意开枪射杀的。年轻人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说什么?你这是信口雌黄!我跳了起来,我告诉你,《英雄烈士保护法》已经正式实施了,任何侮辱、诽谤、诋毁、亵渎烈士的行为都将被追究法律责任。

你别激动,你听我把话说完。年轻人很冷静告诉我,他查阅了不少资料,1944年中秋,吴克溢被日军逮捕。10天后,也就是10月10日,在梨城城工部里应外合的配合下,清源山军分区攻克梨城,全歼了坂田联队驻梨城700多人,坂田走投无路,最后剖腹自杀。

这一点,《梨城市志》已经说得十分清楚。当时的情况是1944年9月中旬,日军山本师团向我新四军江南纵队发动了疯狂的扫荡,为掩护大部队突围,江左支队假扮主力,牵着敌人鼻子走。待山本发现上当时,江南纵队已经跳出了日军的包围圈。山本恼羞成怒,一边指挥大部队向江南纵队发起追击,一边抽出兵力将江左支队包围在距梨城200多里的大佑山地区。日军为了速战速决,命令梨城坂田联队驰援大佑山,力图一举消灭江左支队,再集中优势兵力对付江南纵队。清源山军分区司令马力接到纵队首长让他解围江左支队的命令后,经深思熟虑,突发险招,改围点打援为攻克梨城,彻底消灭坂田联队。为此,清源山军分区要求梨城城工部紧密配合。城工部负责人马维山随即拟定了详细的计划,将城工部所有地下人员分为六个战斗小组,由谁负责炸毁日军军火库,由谁在哪个城门接应进城部队,时间、地点、人员配置都作了具體安排。

这份计划十分详细,分工明确,当时军分区司令马力还特别指示,行动计划只能在部队攻城的前一天向参加的人员宣布,必须确保计划万无一失,是不是这样?年轻人接口说。

没错,如果计划泄密,那将给整个行动带来灭顶之灾,不仅解不了江左支队的围,城工部很有可能会被日军一网打尽。

当时梨城城工部制定这个绝密的行动计划只有极少数知道,吴克溢是城工部的第二号人物,他对这个计划肯定了如指掌,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被日军逮捕。可以想象,当马维山得到这个消息时无异于晴天霹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你知道马维山最担心的是什么?

是什么?我反问。

担心吴克溢在日本人严刑逼供下会招供。

怎么可能,你太低估了共产党人!我有些气愤。

没错,在革命战争年代有无数革命志士抛头颅、洒热血,为了党的事业面对敌人的酷刑大义凛然,视死如归,但你能否认共产党里就没有变节投敌的吗?

面对年轻人这个犀利的提问,我竟然一下子无言以对。在我们党的历史上,这样的教训还会少吗?

我再问你,如果你是马维山,得知吴克溢被捕后,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救人,不惜一切代价救人,马维山不就是这么做的吗?我想也没想就说。

对,马维山是这么做了,但最终人没救出来,地下党却损失惨重。

这是不可预见的,谁也无法保证营救就一定会成功。

如果不能保证营救成功,那马维山就是在赌,他在用整个行动计划,数千战士的性命在赌。可恰恰相反,马维山是一个具有多年地下斗争经验老谋深算的老地下党员,他不可能在这危急关头会有赌徒的心理。那么他会怎么做,才能确保计划万无一失?

会怎么做?我紧张地看着年轻人,等他的下文。

杀人灭口!

不可能,你胡说!

你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年轻人很冷静地看着我,或许很多人都不怕丢掉性命,但却难于忍受长时间超常规的痛苦折磨,当年的马维山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会做出杀人灭口的决定。我也希望我这个想法是错的,但种种迹象表明不能不让我这么想。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出事实的真相,还历史一个清白。年轻人站起身,朝我敬了个礼,转身出门。

那天深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四周万籁俱静,我躺在基地值班室的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后来,我独自从基地出来,朝山坡上那片小松林走去。

