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媒体编辑的旧生活
2018-12-14淡豹
淡豹
北京的不同地方住着无数的新媒体编辑。约稿的,写稿的,扒稿的,也有无数的人专门负责与新媒体谈合作,“投放”,像扔炸弹,像小孩子疯跑着往彼此身上扔灌满水的气球,嬉笑着,没什么人真的在乎,然而也认认真真地打发了一个又一个上午与下午,一年就过去了,就长大一岁。
我也是新媒体编辑——第二职业是。给我交社会保险与对于我毫无意义的生育保险的那一份工作,起先是一家儿童漫画杂志,我做编辑。当然入不敷出,业余我替政府部门画宣扬社会新风广告牌的草稿,自从北京奥运会创造了五个小人后,卫生、消防、宣传、文物,什么部门都有自创的吉祥物和卡通人物或者动物肖像,拿来讲故事,我总替消防局画画,文明防火,明明和莉莉是禁止燃放鞭炮的先进分子,一只考拉趴在灭火器上。
然而依旧入不敷出,我跳槽到一家儿童辅导机构,新锐的那种,没有对着苹果或者石膏像的画画课程,它靠让众多小孩一起玩来收钱。我教图画思维和幼儿写作,四到六岁的学前幼儿,有些还不识字,画出一个故事来,也有认字很多的,第一堂課妈妈送来时把我找到走廊里,说女儿能读《小王子》了,下一步准备让她读《小妇人》和《海底两万里》。我就说,哇,再说,好的,不会辜负您女儿的才华。后来市场主管告诉我,不能对客户——学生家长——露出那种类似于感激涕零的样子,必须让他们和她们感到压力,发现孩子身上有在来到这间课室前所不知道的某种缺欠,家长才会继续买课,向其他人推荐。于是到那个暑假幼儿游戏强化营的中段——头一遭,游戏和强化,两个词毫无矛盾地出现在同一个短语里——我沉重地告诉那位母亲,她的女儿非常聪明,相当早熟,然而正因为此,她对动物的理解,可惜,太拟人化了,《小王子》里的狐狸就是朋友和仆役,您想想,这样是不是限制了她的想象力,甚至阻碍了获取知识与同情心?下一步我的工作重点会是帮助她建立对自然界和动植物的理解。
钱还是不够。课程通常都安排在下午和傍晚,于是上午和晚上,我担任财经作家的助理,替他编撰新媒体文章。每天上午十点前我发给他大陆房价曲线,北美经济新闻,国内政策汇编。有时他会在微信群里读到其它他觉得更重要的新闻。他规定文章在下午四点发出去,所幸那通常是儿童辅导课程两节大课之间休息的时间。财经作家说,这是男人去健身房,打盹儿,开玩笑,刷手机的时间,是男人身边没有人又觉得累的时间,男人的阅读习惯是先点收藏,回家后,不得不待在妻子身边时,安全地慢慢看。
财经作家希望我能夜晚在他的饭局后去接他,他喝了酒,让我送他回家。不会开车是他辞退我的理由,“我用你专门替我约代驾?” 其实我会开车,就像我其实没有酒精过敏,我只是不想去那些饭局,尤其在他认为带我一起去是赏我脸的时候。机会,他说。
然后我应聘去了一家女性公号当兼职编辑,自称此前我是财经作家的助手。其实我是他新媒体部分的助理,但“助手”给人一种专业意味,助理则仿佛是专擅订外卖和接电话,比前台还要软弱似的。女性的媒体真是有趣,有半年我编辑关于变美与化妆术的文章,突然之间,风潮改变,要开始强调女性的韧劲和能力,要讲都市强大女性的美感,而不是少女了。仍然有关于美的内容,不过是西装,短发,女王,极其醒目夸张的彩色宝石项链,不再是棒球袜,粉色眼影和“绝对领域”了。我学习二十五年前的香港电视剧和新出的日本电视剧,写都市摩登女性的职场故事,然而其实我从来没有在公司里或者“单位”之中工作过。
像我这样的人,在北京,也许有一万人吧。突然冒出了新行当,突然冒出了我们,然而我们不像雨后春笋,没有那样整齐,积极,那样带着新生的力量等待采摘,捆起来运去给国宝吃。我们像雨后蘑菇吧。像青苔吧。潮湿,黏腻,刚刚长出来便好像是旧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