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智生小小说三题
2018-12-15戴智生
戴智生,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小说界》《百花园》《金山》《大观》《小说选刊》《羊城晚报》《江西日报》等报刊,偶有获奖,有作品入选年集、中考试卷及英译推介。
同 年 爷
打 小,我听父亲 喊他“细细”,父亲还要我叫他“同年爷”。细细是家乡的土话,叔叔的意思。后来我明白,他与我家并不沾亲,只是与我爷爷同庚。我们都住南门,相距不远,我家在一条巷子里,他家临街。
同年爷是手艺人,篾匠。说他是篾匠又不太准确,他不会编竹席、竹筛、筲箕等细活。我们那里出山竹,竹制品包罗万象,篾匠是笼统的叫法。有更具体的,比如斗笠师傅、蒸笼师傅、竹床师傅……人家称同年爷为筅帚师傅。
筅帚是以前重要的生活用具,刷锅洗甑,洗衣服刷马桶。同年爷扎筅帚,也削筷子,做畚箕簸箕、竹凳扁担。他家既当作坊,卸下门板,挂出成品,又是门店。
门店的生意,一直就那个样子,他独自过活,生计不是问题。“千匠万匠不做篾匠,蹲在地上像只狗样。”许是真的入错行当,同年爷一辈子没娶上老婆,可怜!其实,他另有本事,懂许多稀奇古怪的偏方,善治杂症。
南门有位名气很大的彭大夫,中医世家,精通小儿百日咳、妇科病。一日突然闯进一位妇女,伸出左手,小指头用布条包扎,进门就喊:“救命救命!壁蛇里咬了。”彭大夫抬起头,不加思索,说:“壁虎咬的?快去找筅帚师傅!”
同年爷在门店破竹子,妇女一头栽进来,他放下手中的活,看了看她的手指,然后端把竹椅让她坐下来,“莫动!”随即走向后屋,捉来一只蜘蛛,交待妇女,“闭上眼睛!”
蜘蛛放在妇女的手指上,竟然不逃,触肢兴奋地找到伤口,拚命吮吸。眼看小指头慢慢消肿,蜘蛛的腹部鼓了起来,最终趴着不动。同年爷说:“没事了,等下敷点药,你先把蜘蛛埋好来!”
我親眼见过同年爷治疗红眼病,过程同样神奇。
那天我家蒸了米粉肉,父亲让我去喊同年爷。我家经常请他吃饭,特别是过节的时候。
我走进同年爷的门店,他正带患者去堂背,用清水在壁板上画了似龟的图案,再用草纸捻成绳,蘸香油点燃,在图案前晃圈,口里念念有词。患者盯住图案,一直到图案消失。“行了,明天再来一次。”同年爷说。
最让人称道的是,同年爷会治疯狗病。每年油菜花开的季节,狗伤人的事情经常发生。伤者自己跛来,也有抬上门的,同年爷一律诊视来者脑门上的发根。“不是疯狗咬的,没事!”他说没事就没事,否则,亲自喂下他秘制的汤药。
可怜绳子捆绑过来的伤者,怒目切齿,嘴里哇哇叫,有时还会发出汪汪的声音。那是狂犬病发作,同年爷也无能为力。
对于同年爷的奇门医术,父亲垂青已久。我从小体弱,父亲希望我学门轻松的本领。他跟同年爷提过多次:“把你的本事传给我家老二,我让他给你养老送终。”
“不行的,我发过毒誓,济世不求财、不传外人!”
这应该不是绝对的,他就传过一个秘方给我。一次我的小舌头肿大,咽不下食物,母亲用筷子蘸炒熟的食盐帮助消炎,碰巧同年爷送鸡蛋过来——他看病不收钱,有人赠送土产,同年爷有时会分点给我家。
“不舒服怎不跟我说?”他责怪我的母亲。
“倒了小舌头你也会弄?”母亲笑笑。
谁又知道,他到底有多少本事。
同年爷转而对我说:“你愿意学不?我带你采种草药,可以根治。”
母亲连忙说:“愿意愿意!”
