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为什么能赢？

罗婞

7月10日，中国台湾，国民党台北市长候选人丁守中拍摄宣传照片，拍照前造型师帮他补妆（IC 图）

11月31日，台北“立法院”康园餐厅里，一派喜气。中国国民党团正在举行庆功宴，庆祝“九合一”选举大胜——全台22县市拿下15县市，成功将“绿地变蓝天”;“立法委员”、地方“议会”选举中，也大比分获 胜。

席开八桌，“座上宾”除了各位县市长、各位“立委”，还有党团的助理、干部和媒体，前“立法院”长、现“立委”王金平逐桌敬酒。另一边，国民党主席吴敦义的讯息也已发出，邀请国民党籍“立委”一周后餐叙。各县市长也各自开办庆功宴，鸣谢本县市党工和自己的竞选团队。

这种氛围，国民党很久没有遇到了。2014年“九合一”选举中，国民党遭遇“史上最大溃败”;两年后的台湾地区领导人大选，国民党又进一步溃退，“总统府”和“立法院”全丢。掌权后，民进党对国民党“穷追猛打”，对其党产大肆清算。这家失了地方又失“中央”的“百年老店”，一时债台高筑，甚至只能借钱给党工发工资。

哪怕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国民党内斗依然不止，大批党员流失。“大佬”们争抢党内地位和话语权，地方派系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年轻人痛批老一辈不放手、不进步，新生代没有背景就“熬不出头”。

甚至在今年上半年，还有不少岛内分析人士感慨，国民党或许还未真正触底，未来还有更低谷。

然而，不过几个月，国民党却一举扭转颓势，把民进党打得“溃不成军”，甚至拿下一些深绿县市席次。这一次，国民党究竟为什么能赢？

“真的没有分裂的本钱”

8月19日，国民党在新北市板桥体育馆举行第20届第2次全代会。新北市是当时国民党在北台湾唯一执政的县市，民进党早就放话，要倾尽全党之力拿下这座国民党的“唯一”。

与去年几次全代会的微妙气氛不同，这次为“九合一”选举造势的大会，充满背水一战的决心。“固守双北市，决战中台湾，抢进南台湾！”“拼经济、顾生活！”口号喊起，22名获得党内提名的县市长参选人如棒球手般依次进场，和扮演“总教练”的党主席吴敦义击掌，随后挥动一根充气棒球棒，象征“全垒打”。

除了吴敦义，国民党内“大佬”，几任前党主席连战、吴伯雄、马英九、朱立伦和洪秀柱悉数到场，齐聚一堂。在外界看来，“大佬”间存在诸多利益冲突，关系未必多和谐。

吴敦义、马英九和朱立伦被称为国民党内的“三个太阳”，外界猜测，三人都有意介入2020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为拼党内“总统”候选人之位，难免有摩擦。朱立伦现在是新北市长，年底任期届满后去向未定;马英九卸任后人气激增，在辅选中尽心尽力、跑遍台湾，还建立了“马英九基金会”，被指“另立‘党中央”。

不过，选举在即，“三个太阳”都公开否认不和。吴敦义曾出席马英九基金会的成立茶会，直言没有覺得自己被“逼宫”，并为马英九的民调高而“高兴”。全代会上，朱立伦告诉记者，“不管是我本身或马‘总统，或任何党内的同志参选，大家都要团结，我们的目标就是协助主席争取胜选。”

而洪秀柱，有被党“抛弃”的过往——2015年10月14日，因选情低靡，国民党中常委通过提案废止“总统”参选人洪秀柱提名;在去年的国民党主席选举中，吴敦义刚刚获胜，党内就响起逼洪秀柱提前下台的声音。

国民党另一位重要人物，前“立法院”长、现“立委”王金平也和马英九多年不和。王金平外号“公道伯”，善于交际，“蓝绿通吃”;马英九被称为“不粘锅”，为人清高，不愿攀附高枝。2005年的国民党主席选举中，两人结下梁子，相互抹黑。2008年马英九当选后，手握“立法权”的王金平暗连党内外政治力量，有意搁浅法案，以掣肘马英九。五年后，马英九手下的特侦组靠监听，查出王金平涉嫌收买公职人员。此案令王金平差一点被开除党籍，也让马英九后来因窃听遭到起诉。此后，两人几乎没有交流。