当年那场战斗后,第二天小鬼子就封锁了渡口,因为天热,从小树林中传出阵阵尸臭。直到新四军攻下梨城,那些面目全非的遗骸才有人来把他们合葬在小树林边上。解放后,政府重新修建了烈士陵园,那片小树林也成了陵园的一部分。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夜深人静的时候,经常能听到松树林里传出枪炮声和嘶喊声。有好些夜晚,我躺在基地值班室的床上,竖着耳朵,可我从来都没听到过什么。

我走进松林,点起一支烟,靠在一棵松树上静静吸着。突然,我看见在一棵树后有一双灼灼发亮的眼睛,一个后生以单腿跪立的姿势,平端着一把步枪瞄准,身体一动不动像座雕塑。他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有黑色的血从他下唇流出来,像蚯蚓般爬过他的下颌。后生几次想扣下扳机,但都松开了手指。過了一会,他重新举枪瞄准,终于扣下了扳机,我清楚地看到一颗拖拽着火光的子弹无声地从他的枪膛里射出,像颗流星似的飞了出去。那颗子弹带着明显的飞行轨迹,牵着我的目光,如放慢镜头般在河面上划过一道红线,然后准确无误地钻进了正站在船头那个汉子的头颅。在漆黑的夜里,我清楚地看到一泊鲜血从汉子的头上滮了出来,汉子怔了两秒钟,然后就像被人当胸击了一掌,整个人朝后飞出去,重重地倒在甲板上。

我晃了晃头,定过神,松树林里依旧一片漆黑,那个后生已悄然不见,一切好像是在做梦,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后来,起风了,有垂露从树上掉下来。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升起来了,渡口上那棵桂花树在迷蒙的月色中似水如烟,河水响着轻柔的流水声从夜幕中滑过,河面上那座用相连铁皮船搭起的浮桥上的铁链发出叮当脆响。

我在松树林里一直坐到天亮。

在此之前,我和陆一新一直认为吴克溢中枪身亡是城工部营救时误伤所致,所以想尽一切办法来掩盖这个真相。可是当这个年轻人提出杀人灭口的大胆推测后,我发现纠结于事实真相漩涡中的我和陆一新思维都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而这个年轻人却似一个目光锐利的旁观者,冷静地站在事件的远处来审视这段被尘封的历史,他好似手持佛尘在一点一点地拂去历史的烟尘,又好似在期望一阵狂风吹散尘埃,等待真相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当听完我的叙述后,陆一新脸色变得很是难看,忧心忡忡说,这年轻人的推测的确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胆大妄为,可是仔细想想,好像也有些道理,要不然你也不会出现那种幻觉,你的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他的这个推测。

难道真如他所说,马维山为了保证行动计划不泄密,作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营救小组万一救不出吴克溢,就杀人灭口?我说。

之前我们一直在推测吴克溢的死是城工部误伤所致,而现在却被认为是有预谋的故意杀人,要真是这样,这性质就彻底变了,这可是牵涉到梨城好几名领导干部,如果这事被暴露出来,现在的网络如此迅捷,必将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这不是你我能承受得起的。几十年来,这场营救行动早有定论,烈士们的英勇悲壮也早已深入人心,如果被推翻,我们怎么向牺牲的那些革命先烈交代,又怎么向孙老革命交代?弄不好你我都将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成为梨城的罪人。

那我们该怎么办?陆一新的一席话让我听了有点心惊肉跳。

陆一新重新点起一根烟,眯着眼睛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还是要找到孙仲松谈谈。

谈什么?谈当年这场营救行动是杀人灭口?亏你想得出来,不要说这些都只是推测,即便这些都是真的,孙仲松也不可能承认。

我也没想他要承认,但我就是想从他那里证实一下,究竟是我们的推测是正确的,还是那个年轻人的推测是对的。陆一新似乎下了决心。

我很清楚,虽然陆一新也承认年轻人的推测有一定的道理,但一贯自负的他心里并不服气,他还是倾向于他原来的推测——吴克溢的死是城工部误伤所致。陆一新一直觉得他的这种推测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却突然被一个年轻军人推翻,这对于有着二十多年军龄的他来说,是一种挑战,一种侮辱,让他有点下不了台,他想从孙仲松那找回面子。假如真的能从孙仲松那里证实他的推测是正确的,按照他的作风一定会对那个年轻人提出的谬论穷追猛打,化解一场我们面临的危机。但我不知道陆一新能用什么方法来证实。

