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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秀过后,这些年轻人能否继续“声入人心”?

2018-12-14毛晨钰梁静怡

看天下 2018年33期
关键词:导演组云龙音乐剧

毛晨钰 梁静怡

高天鹤把歌剧、音乐剧形容为“打不破的围城”,里面的人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演的东西却很少有人欣赏。正如蔡程昱在节目中说的那样:“台上演的人是我们自己人,台下看的人还是我们自己人。”

两个工作人员抻开双臂,展开一件黑色风衣式长袍。歌剧演员高天鹤奔过去,两手一伸,钻进其中。袍子长及脚踝,扑簌簌抖落开,能看见上面绣着几只白色仙鹤。这是他的“战袍”。

随即,他轻装上阵,武器只有一样——他的声音。

位于一楼的舞台,灯光已经点亮。最中央的位置打着节目的名字《声入人心》。

这是一档11月2日在湖南卫视首播的声乐演唱节目。节目挑选了36位歌剧、音乐剧演唱者,由他们通过独唱、二重唱、三重唱等形式进行角逐。男中音歌唱演员廖昌永、歌手尚雯婕和刘宪华担任三位出品人,根据他们的评价,成员们会在“替补”和“首席”两个角色中轮换。

高天鹤就是36位成员之一。事实上,除了在通俗歌曲领域为人熟知的歌手周深、李琦等人,其他人对观众而言都是头一回知道。尽管这是个没有顶级流量的素人节目,但播出至今,在豆瓣上已有13000多人评价,获得9.1的高分。在社交媒体平台,人们把它称为一档“神仙打架”的节目。在观众眼中,这群高颜值、好学历、高素质的“三高成员”就是唱歌自带混响的“上仙”。

“靠妈平衡”

当身穿牛仔外套、阔腿裤的高天鹤站在台上,修长挺拔,左手往旁边一拨,荡开一道清亮的高音。刘宪华瞪大了眼睛,迟疑了数秒,不自觉鼓掌。廖昌永双眼发光,嘴角带笑。台下选手有人捂着胸口一脸震惊,有人抚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高天鹤选择演唱的是一首《炫境》。这是著名女高音演唱家常思思的作品,整首歌没有歌词,基本全是花腔。这是一种极为纤巧的女高音,难度很大。作为一个男高音,高天鹤在台上用假声男高音哼唱了这首歌。这是一种难得的技法,用男声唱女声,兼具力量与柔美。一曲唱罢,尚雯婕说:“你这不叫《炫境》,比较像炫技。”

后来他被替换下首席,直率表示“不服气”。再加上他总是一针见血指出别人的不足,第一期节目结束,高天鹤就落了个“毒舌”“很刚”的名声,导演组称他为“第四位隐形评委”,粉丝则打趣他是“鹤立讥群”。

高天鹤今年25岁,生在哈尔滨,长在佳木斯。考上天津音乐学院后,他一呆就是8年。“那时候觉得全世界除了已故演员,没有人唱得(比我)好”,高天鹤下巴扬起,有了七成在舞台上的样子。那时他就相当敢说,还是班长,真正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的自大到毕业时戛然而止,“我们这些音乐专业的学生,一毕业就面临失业,出了学校就什么都不 是”。

节目总导演任洋告诉本刊记者,他们专门做过统计,目前在校学习音乐剧和歌剧专业的学生有12万之多,但剧院和剧场的招募极少,音乐剧巡演数量也很少,“只有极少部分人能在这个领域就业”。

在36位成员中,年仅20岁的蔡程昱被认为是绝对黑马之一。他在试场时演唱了咏叹调《多么快乐的一天》。这首歌要求男高音在1分钟之内连唱9个高音C,被业界认为是“男高禁区”,就连世界第一男高音帕瓦罗蒂在40岁之后也不敢轻易尝试。

任洋曾与蔡程昱聊起他对未来的计划。蔡程昱回答先读研,再读博,然后当老师。任洋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脸上露出无奈的笑:“这就是个闭环产业链呀!”节目播出后,大多数观众都感叹学美声的人怎么都是高学历,与其说是自我选择,有不少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即便是能有幸登上舞台,一落幕,演员的窘迫才会真正上演。