但这一次，大选面前，“大佬”们分工明确，拧成一股绳。为迎战“九合一”，吴敦义成立中央助选团，马英九、王金平分别担任名誉团长和副团长，成为辅选最为卖力的两位“天王”。马英九的重点区域是自己曾拿下高票，但目前形势不佳的县市，如桃园、台东等，还出面调节台北市议员间的矛盾;王金平负责辅选的县市达到九个，包括台中、彰化、高雄等几个县市。两人甚至在高雄的造势活动上，“同框”并握手。

“我们国民党真的没有分裂的本钱，”马英九在全代会上说道，“而且现在这种现象是损人不利己，我们应该尽量地防止。”他口中“损人不利己”的行为，是桃园市、新竹县、嘉义市发生的“分裂事件”，“自家人”不满党内初选，纷纷脱党参选。

这种状况，让党主席吴敦义的领导能力饱受质疑。他的前“竞争对手”洪秀柱这时候却来帮忙解围：“吴敦义确实处在困境之中，因为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成问题，当然是非常辛苦。”

“柴米油盐酱醋茶”之所以成为问题，与民进党对国民党党产的清算分不开。2016年7月25日，“不当党产处理条例”在“立法院”迅速获得三读通过。由此，国民党自1945年以来取得的财产，都将面临被清算的命运。

原本对国民党提供大部分资金支持的党营事业，要么被收归“国有”，要么被冻结，其中有不少“合法党产”。国民党中央的资金来源只剩下党费和补助款，不得不遣散党工、甚至降薪、发不出年终奖。党主席吴敦义为了让国民党能正常运作，每个月都在借钱，到了2017年底，国民党债务累积已超1.5亿新台币（约合人民币3305万元）。

从家大业大到“丐帮”，国民党也有意外收获。一直以来，被称为“黑箱”的国民党党产究竟有多少，外界并不清楚，而这也是对手打击的重点、国民党的要害。在2016年的一篇评论中，BBC将党产比作国民党的“包袱”，“或许甩开了背负在身上多年的党产包袱，国民党如果日后赢得选举，也可以抬头挺胸、不怕对手不服气，不用担心对手追打”。

另一方面，民进党在“清算运动”中的“穷追猛打”，几乎把国民党逼入死角。但这种近似于“霸凌”的行为，也让国民党内部滋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危机感，在共同的忧患前，不得不搁置过往的嫌隙，为年底的选战而团结一致。

穷则思变

“穷”给国民党带来的，不仅是团结。以往的“九合一”选举中，国民党擅长“选举买票”，民进党的“长项”是“选举抹黑”。然而，在资金不如以往充裕的情况下，国民党没钱“买票”，只好用一些“非典型战法”，这反倒令选民耳目一新。

比起之前耗时、耗力、耗财的线下拉票活动，线上互动，尤其是直播，变得越来越受欢迎。国民党在其脸书粉丝专页上，开了一档名为“tell me喂什么”的直播节目，每天中午不定期放送，来宾都是国民党内有代表性的人物，如“新住民”代表林丽婵、两蒋贴身副官翁元等。

台北市议员“票王”罗智强，在介绍自己高票胜选经验时表示，这次选举中，自己没有挂看板、布条，没有党内大佬语音拜票、夹报，更没有造势活动，靠的是街头演讲和社交媒体。经常被党内批评“竞选策略太保守”的国民党台北市长候选人丁守中，尽管把大部分财力还是投入传统的看板、造势活动中，但他也初试直播，和台北市各区市议员参选人合作，推出节目“丁丁食堂”，以直播方式介绍各区的美食、特色和市政议题。据他的竞选团队透露，节目播出后，丁守中的脸书粉丝里多了些许年轻人和女性。

不同于民进党拐弯抹角地抹黑，国民党把对民进党的批评推上台面，制作了一副“干话扑克牌”，记录蔡英文当局执政官员的“言而无信”和奇葩言论，每张牌上都标注了新闻出处。如前“行政院”院长讲到能源问题时，称“台湾绝不缺电，但电从哪里来还不知道”;前“交通部长”贺陈旦的“塞车就绕路，当看风景”等。据介绍，最后选出的54张“精选代表性”干话，就是私下找年轻人票选而来的。