几天后的早晨,我和陆一新在南山革命纪念园“邂逅”了孙仲松。南山革命纪念园是在南山公园的基础上建起来的,园内有革命纪念馆、革命烈士纪念碑、抗战雕塑及纪念广场,亭台楼阁,绿树成荫,是市民休闲晨练的好去处。2005年,市政府将这一系列建筑整合为南山革命纪念园,形成了系列爱国主义教育景点,被纳入了“全国百个红色旅游经典景区”之一。天气好的时候,有时能见到孙仲松在保姆的陪同下到公园里散步。

我们见到孙仲松的时候,他正拄着一根拐棍,站在纪念碑下气呼呼地瞪着那些在震耳欲聋音乐声中跳广场舞的大妈。孙仲松一见我,就气呼呼嚷开了,不像话,真不像话,这成何体统。老头将拐棍在石板上戳得“咚咚”响,如此神圣庄严的地方,哪能让人在这一天到晚吵闹不休。你是干什么吃的?得管!

我一迭声称孙老说得对,这事我们一定得管。

孙仲松偏着脑袋看看我,小孩般地笑了,这还差不多。

我和陆一新一左一右陪着他沿着林荫道散步,一直在考虑要怎么向他开口。

小陈子,听说你们桃花渡基地开馆啦?倒是孙仲松先开了口。

是,我们正考虑什么时候请您下去视察视察,给我们讲讲当年那场英勇的战斗故事呢。我连忙说。

老人走了一段没开口,后来他停下来,两眼看着高耸入云的烈士纪念碑说,不去了,我怕去那地方。

怕什么?陆一新突然接口问,孙老,您是不是有些担心?

我担心什么?老人白了陆一新一眼。

孙老,恕我直言,这一段,我们通过深入细致的调查,认为吴克溢中枪身亡,不像你回忆中所说,是被日军开枪射杀的,而是你们在向敌人射击中误伤致死的。

孙仲松停下脚步,转过头盯着陆一新半天,突然吼起来,你放屁!我们是去救他,怎么可能会朝自己的人开枪?告诉你,老子当年是有名的神枪手,指你左眼不打你右眼。嚯,你们调查来调查去,竟然搞出这么一个荒唐的结论,你们比白天水更混蛋!孙仲松甩开我的手,手上的拐棍在地上乱戳,白天水在“文革”时整马书记,都只敢说他组织不力,导致牺牲那么多同志。你们倒好,竟敢怀疑吴克溢是我们不小心打死的,这不是胡扯吗?!

孙老,你别激动。还有游客提出一个更尖锐的问题,说当年发生在桃花渡那场营救行动是得不偿失,甚至怀疑吴克溢是你们故意射杀的。陆一新似乎豁出去了,竟然如此直接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说什么?孙仲松死死地盯着陆一新,嘴唇在急剧地发抖,我们为什么要故意射杀自己的同志?

因为你们怕吴克溢会招供,会泄露攻城的绝密计划。陆一新咄咄逼人。

你你你,你放屁!你混蛋!我要建议市委撤了你!孙仲松挥起手中的拐棍一下就挝到了陆一新的脑门上。猝不及防的陆一新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老人像只发怒的公鸡,全身瑟瑟颤抖,头上的白发都一根根竖了起来,我打死你这混账东西!老人恶狠狠地叫道,挥棍还要打。陆一新却很奇怪,一动不动站在那,不躲不闪,只是死死地看着孙仲松的眼睛。老人的棍子没落下来,而是“咣当”掉在地上。他一口气没上来,嘴唇乌紫,摇摇欲坠。

我和陆一新大吃一惊,背起老人跑到纪念馆我的办公室,将他平躺在沙发上,保姆一直给他揉着胸。我正考虑要不要叫120时,老人猛地坐了起来,他大口大口喘着气,但用劲挺直着身板,他在努力维护着他的尊严。陆一新连忙捧了一杯热水递过去。他看了一眼陆一新,又看了一眼我,一拍沙发扶手,起身要走。我和陆一新要送他,他甩开我们的手,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们,我们绝对不会故意朝自己的同志开枪!

