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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青头巾》看上田秋成眼中的“鬼”形象

2018-12-15刘娟

青年文学家 2018年29期

刘娟

摘 要:《青头巾》是上田秋成志怪小说集《雨月物语》中的一篇,讲述了一位名为快庵的得道高僧度化一名堕落为鬼的僧人的故事。从人类和怪异的距离的视点来看,《青头巾》在《雨月物语》全篇中的位置是独特的,其中人与怪异的距离最近。从僧人堕落为鬼的过程以及证道得脱的过程具体分析,可知其中的关键在于“执念”与“佛心”。从这一僧人形象进一步深入,可看出上田秋成具有柔软的价值观与伦理观,如实地描写人的天性并尊重人的真實感情。

关键词:上田秋成;青头巾;怪异;鬼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8)-29--02

《雨月物语》被誉为日本江户时代志怪小说的最高杰作,其中所收录的九篇志怪小说中幽灵、妖怪、精怪等各类非人类存在接连登场,给读者创造出了一个神秘莫测、鬼气森森的世界。这些非人类的存在或是人因心中执念所化,或是化身成人却终现出原形,而《青头巾》中堕落为鬼的僧人则与上述情形有所不同。即他是活着变身为“鬼”。本稿首先试图在《雨月物语》全篇中把握《青头巾》,其次将通过具体分析僧人堕落为鬼的过程,来提取出上田秋成眼中的“鬼”的形象。

一、《青头巾》在《雨月物语》全篇中的位置

要把握《青头巾》在《雨月物语》全篇中的位置,即需找出《青头巾》与其他八篇小说之间的联系。本文将目光集中在非人类存在(以下称为“怪异”)身上,从人类和怪异之间的距离的角度来进行把握。这里所说的人类和怪异之间的距离指的是人类所生活的现世或者说此岸的世界,与怪异所生活的异世或者说彼岸的世界之间的距离。在《雨月物语》的各篇故事中,两个世界之间的距离是有差别的,本节将集中分析其中的差别。

在此先简单概括一下各篇的故事情节。《白峰》讲述了西行法师在前往白峰山崇德上皇陵墓参拜时,遇到了在皇位之争中落败的崇德上皇的怨灵的故事。崇德上皇为报仇雪恨而以血献祭,化身大魔王。《菊花之约》讲述了武士赤穴宗右卫门为实现与义弟在重阳节再会的约定,选择自杀以魂魄之身远赴千里践约的故事。《夜归荒宅》讲述了胜四郎前往京都做买卖,时隔七年之后归乡与妻子宫木相会,结果翌日发现妻子早已身亡的故事。《梦应之鲤》讲述了画鲤鱼的名家与义假死,苏醒之后讲述自己化身为鲤鱼,在被杀的前一刻惊醒的故事。《佛法僧》讲述了一对父子在高野山遇到已化身幽灵的丰臣秀次一行人的故事。《吉备津之釜》讲述了一位与妓女私奔的男人被妻子矶良的怨灵所杀的故事。《蛇性淫》讲述了一个蛇妖真女儿纠缠一名男子,最后被僧侣收服的故事。《贫福论》讲述了一名爱财的武士与黄金的精灵谈论金钱与其主人的关系的故事。根据以上各篇故事中登场的怪异的形态以及人类的世界与怪异的世界之间的距离,可以将这九篇故事分为A、B、C三类。从A至C,距离逐渐变远。A、B、C三类的具体定义如下。

A:人类的世界和怪异的世界是相通的。人可能因为一念之差而进入怪异的世界,也可能通过反省自己而回到人的世界。包括《青头巾》一文。

B:人在死亡之后进入怪异的世界。由于放不下的执念,即便进入了怪异的世界,仍与其生前所生活的世界即人世间有极深的关联。以人的生命的终结为界限,两个世界之间既有联系,又互相分离。包括《白峰》《菊花之约》《夜归荒宅》《佛法僧》《吉备津之釜》。

C:人类的世界和怪异的世界是相异的。仿佛两条平行线一般,即使因为某种因素而相交,也会在交叉之后渐行渐远。人类无法完全进入怪异的世界,怪异也同样无法完全融入人类的世界。包括《梦应之鲤》《蛇性淫》《贫福论》。

