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欧盟欲征数字税

2018-12-15寇佳丽

经济 2018年23期

寇佳丽

早在今年3月，欧盟委员会计划改变大型数字科技公司征税计算方法的消息就传了出来。一份内部文件显示，欧盟委员会希望由“按总部所在地营收计算”改为“按用户所在地营收计算”，对数字经济企业征收3%的税。几个月后，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Jean-Claude Juncker）再次表示，“我们需要一种数字税，这是不可避免的”，更是增加了数字税到来的可信度。在全世界各国努力降低税负、为企业创造更好生存环境的大背景下，欧盟为什么选择“逆行”？数字经济企业又做了哪些令欧盟无法忽视的事情？

避税有“妙招”

尽管欧盟官方已经明确表示，此项旨在提高税率的税收改革并非针对美国，上述内部文件却显示，希望增加亚马逊、谷歌和脸书等公司的税费。据悉，大部分在欧洲开展业务的美国公司，都会采用“荷兰三明治”的避税方式，即在欧洲税率较低的国家申报企业所得税。也正因此，爱尔兰、卢森堡等成为美国科技公司注册总部的热门地点。

占了市场却不愿交税，欧盟当然不乐意。

“征税本是国内法行为，世界各国针对公司经营的不同环节确定税基，即对谁的什么进行征税。不过当纳税主体成为跨国企业时，闪转腾挪的事情就很容易出现。需要注意，我们不能把世界理解为各个国家的总和，因为全世界是大于各国总和的，有些地区不属于任何国家，也没人管得了。而跨国企业有这样的实力，即通过一系列操作把自己的收入计算在主权国家以外，从而合法避税。”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院务委员兼宏观部主任贾晋京在接受《经济》记者采访时如此分析。

贾晋京表示，正是因为上述行为，跨国企业构成了离岸金融中心（不受管制、自由交易的国际金融市场）的重要组成部分。世界上有上百个离岸金融中心，大多属于“三不管”小岛，比如根西岛和泽西岛。他们位于英国海峡群岛之中，是有名的海外避税天堂，虽属英国女王领土，却不归英国政府管。因此，英国议会制定的任何法律，对其并不适用。

“谷歌在英国的分公司，曾连续很多年把自己的经营额在会计账簿上做成亏损状态，亏损不多，只有1英镑。不过既然企业亏损，政府是无法收税的。英国的税务部门就针对这件事情启动了调查。但是在英国，每一级公司的上级公司可以合并下级公司的财务报表。谷歌在英国的公司，是其在卢森堡公司的分公司，英国的税务部门还真的查到卢森堡去了，结果发现，谷歌在卢森堡的公司也是亏损状态。英国相关部门就继续调查，发现卢森堡公司的上一级公司是谷歌在根西岛的公司，可根西岛没人可以管，除非英国女王自己去查账。”贾晋京介绍说。

上述一套操作方式，早在数字经济广泛发展起来以前就成熟了。更何况，数字经济依赖无形资产，可以从免费产品的外部性中获得有价值的商业模式，更为税务机关确定价值生产地管辖权增加了困难。

当然，数字经济企业避税的方式不止于此。

商务部研究院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张建平告诉《经济》记者，“转让定价”也是大型科技公司常用的避税手段。“转让定价经常和关联交易在一起，就是跨国公司内部的母公司与子公司、子公司之间相互提供产品、劳务或技术，以‘高进低出或‘低进高出的方式调度国际资金，躲避东道国设置的税收政策，降低交易成本。比如说，母公司向子公司高价出售产品，增加子公司的产品成本，以降低子公司利润，减少后者的计税额。另外，现有税收体系的基础是传统经济，新的经济模式已经带来了新的课题。欧盟对数字经济企业调整税收政策，是希望这些企业更合理地纳税，不要避免本该承担的责任。”

“科技巨头避税，不分本国还是外国。美国每个州都有自己的消费税。以亚马逊为例，它在密歇根州销售了一款产品，但这个企业不在密歇根州开设实体店铺，当地政府就不能跟亚马逊针对这笔交易收税。在不同的国家和不同的区域，根据不同的税收政策，科技企业总能想尽办法避税。”清华大学中国经济思想与实践研究院副院长厉克奥博在接受《经济》记者采访时这样说。