当他走出公园大门时,我突然发现他原本就瘦小的身子似乎一下就驼了许多,踩在落叶上的步子也蹒跚了许多。

你怎么能那么直截了当地问,差点要了老头子的命?我责怪陆一新。

那你叫我怎么问?你又不开口,我开口你有要怪我。陆一新有点悻悻然。

你问出什么来了吗?啥也没问出来,还把老头子得罪透了,哪天他真的到市委参你一本,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我敢保证孙老头不敢,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息事宁人。陆一新摸着额头上那个红肿起来的疙瘩说。

为什么?孙仲松在梨城是什么人,会把你放在眼里?连市委书记见他都得毕恭毕敬,唯恐惹了老头子生气。

那另当别论。陆一新歪着脑袋问我,你难道没有从孙老头刚才的表现看出点什么来吗?

我摇了摇头,孙仲松除了暴跳如雷就是矢口否认,能看出什么来?

迟钝!陆一新白了我一眼,至少我认为我们之前对吴克溢的死因推测是正确的,他应该就是死于营救队员的误伤。

何以见得?

你看啊,当我向孙仲松提出第一个问题时,虽然他一口否认,但他顾左右而言他,竟然把我们和白天水那种人相提比论。明显可以看出他底气不足,他不知道我们究竟掌握了多少真相,表现得很色厉内荏,只有心虚的人才会那样。但当我提出吴克溢是被他们故意杀人灭口时,他表现就完全不一样了,怒不可遏,竟然还敲了我一棍。后来他还要打我时,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躲吗?

为什么?

陆一新掏出一根烟,点燃,用力吸了一口,當时我就盯着他的眼睛看,我从他喷火的眼睛里看到了真正的愤怒,那种愤怒是受了极大的侮辱才会有的。这说明什么问题?这说明他们根本不可能故意射杀吴克溢,杀人灭口完全是那个年轻人的主观臆断。陆一新恨恨地把半截香烟按进茶几上一个空茶叶盒里,突然变得有些激动起来,现在有些人,明明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更不清楚那段历史,却全然不顾史料佐证,总是站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度,玩弄所谓科学术语、基本常识,认为英烈的高大、牺牲是违背人性的,不合理的!以西方所谓的人性价值观来取代我们的民族精神,就是在这样双重价值标准灌输下,越来越多的人言之凿凿“还原历史”,用无所谓的态度调侃英雄,用人性的“大帽子”扭曲信仰!这是极为危险和要不得的。

我没想到,陆一新竟然说出这番慷慨激昂的话,听得出完全出自他的肺腑。但我觉得,陆一新仅凭孙仲松刚才的表现来推断出这样的结论说服力并不够,毕竟孙仲松对陆一新提出的两个问题都一口否认。

孙仲松临走时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陆一新突然问我。

我回想了一下,孙仲松好像是说“我们绝对不会故意朝自己的同志开枪!”

对,就是这句,他在话中提到“故意”这两个字,这是一个人情急之中最真实的反应。这让我更坚信,吴克溢的死根本不是有预谋的杀人灭口,误杀才是真的。

陆一新确实有一种深入细微的观察力。曾经有一次我和他在动车上,他从对面坐的一个文质彬彬男人衬衣上的一颗纽扣,推断出这个男人是夫妻分居两地,而且感情不是很好,这在随后聊天中果真验证了他的推断,当时我觉得很惊讶。陆一新后来告诉我,那个纽扣针眼上的线和其他纽扣上的线颜色不一样,而且穿线也没有别的纽扣齐整,说明那个纽扣是重新订上去的。一个大男人如果不是夫妻两地分居,扣子掉了,他妻子应该会及时给他缝上。可他一个人只能随便找针线自己缝,以致连线的颜色都不对。至于夫妻感情不好,如果做妻子的不是大大咧咧,就是对男人不上心,在生活上不会关心人,否则她在给男人洗衣叠衫时就会发现,心细的会重新帮他缝过。

虽然我很佩服陆一新深入细致的观察力,但没有事实作依据的推测,即便是正确的,也不会让人信服。而从某个程度上来说,那个一口咬定吴克溢的死是城工部杀人灭口所致的年轻人,他的思维的敏捷和推测能力比陆一新有过之而無不及。自从那天晚上和他面对面进行过一次对话后,我都感觉到在吴克溢死因这个问题上,自己的思路都有意识无意识会随着他的思路走,下意识里会认为他的推测比我们更符合情理。

这一点,陆一新也明白,他说,我们必须找到实实在在的证据来,才能让他心服口服。

我们说服得了他吗?我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要不我们这样,我扮演那个年轻人,你我来做一次探讨,看看你能不能说服我?