《白峰》中的崇德上皇、《佛法僧》中的丰臣秀次一行人以及《吉备津之釜》中的矶良皆是出于心中的怨恨,而在死后化身为怨灵滞留在人间。其中崇德上皇是为报仇雪恨,而自己选择化身为怨灵的。《菊花之约》中的武士赤穴宗右衛門是出于信义而自刃化身为幽灵与义弟相见,《夜归荒宅》中的宫木则是为实现等丈夫回来的约定,在死后化身幽灵仍然苦等丈夫归来。赤穴与宫木实现愿望之后都从人世间消失了。这五篇物语中出现的怪异皆是人死后化身而来的,可以说它们基本上保持了生前的意识。出于对人世间的爱或是怨,他们皆与人世间产生一定的交集。综上来看,B类的这五篇作品中,人类与怪异的距离是相对比较近的,但由于死亡的不可逆性,他们的距离又被拉开了。

C类的三部作品中,人与怪异的距离都相对较远。《梦应之鲤》中的画鲤高僧与义生魂离体化身为鲤鱼,之后他看似进入了怪异的世界,但是他仍然保留着人的意识,事实上并没有融入怪异的世界。而且考虑到海神的诏令这一外力作用,与义化身为鲤鱼可以说只不过是一种体验谈,他最终也并未真正进入怪异的世界。《蛇性淫》中的蛇妖真女儿原本就不属于人类,虽说因为对人类男子丰雄的爱而化身为人,努力融入人的社会,但是当她的原形暴露的时候,他们之间原本看似很近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远了。《贫福论》中的黄金的精灵只是出于对武士冈左内的行为的认同而现身与其谈论了一番有关金钱的问题。与真女儿试图融入人类世界但最终失败的经历相比,黄金之精甚至并没有融入人类世界的想法。综上来看,不管是《梦应之鲤》中人进入怪异的世界,还是《蛇性淫》《贫福论》中怪异进入人类的世界,都只是一种短暂的交集,最终都没能成功。

而本文所主要论及的《青头巾》中人与怪异的距离又如何呢?住持因痛失所爱,不忍其尸体腐烂而生啖其尸。其后更是变本加厉,到村子里面掘坟墓,吃腐尸。村子里的人都说他已然化身为鬼了。快庵禅师前去度化他的时候发现,白天的住持是正常的人,可与之正常交谈。而到了晚上,住持则疯了一般寻找禅师想要吃掉他,天亮了又如同酒醒了一般开始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住持不断地在人的世界与怪异的世界之间游离徘徊,当内心为爱欲所迷时,就由人化鬼,神志不清,只剩下吃人的欲望;当反省自身、诵经念佛时,又回到人的世界,为自己的做的孽痛苦不已。在这里,人的世界与怪异的世界只相隔一重纱纸,到底前往哪一边就看内心的善念与恶念的比例了。

A类与B类的分别是很明显的,B类皆是由于心中执念,通过死亡由人的世界彻底进入了怪异的世界。而A类则是一时为爱欲所惑,由人的世界彻底进入怪异的世界,完全丧失人的理智;一时又取回本心,从怪异的世界回到人的世界,开始反省自身所作所为。相对B的单向的过程,A类的过程是双向的,所以可以说A类中人与怪异的距离更近。而C类中,人所在的世界与怪异的世界虽有些许交集,但本质上仍分属于两个世界,距离较远。B类人死后进入怪异的世界,但仍然保留着生前的意识,可以说处在人的世界的延长线上,所以相比C类来说,B类中人与怪异的距离相对较近。

二、僧堕落为鬼及成佛的过程

这一节将集中在《青头巾》这一篇上,分析住持堕落为鬼后又成佛的过程。在住持遇见他所深爱的侍童之前,“他博学多识、修养深厚、素孚威信”[1],本身是有成佛的可能性的。而在带回侍童之后,他逐渐怠于修行佛法,变得懒散懈怠。而在侍童因病去世之后,更是心神丧乱,既不肯将其火葬,亦不忍土埋,把尸体当作活人一般与之相处。最终因可惜侍童的尸体腐烂,而将其生啖。由此寺中的人都议论说住持已经变成鬼了。到后来更是发展为进村袭击村民,掘墓食尸。可以说住持作为鬼的印象已经发展并固定了。住持因为一念之差而误入歧途,化身为人们口中的鬼。即便在白日反省自己夜里作的恶,也只是陷入愧疚痛苦之中,无法从中挣扎而出。