他还告诉记者，长期以来，苹果公司把大量利润留在爱尔兰，因为爱尔兰的公司税率仅有12.5%，不到美国同类税率的一半。

税改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

试图改变对科技巨头的征税策略，欧盟不是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做得最快的。

跨国企业利用国际税收规则的不足、各国税制的差异和征管漏洞，最大限度地减少其全球总体税负，甚至达到双重不征税的效果，造成对各国税基的侵蚀，这一现象被G20（二十国集团）称为“税基侵蚀和利润转移（Base Erosion and Profit Shifting， BEPS）”。

2009年前后，G20在其税务合作框架下提出与BEPS有关的议题。随后，G20委托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推动BEPS行动计划，旨在通过协调各国税制、修改税收协定和转让定价的国际规则，来应对跨国企业避税带来的挑战。2013年9月，上述项目启动。2014年到2015年间，OECD发布了15项关于税收侵蚀和利润转移的行动计划。此后，该行动计划的成果逐渐被一些国家，尤其是欧盟成员国采纳。

不过，之所以将这样一项税改提高到欧盟层面，并非仅因对科技企业的“花式避税”不满。

“2017年德国大选后，社会民主党（社民党）和基督教民主联盟（基民盟）组建联合政府的时候，签署了联合执政协议，里面有一项内容，就与数字经济有关。具体内容是，未来，德国政府要投入更多资金以支持数字经济的发展。为什么？因为德国人很清楚，以互联网和IT技术为支撑的数字经济时代已经到来，它与人工智能等智能制造也有很大关系，但是德国在这个领域发展的并不是很好。在数字经济领域，美国和中国占据了最前端的位置。最新一期的《全球互联网趋势报告》显示，全球20大互聯网领导者，有11家公司是美国的，其余9家公司来自中国，没欧盟什么事儿。”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研究员赵俊杰在接受《经济》记者采访时这样强调。

加之各成员国的数字经济发展水平参差不齐，欧盟便把它当成21世纪提高自身竞争力的突破点。2013年，欧盟委员会研究理事会启动了“欧洲2020”战略。同年，整合欧盟的多项科技计划，形成了欧盟“地平线2020”（Horizon 2020）计划。它是一个中长期科技发展战略，也是欧盟目前为止最大的研究创新资助计划。2017年10月27日，欧盟委员会发布最后一期（2018-2020）工作计划，总预算约300亿欧元，明确了接下来3年的重点工作。

“后年，地平线2020计划就要结项了，但该计划的抓手并非数字经济。今年6月初的时候，欧盟委员会公布了新的科技研发创新框架，新计划将涵盖2021年-2027年7个欧盟财政年度，被称为‘地平线欧洲（Horizon Europe）。这个计划的抓手是数字经济，希望通过研究期间做好一些事情，为欧盟科技腾飞奠定良好基础。不得不说，欧盟的自我反思带来了深深的紧迫感，也带来了更开阔的眼光。按照计划，欧盟为新战略投入的资金将比之前的地平线2020更多。问题在于，钱从哪里来。”赵俊杰如此强调。

难民危机已经让德国付出太多。德国财政部数据显示，2016-2017财年，该国用来解决难民问题的支出高达430亿欧元，超过同期财政预算的十分之一。一旦英国真正脱离欧盟，德国的责任就会更重。从欧盟层面说，即使没有欧洲防务问题上的大项开支，财政也已是捉襟见肘。在上述背景下，从欧盟层面进行税收改革，似乎是最佳选择，让每个成员国都参与进来，为整个欧盟的数字经济产业提升创造条件。

因此，赵俊杰指出，有关数字经济的税收改革势在必行。

欧盟内部分歧明显

遗憾的是，欧盟各成员国间的态度并不统一。

英国《卫报》报道，欧盟各国财政部部长于2018年11月6日就数字税的提案展开了讨论，试图在2018年年底就上述计划达成一致，但是，爱尔兰、丹麦和瑞典等国家公开表示了反对。德国曾一度对提案表示支持，并与提案的积极推动者法国达成了一致；令人不解的是，该国态度目前也稍有改变，希望推迟数字税的到来。

丹麦财政部部长克里斯蒂安·延森曾表示，如果数字税计划是针对美国企业的，美国肯定会采取报复性措施，他还指出，“欧盟很难就数字税达成协议，因为很多技术问题还没有解决”。苹果、脸书和谷歌等大型公司均在爱尔兰设立了欧洲中心，也正因此，爱尔兰极力反对数字税。