陆一新看了看我,这主意不错,来吧。

“年轻人”:你想啊,马维山是具有十分丰富对敌斗争的一位老地下党员,老谋深算,当时的代号就叫“老狐狸”。他怎么会不知道日军抓到吴克溢这么一个重要人物会严加防范,其实从日本人走水路不走陆路,马维山就明白了这一点。他非常清楚,如果吴克溢进了特高课的监狱,那就没有任何的机会,谁都知道特高课的审讯手段,谁又能保证吴克溢能挺得过去,万一吴克溢挺不过去招供了,那所有的行动计划就彻底泡汤,城工部也会面临灭顶之灾,马力的部队也必败无疑,这是马维山最最担心的。所以说马维山经过权衡再三后,做出了干掉吴克溢的决定是完全有可能的。

陆一新:那照你的意思,就是说营救只是一个幌子,灭口是真?“年轻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

陆一新:也就是说那天晚上营救小组七名人员都参与了这场灭口?

“年轻人”:不对,这些营救人员被告知的肯定是营救吴克溢,但其中有一个人接受了这个绝密任务,这个灭口行动,自始至终只有马维山和这个人知道。

陆一新:那天晚上除了一人脱逃外,其他都牺牲了,可能永无对证。

“年轻人”:你错了,我觉得这个人还活着。

陆一新:孙仲松?

“年轻人”:对,孙仲松是有名的神枪手,马维山要保证他的计划万无一失,就必须要确保能一枪毙命,不给小鬼子留下任何活口。

陆一新:胡扯!这不符合情理。马维山真要杀人灭口,只要派孙仲松一个人就够,何必白白牺牲那么多同志?

“年轻人”:作为马维山他有他的智慧,得到密报后他必须组织营救,他也希望救出吴克溢,但他对能不能救出吴克溢并没有把握,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做出了灭口的决定。可以想象得到,他做出这个决定是十分艰难又痛苦的事,他肯定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但是时间紧迫,容不得他犹豫,他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牺牲吴克溢,才能保证整个行动计划不出问题。所以他把营救作为一个幌子,只要孙仲松射杀了吴克溢他的目的就达到了。他也有可能交代蒋天明见机行事,但事与愿违,当时敌人首先使用迫击炮和机枪朝他们进行覆盖式的扫射和轰炸,就那么一块弹丸之地,正像孙仲松回忆所说,还没等敌人发动冲锋,营救小组的人就大多牺牲了,敌人没有给他们脱身的机会。当然,至于蒋天明接受任务时马维山和他说了什么,已经死无对证,可能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陆一新:好,就算你的分析是对的,但吴克溢也不一定就会招供。

“年轻人”:没错,很有可能吴克溢会视死如归,大义凛然,成为一个英勇的革命烈士。但在那个特定的条件下,谁又敢保证?为防万一,马维山没有别的选择。你扪心自问一下,如果是你,面对敌人的酷讯,你能坚持多久?

陆一新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过了好一会,似乎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在茶几上狠狠拍了一掌,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好你个陈定峰,你什么意思啊你?牵着我的鼻子走,把我都给绕进去了。

你想过没有,这还是你我之间的模拟对话,你基本上没有反驳过我。如果今天坐在你面前的是那个年轻人,你怎么来说服他?