快庵禅师为教化住持,将自己所带的青头巾给他,并授予了他两句证道歌。“江月照,松风吹,永夜清宵何所为。”一年之后,快庵禅师再次回到住持所在的寺院,发现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仍然在吟诵那句证道歌,于是当头一棒,由此住持的躯体冰消瓦解,只剩下青头巾和一堆白骨。住持证道得脱有如下三个关键点。第一是青头巾,第二是证道歌,第三则是佛心。其中青头巾与证道歌皆与禅宗的“证道得脱”有着紧密的联系,《青头巾》的故事情节也与当时流传的禅宗公案有诸多相似之处。这里姑且不详细展开。重点分析一下第三点的“佛心”,这一点也正是住持能够成佛的根本原因。

正如上文提到的,住持原本勤于修行,受人爱戴,是具备“佛心”的,之后一时误入歧途,迷失了自我。禅师来教化他也不过是让其恢复其本源的心。禅师授予他的证道歌出自曹洞宗用于接引徒弟的《永嘉正道歌》,该句并不是要传达某种有启示性的深意,而只是一句“话头禅”,目的是让被度化者从中获得内心的平静,进入悟境。住持通过不断地吟咏这句偈语,逐渐放下了爱欲,回归了本心,进入了无思无念的境界。而通过禅师的当头棒喝,住持对这句偈语的执着之心也消失了,于是得以成佛。

三、上田秋成眼中的“鬼”

《雨月物语》中出现了众多的非人类存在,包括人死后所化成的幽灵或是怨灵、蛇妖、鬼、黄金的精灵等。其中,被称为鬼的存在有两个,一个是《吉备津之釜》中的矶良,另一个是《青头巾》中的住持。在《雨月物语》中,人死后所化一般称之为“灵”或是“魂”,比如为赴约而自刃的赤穴被称为“魂”“灵”“阴魂”,苦等丈夫归来的宫木也被称为“魂”“灵”,这里矶良却被称作“鬼”是为什么呢?阿袖死后正太郎请来阴阳师,阴阳师说正太郎有鬼缠身,这里所称的“鬼”,根据中村幸彦氏校注的《上田秋成集》,可解释为“死灵”。后来正太郎躲进贴满符咒的屋子,矶良每晚要么在屋前屋后绕圈,要么在屋顶上嚎叫,说着“啊,可恨啊”,这个时候的矶良几乎可以说已经丧失了生前的理智和感情,只剩下了满腹的执念与怨恨。这也是将她称作“鬼”而不是“灵”的原因吧。《青头巾》中的住持也是如此,夜晚化身为鬼的他掘坟墓吃腐尸,给村子里的人带来了深深的恐惧感,即便他人保持着人类的样子也已经不能说是人了。

这两篇物语中所出现的鬼,有一些共同的特征,这些特征可总结如下:第一,都是人化身而来的;第二,都给人带来恐惧感;第三,都作了恶但并没有受到惩罚。第三点特征是比较特别的,而这一点正体现了上田秋成的伦理观和价值观。在上田秋成所生活的江户时代,幕府将朱子学作为官学,作为统治阶级的武士阶层所尊崇的是忠孝义理、公大于私的伦理观和价值观。而上田秋成出身于町人阶层,他的身上所渗透的是庶民阶层的个人的、合理的、追求本能的现实主义的生活态度。因此他的价值判断较为柔软,因为现实生活是复杂的,没有一套规则能够完全应对各种复杂情况。正是因为秋成对人世的这种宽容且带着一点人情味儿的价值观,《雨月物语》才能跨越时间与空间感动无数读者的心吧。

注释:

[1]对《雨月物语》原文的引用皆出自王新禧译《雨月物语 春雨物语》(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

参考文献:

[1]杜洋.日本近世国学中的“异端” : 基于对上田秋成思想的研究[M].北京:学苑出版社, 2016.

[2]张晓希. 中日古典文学比较研究[M].天津: 南开大学出版社, 2009.

[3]三浦一朗.『雨月物語』論―所収九編相互の関係性について[J].京都語文,2012,(19):74-88.

[4]大輪靖広.怪異からみた『雨月物語』の作品順序[J].上智大學国文学科紀要, 1999, (16):23-38.

[5]张震.《青头巾》的中日文化渊源及佛学旨归[J].日本研究,2016,(02):63-72.

[6]王茹辛.日本文化中的“异类形象”浅论[J].日本研究,2007,(02):9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