同年爷带我去东山岭,半山腰一块潮湿的洼地,地上有似车前草、又比车前草叶厚的翠绿的植物,他也叫不上名儿。同年爷说:“这草独独长在这里,最简单的辨认方法,摘片叶子嚼一下,特别苦涩。”
他提醒我:“放米酒一起煮,喝三次断根。千万别告诉别人!”
植物采回家,母亲如法炮制,那汤药我至今记忆深刻,奇苦无比!而我的小舌头,再未出现过状况。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出外工作,同年爷的事情,便知之甚少。
父亲很惋惜地提过一次,医院引进了狂犬病疫苗,同年爷不那么吃香了。他后来进了敬老院。
去敬老院前,同年爷做了一件事,把一本发黄的手抄,交给了彭大夫的孙子,条件是要他发个誓言:
所有方子,只许济人,不可漫天要价。
姆妈不当家
大 哥从插队的农村回来,我正陪着姆妈在 厨房流眼泪。大哥猜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他还是问了下在堂前发呆的二哥,于是把二哥喊了进来,说:“我们长大了,不能让爹再打姆妈,我们一起动手把爹绑起来。”
二哥点点头,很勉强。我说“好”的时候,牙齿咬得咯咯响,那是怕!
谁不害怕呢?
爹的威严摆在那里,他性格暴躁,动辄把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吃饭时多夹几次菜,爹的筷子冷不防就打在手腕上;放学跟同学踢足球,爹发现了,回家先是一个爆栗,接着凶煞煞地说:“不许吃晚饭,省得吃饱了胀尸,我可没钱给你买新鞋。”
我经常因为小事被罚,饿一顿。记事起,我就感觉爹把钱看得比人重。
这次爹动手打姆妈,祸是我惹起的。学校组织郊外踏青,自备干粮,姆妈为我准备了锅巴,我不愿意,好多同学都买了糕点,我也想买半斤饼干。姆妈为难了,她没钱,家里的钱都是爹掌管。姆妈说:“买饼干找你爹去。”我没胆量找爹,只敢欺负姆妈。姆妈实在没办法,才在爹挂在墙上的外套口袋里,拿了一块钱给我。
想不到爹的钱,分文清楚。他发现口袋少了一块钱,要查个水落石出,谁偷钱就打断谁的贼手。姆妈连忙解释。爹更加气愤。俩人就此发生口角。爹的老毛病又犯了,说不到两句就动手,用力推搡姆妈,拳头也使上了。
爹是手艺人,力大气沉,每次动起手来,不论是谁,丝毫不减力气。
姆妈流下眼泪,不仅胸口疼痛,更是心里委屈。她也有工作,不吃爹的也不穿爹的,在家又有做不完的家务,想不到一心为这个家,竟然连一块钱的权利也没有。
爹常说:“好在不让你当家,你当家这个家就败光了。”
叔叔家断炊,来我家借米,爹不肯借,嘴还不饶人:“你有手有脚,好意思开口借米,饿死活该!”叔叔蔫头耷脑地走了。姆妈连忙追出门,轻轻地跟叔叔说:“你哥不在家时再来,我量两升米给你。”
隔日,叔叔果真来了,还带来畚箕,格外挑走一担煤球。
爹再三警告,“不要以为家里少了东西我不知道!人家救急不救穷,你这是害人害己。家里炒好的菜没多少油水,油罐里的猪油却用得飞快。”
姆妈默不作声。
家里炒菜用的猪油,是爹从熟人那里买来的板油,切成小块用盐腌在罐子里,炒菜时夹出一块,在锅里擦一擦。
我清楚,姆妈绝对没有送板油给叔叔。
隔壁李婆婆,孤寡老人,姆妈说她可怜,她炒菜时烧红锅,把菜倒进去铲动两下用盐水煮,没有一点油花,姆妈就时常送兩块板油过去。
姆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哪怕讨饭的站在家门口,宁愿自己少吃,也要盛半碗饭给人家,“不好意思,我家就这些,你辛苦多走几家。”
而每次洗刷碗筷,姆妈都在厨房折腾,把饭甑里残留的米饭,一粒粒抠进嘴里。
大哥高中毕业下放农村,穷地方,姆妈更是想方设法,腌制些鱼干之类的咸菜让他带去,并且再三交待:“现在长身体,饭要吃饱。反正离家近,农闲就回来。”
爹却说:“没事不要总往家跑,吃点苦就吃点苦,不然不知道日子艰难。”
大哥恐怕也恨爹吧?