一向自命不凡的陆一新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面色变得凝重起来,半天不说话。

解开这个谜团的钥匙掌握在孙仲松手里,可是他永远都不会去打开这把锁。我说。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一个星期后,孙仲松突然出现在桃花渡。那天,他硬要他儿子——市委宣传部的孙部长叫辆车送他去一趟桃花渡。孙部长说秋风起了,桃花渡河风大,怕老人受不了,建议等明年春天桃花开了再去。但孙仲松说什么也不愿意,执意要去,还说他等不到桃花开了。孙部长拗不过,就陪他去了桃花渡。

我接到电话,早早就在基地等候。很奇怪的是孙仲松不进展馆,而是直接去了山坡上那片松树林,他谁也不让跟,一个人郁郁独行。老人站在松树林前的纪念碑下,居高临下朝渡口望。大风卷起他灰褐色的大衣,上下翻卷,他的身后苍茫的天际乌云翻滚,松涛澎湃。虽然老人刻意挺直着身子,但依旧掩饰不了他瘦小佝偻的背。

后来老人回头朝我们望,我们跑上前去,见老人脸色发青,忙扶着老人往下走。到了展馆门口,老人停下脚步,让我们扶他进去。老人走到陈列城工部烈士生平展览板块前,静静地盯着吴克溢的照片看了很长时间,然后朝照片深深鞠了一躬,扭头就走。待走出展厅,老人说,我要来和他们作伴了,我要来和他们作伴了。

老人一连说了两遍,当时我们都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老人一语成谶,回城后,就一病不起。

当我得到孙仲松病危的消息是在一个月后,我是接到孙部长的电话赶到医院的,孙部长说,老人家指名一定要见我。

躺在ICU病房孙仲松形容枯槁,已经昏迷不醒,仿佛一阵轻风就能把他吹走。可当我走到他身边时,他突然就睁开了眼,晃了晃手,示意其他人出去。

平心而论,此时此刻的我,并不是很担心老人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毕竟老人已是九十多岁的高龄,从枪林弹雨中闯过来的人对生死早已看透,任何人也无法违背自然规律。我更担心的是,老人或许将他人生最大的一个秘密带进另一个世界。

我俯下身,听到老人的胸腔里发出裂帛般的声响,老人向我伸出一只手,我轻轻地握住它。他的手冰凉,没有一丝热气,似乎随时都会融化在我的手掌里。

我,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吴克溢是怎么死的,这个问题我想了大半辈子,我,我回答不了你,我也不可能会给你答案。老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抖得十分厉害。

要革命就会有牺牲,只是牺牲的方式不同。老人的话含糊其辞,让我似懂非懂。

我要告訴你的是,马维山是个坚定的革命者,吴克溢也是,他们为梨城的革命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你知道这些就已经足够了。不要再去深究,这不是我的希望。老人拉着我的手,这事到此为止,对你,对我,对那些烈士们都是最好的交代。

老人说完,手一下就从我手里抽回去,再次昏迷过去。

就在当天晚上,梨城最后一名城工部成员与世长辞,他把一个秘密永远地带走了。

他带走的不仅是一个秘密,还是一位老共产党员坚守了几十年的原则。在孙仲松的追悼会上,陆一新这么对我说。

我答应过孙老,此事到此为止,不在追查下去了。可是,事到如今,我总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似乎都有了答案,但又好像都还没有答案,

就像看一部电影没有结局,总让人感到遗憾。

其实历史有许多问题它本身就没有答案,它给我们留下一处空白,就是让我们去思考。陆一新顿了顿,又说,有时候,真相就像一坛密封的陈年老酒,你在还没打开以前,根本不知道酒的好坏,也许它早就漏风了,变酸了,这个时候你要去打开它想尝一尝,可能就会十分的失望,还不如不要打开,它会一直让你觉得那是一坛美酒。

那这事就到此为止?

陆一新看了看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让我很奇怪的是,那个一直说要找出事件真相的年轻人也一直没有出现,生活又回到了原先按部就班的轨迹当中。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陆一新突然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他告诉我,也许我们之前的猜测都错了,吴克溢不是死在城工部误伤,也不是被杀人灭口,可能还有另外一种死法。

那会是怎么死的?我大叫起来。想不到陆一新竟会食言,他依然在悄悄寻找着真相。

陆一新给我倒了一杯茶,我这一段看了一本谍战小说,书中的主人公为了保守组织的秘密,眼看逃脱不了对手的追捕,最后选择了自杀,这个故事给我启发很大。

你是说吴克溢可能死于自杀?