西班牙和英国已经分别宣布了自己的数字税计划。他们重申，并不打算等到欧盟达成协议，而是会继续推进自己的计划。意大利财政部部长乔瓦尼·特里亚也表示，如果2018年年底还没有达成欧盟层面的协议，意大利也将独自制定数字税计划。

今年6月份，德国同意征收数字税，随后对相关细节犹豫不决，招致了法国的不满。德国曾敦促欧盟，将可能与汽车厂商相关的新税收活动排除在外。可是，11月13日，德国总理默克尔在接受媒体专访时又表示，“我们不是讨论是否会对数字企业征税，而是如何征税”，“12月前会推出一份设想”。

法国财政部部长布鲁诺·勒迈尔一直是数字税的坚定支持者。他指出，欧盟应该在今年年底之前就新税的一系列问题达成协议，避免成员国各行其是，从而损害欧盟的单一市场。

“分歧大很正常。算上英国，欧盟现共有28个成员国，科技巨头主要还是在法国、德国、英国和意大利这些国家开展业务，营收也主要发生在上述国家；那些经济体量小且面积较小的成员国，可能本来就不太需要和科技巨头打交道，加征数字税需要建立一系列管理体制，对这些国家来说，负担或远远大于收益。”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研究所研究员徐明棋在接受《经济》记者采访时这样说。

欧盟的权能是有限的。随着欧盟一体化的逐步深入，经过条约的多次修订，欧盟的权能不断扩大，这也意味着，成员国把越来越多的主权授予了欧盟。今天，欧盟的权能已经从最初的共同体市场领域扩展到政治、社会、共同外交、安全、司法甚至内务领域。只不过，财政和税收权能仍属于各成员国，要改变对科技巨头的征税模式，必须征得所有成员国的同意。

赵俊杰则表示，假设新税可以顺利落实，成员国之间的分歧也很可能影响其执行效果。“近些年，欧盟和德国的号召力都有所减弱。面对同一个问题，欧盟希望成员国都能有所担当，但有些国家就是无论如何都不太领情。比如在难民危机中，中东欧的波兰和捷克，在欧盟的各种压力下才接收了少量难民。保加利亚都看不下去了，它才是欧盟最贫穷的国家，接收的难民却比波兰、捷克多不少。”

美国将如何反应

对数字经济企业征税是否针对美国？我们暂且无法探究欧盟的内心世界，可以确定的是，新税的确会对美国的科技巨头造成不小的影响。在有数字税的未来，欧美之间可能发生哪些改变呢？

厉克奥博告诉《经济》记者，过去很长一段时间，美国的跨国公司将大量利润留在了海外市场；美国总统特朗普出台税改政策后，要求美国的跨国公司在7年之内把留存海外的利润转移回本国，并给出非常优惠的税率。

厉克奥博强调说：“特朗普的税改力度还是很大的。数据显示，美国跨国公司留存海外的利润共约3万亿美元（1美元约合0.8758欧元），在美国税改的作用下，大部分应该会回流到本土。加之欧盟要对科技巨头征更多的税，这种回流应该会更快更明显。与此同时，我们接触到的欧盟企业，也认为自己受到了来自美国的不公平待遇。英国石油公司（BP）在墨西哥湾漏油，被美国罚款约210亿美元；德国大众汽车尾气造假，被美国罚款190亿美元还多。这两家企业的负责人来清华大学座谈的时候，都说到一点，如果是美孚（埃克森美孚公司）漏油、通用（美国通用汽车公司）造假，罚款绝对不会这么高。”

不仅如此，欧盟还认为美国缺乏对互联网科技公司的监管，这一点令欧洲人非常不满。厉克奥博指出，欧美在商业行为上的脱钩，预示着双方在分歧的道路上会越走越远。

美国会报复吗？张建平指出，就算美国因数字税的到来对欧盟的公司进行报复，外界也无需大惊小怪。欧美之间的摩擦一直都在，虽然近来更加频繁，也仍在双方互相博弈的范围内。

2013年2月14日，欧盟委员会宣布正式推出金融交易税，美国表示不满但并未立刻行动。2014年6月，美国因法国巴黎银行违反美国法律非法转移资金，对其罚款近90亿美元，捎带对其他一众欧洲银行进行了惩罚，欧盟表示了不满但也没有立刻行动。细数起来，欧盟和美国之间过招，虽说不上报复，也算做到了“来而不往非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