被称为“音乐剧小王子”的郑云龙是节目中人气最高的成员之一。他有着天生的艺术家长相,棱角分明,一雙眼睛狭长深邃,黑色中长发浪漫随性,从某些角度看,有点像金城武。不过,节目播出后,观众大致分为两派:一方说他像留着头发的光头强,一方说他跟三星堆出土的青铜人像神似。

如今的郑云龙算得上是内地男音乐剧演员中的代表人物,一年有350天都在演戏。毕业之初,他每月工资只有800块,2014年演出音乐剧时他的酬劳是1500元一场。

直到不久前,高天鹤的演出酬劳依然是1000-2000元一场。在获得声乐专业硕士学历后,他甚至跟母亲商量着开一家外卖餐厅,“一个月起码赚5万块钱”。母亲拒绝,“不着急要你赚钱,你还是要干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过现在,随着节目播出,他的演出费已经涨了十倍。

当被问到如何养活自己,高天鹤两手一摊,给出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精辟:“用妈平衡。”紧接着他补充道:“36位成员基本都是靠妈平衡,吃这碗饭真的赚不到钱。”即便他每月满打满算地演出,每月至多能拿一万块钱左右。他当初学习歌剧时,全班有60人,现在还在唱歌剧的只有10个。

不赚钱也罢了,“反正我干这事儿也不是为了赚钱”,让人更糟心的是“没人看”。高天鹤记得有一回在天津音乐厅演出,600多人的演出厅里坐了不到三分之一。

郑云龙说,他在哈尔滨演出时,曾有一场只来了10个观众。尽管这种情况出现得不多,“但出现大批空座的情况就太多了”。对他来说,用心排一部戏,却没人观看,“那种失落感是种巨大冲击”。郑云龙爱喝酒。有时跟朋友喝酒聊天,会吹牛“有一天一定要让人把厅坐满,看我演出”。在整个采访中,他始终保持着手肘撑在膝盖的姿态。说到这里时,他身子往后仰,右手挠了下头发,“那时候还年轻”。他笑了一下。

高天鹤把歌剧、音乐剧形容为“打不破的围城”,里面的人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演的东西却很少有人欣赏。正如蔡程昱在节目中说的那样:“台上演的人是我们自己人,台下看的人还是我们自己人。”

“原来美声还可以这样”

广播里传来让郑云龙进入试唱间的通知。

郑云龙的眼睛瞬间瞪大,震惊不已。他左右张望了一圈,笑着站起身。成员纷纷朝他扭头,随即鼓掌尖叫。就在不久前,郑云龙凭借音乐剧《变身怪医》中的曲目《就在这瞬间》获得首席席位。但随后阿云嘎演唱了音乐剧《蝶》里面的选段《心脏》,三个出品人用最快速度给他敲了“首席”印章。但出品人忘了此时首席座位已满,阿云嘎要成为当期首席就得替换掉一位成员,郑云龙因此要重新上台PK。

两人都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同台。他们是北京舞蹈学院的同班同学和同室舍友,阿云嘎还是郑云龙的班长。他们俩神色凝重并肩而战,双手握拳垂在身前,嘴都抿成细细一条,一条向上翘,一条往下撇。

这是舞台上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出品人临时设定了“复议环节”。就在前一天,导演组就跟出品人讨论过这种情形,如果席位不足,可以把成员再请上台唱一次,“但是没具体涉及到哪个成员身上”,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了。

作为一档原创节目,任洋和制作团队在今年3月提交了一份节目方案,想做一档以美声为主的节目。此前,他们也考虑过民歌等演唱形式,“但没有美声音乐给我们的震撼那么大”。执行导演刘源先找了300多位美声演唱者。任洋看到他们时觉得意外,“那些年轻人看起来像是唱嘻哈的,没想到是唱美声”,他认为歌剧、音乐剧总让人感觉有距离感,“它的价值长期以来都被大家误解了”。在刻板印象中,古典音乐是高高在上的,普通人听音乐也不会选择这种题材,而演唱这些音乐的人也与大家有着莫大的距离。

为了证明美声的亲近感,任洋专门请了4个演唱者到湖南电视台“表演”。表演舞台是在一个能容纳一两百号人的多功能会议室,4个歌者混在工作人员中。所有人都以为是开会,结果却有人突然站起来唱歌,“大家都惊呆了”。