我只是有这么一个猜想。

吴克溢为什么要自杀?他又是怎么自杀的?他自杀的武器从哪里来?我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陆一新摇了摇头,也许这就是驱使我还要继续追寻下去的原因。

怎么找?

陆一新把一份复印件推到我面前。我拿起来一看,这不就是白天水写的那份《我对桃花渡战斗的回忆》吗?

没错,你看看这两句话。陆一新用笔指给我看,“吴克溢同志已经倒在了甲板上,太阳穴汩汩流着血,他的右手边丢着一把手枪。那个军曹气急败坏又吼又叫,后来听说回城后那军曹剖腹自杀了。”看出什么来了吗?吴克溢右手边丢着一把手枪,这句话我觉得信息量极大。

你的意思是吴克溢用这把枪把自己杀了?

要不然他右手边怎么会有一把枪?

我笑了起来,你也太会联想了,当时城工部朝敌人射击,汽艇上有两个鬼子被打死掉进了河里,船上乱成一团,那枪说不定是小鬼子掉下的呢。

这个问题我早就有想过,但从我从军多年的专业知识来分析,有点不符情理。

为什么?

陆一新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说,首先我们来分析,这枪是从哪个鬼子手里掉下的,如果是那两个掉进水里的鬼子,他们是士兵,当时用的基本是三八大盖,手枪只有军官才有,所以一般情况下,这把手枪不会是那两个士兵的。如果说是别的日军掉下的,也不符合情理。枪一响,士兵第一反应是什么?是拿枪,何况日军训练有素,这点我们不能不承认。

那照你的推测,这把手枪应该是敌军官的,也就是白天水提到的那个军曹的。

如果这个汽艇上就他这个军官,那么这把手枪应该就是这个军曹的。

我笑了一声,那我可不可以这么认为,是这个军曹用这把手枪把吴克溢干掉的呢?

不可能,他们是来押送吴克溢的,而且肯定是得到上级的指示要确保万无一失的。再说,如果这个军曹开枪射杀了吴克溢,怎么手枪又会掉在甲板上?

也许这个军曹担心吴克溢被救走或逃跑呢?

还是不可能,你再看看后面白天水提到,当时那个军曹气急败坏又吼又叫,后来听说回城后那个军曹剖腹自杀了。这个军曹为什么要自杀?因为他没有把吴克溢如此重要的人物押送回梨城,而且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自杀了,这是严重失职。日本人纪律严明,而且崇尚武士道精神,是不允许犯下这种错误的。

经陆一新这么一分析,我也觉得他这个猜测有一定的道理。

当时的情况很可能是这样,枪声一响,汽艇上乱成一团,吴克溢趁机出手从军曹手里夺过手枪,开枪自尽。陆一新说。

吴克溢明知道城工部在营救他,为什么还要自杀?我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陆一新沉默了一会,这个问题我一时也想不明白。

这事一搁就两个多月。虽然我很希望陆一新这个推测是正确的,如果得到证实,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还孙仲松和那些营救人员一个清白。但是这个我最希望大白于天下的事实真相却只是推测,连基本的证据都无从找起。

年关将近时,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是用快递从南昌寄出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销声匿迹几个月的那个年轻人又出现了,然道他又发现了什么?果然,年轻人在信中告诉我,他近年来一直在研究当年侵华日军山本师团的战略战术,山本师团在1944年10月对新四军江南纵队“扫荡”失败后,被调往山西,1945年8月在山西东北部一个小县城大部被国民党军围歼,余部无条件投降。上个月他去了一趟山西,在那个小县城的档案馆里查到了一些山本师团遗留的档案,其中有一份资料提到了吴克溢的真正死因,当时他看到极为震惊。他把这份档案里有关内容复印下来寄给了我,为了便于我阅读,他甚至把复印件上用日文记载的内容翻译出来,为了说明问题,我把相关内容摘录下来:“昭和19年10月,师团左久木部将新四军江南纵队一部江左支队包围于大佑山地区,师团司令部命令梨城坂田联队增援,但坂田联队被清源山新四军马力部包围于城中,虽经全体将士浴血奋战,但激战一天一夜全部玉碎殉国。究其失败之因,乃梨城城工部与马力部里外合应。此事早有端倪,城破10日前,坂田所部已捕获城工部重要人物,后经查明为城工部二号人物吴克溢。但在押解途中,吴克溢趁乱夺枪自杀,使我方失去获悉敌方情报之重大契机,最终导致梨城为敌方所破,敌部江左支队突围。本次扫荡失利为本师团自昭和15年踏上支那最为严重的一次失利。”