他说一起把爹绑起来的时候,是咬牙切齿的,姆妈一下愣住了。大哥转身准备找绳子,姆妈迅速用袖子擦干眼角的泪,猛然咆哮起来:
“爹爹爹爹!我叫你们爹爹行不行?——爹爹再做得不对,也是为这个家呀!你们谁敢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我就死给你们看!”
大哥一下子泄了气。我也松了一口气。我们兄弟就那样默默地陪在姆妈身边,谁也不说话。
天渐渐暗了下来。
爹回来也不进家门,在屋外吧唧吧唧地抽旱烟。
姆妈听到外面的响动,霍地一下站起来,到了弄晚饭的时候了。我们家的晚饭,一般都是加热中午的剩饭剩菜,大哥突然回了家,剩饭应该不够。姆妈迟疑了一下,系好围裙,架起火,先用鸡蛋炒好一碗饭,吩咐大哥:
“我才懒得理他!你端给你爹让他先吃,他是做重活的。我们等一下一起吃菜泡饭。”
鸟 巢
小 南门要建高档酒店,老古的宅院要拆 迁。几十户老屋,每家五十万买断,价格过得去;老古院子里的樟树,另外加十万,那是意外!老古来不及细想,第一个签字画押。
女儿家有闲房,请爹娘搬过去,老古不肯。做客住两天可以,自己有儿子,哪能长期跟女儿?就近租一间房,小是小了点,租金便宜。老古想到樟树上的斑鸠鸟,衔几枚枯枝便是窝,不挡风不遮雨,一样“咕咕咕”的快活。
老古搬去一张床、两只木箱子、几把木凳、弄饭的锅灶,其它旧家具和打铁的家什寄存女儿家。女儿说:
“这些烂家伙留着谁要?卖了算了!”
“败家不是这样败的——我已经败家了!你看这八仙桌,面子整块板,现在哪里找?”
女儿不敢再作声,父亲脾气如打铁的炉——火大!说多了会骂娘的。
温州人办事雷厉风行,老屋转眼推倒一大片。老古原址的樟树倒是保存了下来,那里规划是停车场。老古心有窃喜,遇上老邻居总说:“我家的樟树还在!”
施工单位砌了围墙,老古每天都在墙外转悠,间或探头往里窥视。樟树底下摆满了脚手架、壳子板。樟树完好无损,老古就松口气,拍拍手上的灰,慢慢踱去河边。
护城河改造了,沿岸建成休闲公园,铺了石板路,种了树,几十米不到就有回廊或凉亭。这里人头攒动,簇拥一班老人,走棋、打牌、拉二胡、唱赣剧,各得其乐。
老古不唱戏,也不打牌,平生别无所长。打铁当然不算,那是吃饭的手艺。按说他喝彩的声音也好听,当年做铁匠,有人造新房一定会请他钉梁环。喝彩的口诀是上代人口传下来的,老古背得滚瓜烂熟,现在偶尔也哼几句:
左边的摇钱树啊右边的聚宝盆
日落金子夜落银
日里的金子落得九寸深
夜里的银子落得八寸厚
做起屋来金子的柱银子的角
屋檐屋檐四只角
生个儿子背驳壳
……
这不是歌不是曲,没人愿意听。老古颇有些委屈,如今盖房用水泥,封顶不上梁,让他失落了好多年。
同老古聚在一起的伙伴,都是不爱喧哗的人。他们聊聊天,没话晒太阳,抑或看河街人来人往,看河面上的涟漪。
河床不准种菜了,鱼虾也捞不到,老古少了生活来源。好在有低保,女儿会给些零用钱。儿子也说给,那是说得好听,他深圳买了房,家里的钱全贴给了他,儿子还欠一屁股债。
老李和老古无话不说,他听老古的老伴说孙子的事,没有听分明。老古姗姗来迟,老李见面就问:“你是不是做爷爷了?”