确定项目后,导演组就开始了招募工作。作为门外汉,任洋先从专家入手。对于廖昌永,任洋没抱太大希望。他在飞机上突击补了课,一查廖昌永其人,心凉了半截。早在10年前,廖昌永曾公开发表过对某档选秀节目的质疑,而任洋曾制作过那档节目。

郑云龙

高天鹤

但没想到,当任洋阐述完节目概况后,廖昌永痛快答复:“我没有问题,时间也没有问题。”其实早在10年前,廖昌永就尝试过用美声唱法演绎通俗歌曲。他告诉任洋,他发行那张美声唱法的通俗音乐专辑前,“90%的人都反对,发行之后90%的业内人都在听”。聊天间隙,廖昌永时不时翻箱倒柜找专辑和书送给导演组。

阿云嘎

同一时间还在进行的是成员海选。刘源带人在全国7个城市跑,“几乎把全国所有剧院、剧场里正在演出的A角全部都铺了一遍”。他们就是这样找到了郑云龙和阿云嘎。

5月25日,刘源在北京见到郑云龙的时候,这个传说中的音乐剧王子压根没有打扮,穿着一身蓝白运动服,领口露出黑色秋衣,中分头发盖过耳朵,浑身藏不住的落拓不羁。他没有坐车,从住处跑步半小时,抵达刘源住的酒店。谈话结束,他又绕着酒店跑一圈,自个儿回去。

会面本来安排在咖啡馆,郑云龙拒绝了。几个人就在酒店大堂的沙發上坐着聊了一个多小时。在刘源印象中,郑云龙“一点不爱讲话,尤其跟陌生人很有距离感,有天生的贵气”。他记得整个过程,郑云龙只因为一次口误笑了一次。刘源还来不及反应,郑云龙的笑意就很快散去。“我觉得这个人还是食人间烟火的,没有那么高高在上”,刘源告诉本刊记者。

郑云龙当时的排期相当紧张,他犹豫了一阵才给出肯定回复,“就是想推广一下音乐剧”。在他接受的为数不多采访中可以发现,只有聊起音乐剧,他才会表现出兴趣。

郑云龙今年28岁,母亲曾是一位京剧演员。他从小就在后台长大,坐在道具箱子上听着演员咿咿呀呀开嗓。初中时母亲曾带他到北京看了一场音乐剧《猫》。他生活在青岛,这是他第一次接触音乐剧。长在京剧后台的郑云龙不爱京剧,爱音乐剧。

2009,郑云龙考入北京舞蹈学院音乐剧系,与阿云嘎同班。郑云龙回忆和说,“那时候他(阿云嘎)什么都是最好的,我什么都是特别不好”。在一群初入大学的傻小子不把学习当回事的时候,已经工作过的阿云嘎“很懂自己上大学的目的和自己想要的东西。他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更多成员则是通过海选报名。6月份,在天津歌剧院工作的高天鹤在网上看到了节目海选,就录了段自己唱歌剧的VCR给导演组。他没有声张,“单位不知道”。

无论是郑云龙、阿云嘎还是高天鹤,这群唱着古典音乐的年轻人无一不是高颜值。这跟美声歌手大多是胖子的传统印象很不一样。是不是先要长得好看才能被选上?任洋解释道,导演组会偏向选择一些有特色的人,“在节目所有环节,我们都奉行一句话‘原来美声还可以这样。永远用这句话去选人、选歌、规划赛制”。

在7月份录制样片时,歌手王晰对任洋说:“我在这里找到了患难兄弟,原来在中国还有这么一大堆人在干着这么一份没前途的事业”。他说导演组把“最没前途的人聚在了一起”。任洋说,他们是把“一群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聚在了一起”。

糟蹋了好专业?

天津歌剧团知道高天鹤参加节目的事后,默不作声就拿他打了广告。高天鹤笑着说:“不过我很樂意,希望这一点点努力能让更多人走进剧院。”

这些站在台前却很少被关注的年轻人开始“红”了。高天鹤、郑云龙等人的微博留言多达数千。有一回郑云龙在散步时被大爷认出,“你就是那个参加了节目的郑云龙吧?”