这份复印件上盖着山西那个小县城档案馆的公章,注明了“与原件无误”的字样。

年轻人在信的结尾诚恳地向我道歉,他说他误解了老一辈革命者的胸怀,也在这次调查中受到了一次深入骨髓的震撼和教育。

当我把这个结果告诉陆一新时,他深深地舒了口气。

但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既然吴克溢是自杀的,为什么孙仲松一直要隐瞒?

唯一能解释的就是,孙仲松根本就不知道吴克溢是自杀的,他到死都认为吴克溢的死是他们误伤所致。几十年来,他一直背着这个沉重的十字架,他一直在受良心的煎熬,但他又不得不掩盖这个秘密,用谎言来自圆其说。我非常理解孙仲松这么做的理由,他不仅要对死去的那些战友们负责,也要对吴克溢负责。毕竟死在日本人的枪下比死在自己人的枪下要好得多。陆一新这么认为。

对于吴克溢为什么要自杀,陆一新做出了这样的解释,吴克溢完全知道在敌人的严密防范中,城工部不可能营救得了他,而且是在做白白的牺牲。他非常明白,只要进了特高课监狱,如果不招供,敌人会使尽一切的酷刑来对付他,也许在那一瞬间他还考虑到自己能不能挺得过去,万一挺不过去,那将会是民族的罪人!为了不连累战友,为了保守党的机密,他夺枪自杀应是最明智的选择吧。

这应该是最好的解释了。我说。

第二年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在桃花渡再一次遇到了那个年轻人,从他身上笔挺的军装可以看出他已是一个少尉军官。

此时的桃花渡碧水蓝天,游人如织,两岸桃花灼灼,灿若云霞。那棵几人才抱得过来的桂花树,挂着红灯笼,树上飘着无数的游客们许下美好愿望的红丝带。

你是不是一直想问,我为什么对吴克溢的死因会如此感兴趣?

我点了点头。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吴克溢是我嫡亲的爷爷。

我大吃一惊,一时脑袋转不过弯来,过了好一会我似乎悟到了什么,问,你奶奶是不是叫墨荷?

年轻人笑了笑,我知道你很吃惊,其实我也很吃惊,我奶奶临终前才说出了这个秘密,那年我刚上军校。一开始我到梨城来的目的就是想寻找一些我爷爷的印迹,但是我在寻找过程中发现我爷爷当年的死因很可疑,因此我通过推测,认为我爷爷很有可能不是死在日本人枪下,而是死在自己人的枪下。我曾想用我的独立思考,透过历史事件本身,来看看事实是不是我猜想的这样。但当我越来越接近这个谜底的时候,我退缩了,我胆怯了,我开始反省自己,我发现我的心胸是何等的狭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希望不要再打开这把锁,就让那个呼之欲出的历史真相永远都锁在门内。

但是,当我在山西那个小县城发现了我爷爷牺牲的真相时,我羞愧,我自责,作为一名军人,我竟然会用狭隘的思维去揣度那些有着崇高信仰和意志坚定的人。我在自省的同时,也感到那每一簇熊熊燃烧的忠魂之中,都蕴藏着一股纯粹炙热的民族精神,他们是不容玷污的,他们理应得到我们的尊重、敬仰,我们的中华民族,需要自己的英雄情怀。

年輕人将一束鲜花放在纪念碑下,继续说道,这一段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当年他们为什么会那么做,没人是在为自己啊。无论怎么说,我坚信我爷爷和那些牺牲的烈士一样是英雄,马维山和孙仲松也是。

青松巍巍,绿水滔滔。此刻,一对年轻男女正在在浮桥上摆着飞翔的姿势拍婚纱照,他们的身后是蓝天白云,鲜花盛开。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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