老古一时没反应,回过神才说:“还没。快了!”
“那你马上要去带孙子?”
“要去的!”
“嗯,去大城市生活好!”
“大城市有什么好,小子如果不出去,我早就做爷爷了!”
老李就笑,老古也开心地笑。
儿子终于来电话,媳妇住进医院待产,老古当即让女儿订了火车票。
出门的前一天,老古又去了趟老宅地。这次他走进了围墙,来到樟树底下。“我的天!谁这么手贱?”老古咒天骂地,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气得把一副竖在树干上的竹梯卸了架。
不知哪个缺德鬼掏了鸟蛋,鸟巢散落一地……
深圳原来不是镇,地盘似乎还蛮大。儿子在火车西站接他们上公交车,到家花了两个多钟头。
车上儿子跟爹娘说:“老婆昨天生了。”
老古急切地问:“崽还是妮?”
儿子吞吞吐吐:“女……女儿!”
老古望望窗外,没有再说话。
老伴连忙接腔:“也好!也好!”
来深圳之前,老古想象不出深圳哪里好,果不其然!车挤车,人挤人,空气有一股鱼腥和汽油混合的气味。
爬上五层楼,才到儿子家。三人大包小包往里搬,儿媳站在门口,叫了爹叫了娘。老伴连忙说:“怎么就下床,快躺床上休息!”
儿媳笑笑。
进了屋,老伴又说:“哎呀,你怎么不扎头巾,我应该带一块红布来。”儿媳嘴角翘了翘。老伴接着说,“还好,我带来一包尿片!”
儿媳说:“不用尿片,只用尿不湿!”
老伴愣了愣,马上笑着说:“呵,快看看我的孙女!”
儿媳陪她一同进了卧室。
老古进屋不晓得站还是坐,想坐也没地方坐,椅子沙发都搁了东西。他打量一下房,二百多万就这么点大?深圳的钱太不是钱!
“老头子快看看孙女!”老伴高兴地抱着孙女出来。老古双手接住,晃了晃,脸上堆满笑,小声对着婴儿嘀咕:“你叫什么名字啊?是不是叫盼弟?”
“真难听!盼什么弟呀?我只生一个。”儿媳突然在背后说话,吓老古一大跳。
儿子还有三天假,说让爹娘歇息先,这两天家务还是由他做。老古说,来了就是做事,早些上手吧。老两口在家分好工:老伴带小孩,老古弄饭洗菜。
也是怪事一桩,老古淘米,水龙头一开,就想尿尿,进了卫生间,那个什么又没有了,进进出出好几回。儿媳没有听见冲水声,悄悄告诉老公。儿子就去提醒老子,羞得老古瞪白眼。
老古在家本来就少做家务,这里偏偏又讲究,让他畏首畏尾。“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老古突然想到这句话。自从进了儿子的门,老古就没抽过烟,晚饭后实在忍不住,儿子领他去了阳台。
阳台就他一个人,老古狂吸几口烟,猛吐几口气,惬意!这里视线开阔,小区原来挺大,房屋一栋接一栋,绿化真好!楼下花草茸茸,到处是粗壮的椰树和榕树。榕树上有叽叽喳喳的声音,他仿佛看见一树的鸟儿。
老古突然想起老宅的大樟树,那些覆巢的鸟儿何处栖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