相比起社交媒体平台的“一石激起千层浪”,节目对剧院的波及尚没那么明显。不过郑云龙说,以往他的音乐剧在北上广的票房相对稳定,节目播出后,让他意外的是,在大连的票房也好了起来。

节目的舞台像是个巨大的反应容器,演唱者、舞美、策划,一样样加入,发生了一场化学反应,有耀眼的光,也有掺杂着迷茫和焦虑的烟雾。

《声入人心》的三位出品人,(从左至右)尚雯婕、廖昌永和刘宪华

因为节目赛制的设定,并非所有成员都有机会上台演唱。除了近半数可以上台的成员,对剩下的人来说,他们需要消磨的是在替补席上的漫长等待。

2014年,周深在另一档歌唱节目中脱颖而出,缥缈轻柔的嗓音雌雄难辨,被人形容是“被天使吻过的嗓子”。之后他因为代表作《大鱼》而为人熟知。跟大部分成员相比,他已经算是成熟歌手。在节目录制现场,甚至还有请了假赶早班机特意从香港飞到长沙看周深的粉丝。

即便如此,周深的上台机会还是少得可怜。对他来说,他需要一个“被接纳的台阶”。很多时候,人们不能接受一个男生发出比女生还要细的声音,觉得那样“不男不女”。出道后,周深一直身处这种争议。他会经常上网搜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发的歌越多,收到的反馈也越多。一开始以为夸我的,点进去才发现,网友说‘真是想避开周深这个名字。”

到目前为止,周深只在第一期上台唱了一首歌。其他时候,他都在等待。唯一让他觉得高兴的是,廖昌永夸赞了他的嗓音。说到这里,缩在宽大棉服里的周深双手握拳,给自己打了个气,背躬成一张蓄满力的弓。

同样一直位于替补的张超告诉本刊记者:“觉得对这个舞台好陌生,这对歌者来说很悲观。当一个唱歌的人对舞台失去归属感,就会想着赶紧把它拿回来。”在此之前,他是中央音乐学院声乐专业第一,觉得自己“天生就属于舞台”。

事实上,让这些歌者陌生的不只是耳返、话筒,节目把古典唱法与通俗音乐结合的形式对他们来说也算新鲜。选手李文豹先前在米兰留学,接受传统美声教育的他“非常刻板”,觉得用美声唱流行歌不好听。因为舞台机会少,他“永远都是在老师的琴房里练声”。节目中,节目组为他挑选了周杰伦的《青花瓷》。他不敢,“唱之前做好了被骂的准备”。结果评论大多正向,他才觉得“天哪,原来美声还有这么多的可能性”。

这种融合对大多数成员和观众来说,不失为古典音乐的一点索引。然而,在声乐界,专家对这档节目仍存在很大争议。

毕业于声乐专业的媒体人张益鸣告诉本刊记者,在圈子里大约80%的人都不看好这个节目,他们甚至不愿过多讨论,“因为这个节目根本不能算是跟那个圈子有关”。他以李文豹用美声唱《青花瓷》举例,“在美声专业的教授看来,说得严重点就是大逆不道。他们会认为这是糟蹋了自己的好专业”。

张益鸣说,十年前他考进中央音乐学院时,老教授问学生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对通俗音乐怎么看”。“这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张益鸣说,“诸如我疯狂迷恋周杰伦这些事,都是不能说的。”标准答案是肯定通俗音乐,同时要将它与美声等严格区分,“只有这样,老师才会觉得你是根正苗红”。

作为出品人之一的廖昌永有不同看法。在节目中,他经常笑得眼睛眯成线,录制时还会与台下观众比心互动。网友评价说,第一次发现歌唱家也是如此可爱。平时经常跟女儿学年轻人pose的廖昌永认为,以前大家都把音乐剧、歌剧、通俗音乐“分得太清楚了”,其实跨界碰撞反倒能生出火花。毕竟在意大利文中,BEL CANTO(美声)的意思就是“美好地歌唱”。

音乐响起,歌者登场。舞台一侧是三张出品人座位,另一边排列着3排透明座椅,坐着18位没能上场的替补成员。他们仍需等待。

高天鹤穿着他的战袍开始歌唱,声音在假声男高音和男高音之间游刃有余,1400人的演播厅坐得很满,观众席的粉丝发出尖叫。一切正合他意。他说,“这是我澎湃过完这一生最好的方式”。

采访中,当选手被问到未来的规划时,有人选择坚守音乐剧舞台;有人不排斥演戏;有人打算接着念书……不管这群年轻人最终将走向何处,一点微光也能照到该照的地方。

(感谢贾凡、陆宇鹏、马佳、陈博豪等人接受本刊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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