除了推出选战的新打法，国民党内的年轻力量，也表现出色。如1970年出生的罗智强，就是国民党“中生代”的代表。

一直以来，国民党因为世代交替问题和“宫廷政治”饱受批评。“台湾青年对国民党的不满，主要是对一些历史问题，包括过去一些党内政治人物与黑金、黑道挂钩问题的处理不满有关。” 国民党青年团总团长吕謦炜认为，年轻人对国民党观感不佳，思想保守和“用人唯亲”也是重要原因，“过去党内人才选拔，会因为谁是谁的子女、谁的身份好，而被优先考虑”。

过去，国民党也采取过一些措施。2012年，时任国民党秘书长金溥聪提出2014年的地方选举，要栽培非“政二代”，然而，到了选举时，候选人还是政二代。洪秀柱在担任党主席时，也曾在自己的竞选团队重用青年，但随着她下台，一些青年组织逐渐没了声音，也不见培养年轻世代的计划。

到了2017年5月20日的国民党主席选举，六位候选人中，最年轻的是60岁的韩国瑜，最年长的洪秀柱和吴敦义近70岁。在这场“花甲之战”中，六人都提出“重用年轻世代”。

与此同时，国民党宣布推出“蓝领计划”，为挑选2018“九合一”选举中青年辅选干部，广泛招收35岁以下的台湾青年。据吕謦炜介绍，入选青年会被推荐至党各地的选举办公室，通过学习和积累，日后也可参选。

此外，据国民党青年部主任翁绍辉介绍，国民党在这次“九合一”选举中，岛内总共提名68位40岁以下的青年议员候选人，而六座“直辖市”的青年议员候选人从四年前的26人提高到37人。“这一次选举，国民党推出的各县市的县市长、议员参选人，（出了当地就）确实不再都是熟名字，而且个个也真的气质清新，才艺俱佳。”岛内资深记者、汕头大学兼职教授杨艾俐告诉本刊，这些候选人往往扎根地方多年，有一定声望，能力也受到当地民众肯定，所以当选。

不过，要说国民党真正打破“用人唯亲”的窠臼，还是有些言之尚早。出身和派系仍是台湾参政的重要部分，如“票王”罗智强曾是马英九的助理副秘书长;当选桃园市议员、曾获世界亚裔小姐亚军的朱珍瑶，在2008年步入政坛，担任马英九的助选员;当选云林县长的张丽善，是前县长张荣味的胞妹。

11月6日，台北，号称“台湾史上最大规模渔民陈情抗议”展开。近3000名渔民天未亮时从屏东、高雄、宜兰等地乘船出发，北上陈情（@视觉中国图）

“惩罚性投票”

对于国民党为什么能取胜，马英九在12月1日参加一场马拉松锦标赛时给出八个字：“民心思变，民怨沸腾”。

显然，这指向了民进党的执政能力。在分析人士看来，这也是国民党赢得选举的最大原因——不是自己太强，而是对手太烂。

就在“九合一”选举正式开始前两周，岛内“最大渔民陈抗”展开。11月6日这天，近3000名渔民天未亮时从屏东、高雄、宜兰等地乘船出发，北上陈情。向“渔业署”递交陈情书之后，渔民们抛洒冥纸，继续前往“立法院”讨要“说法”。

渔民北上的原因，还要从2015年說起。那年，欧盟将台湾地区列为打击非法捕捞渔业不合作地区，并祭出黄牌警告，至今尚未除名。为消除欧盟黄牌警告，台当局“农委会”修订“远洋渔业条例”等三“法”，重罚未经许可从事远洋渔业、捕捞过量者。至今罚款总计1亿2458万（新台币，下同），渔民称自己“形同被抄家”。

据渔民自救总干事王新展介绍，渔业三“法”条条开罚都是百万元以上，渔民读书少、不懂法，台当局却“条条论法”，船身标示掉漆，漏一个字就罚60万（新台币），“简直把渔民当贼”。

对于这些在2016年为自己贡献不少选票的渔民，蔡英文坚称这是国民党“政治操控”。惹得王新展忍不住掉下眼泪，“渔民给你多少票你知道吗？”他向蔡英文喊话，“你有没有良心？”

在杨艾俐看来，蔡英文“为人傲慢”，称不上是个合格的领导人。对于自己的基本盘，即曾经在2016年鼎力支持她的劳工、农民和渔民，她“全得罪光了”。哪怕在“九合一”选举溃败后，她宣布辞去民进党主席职务时，仍然拒不承认自己改革有错，“是人民跟不上我的步伐”。

“以前民进党老说国民党‘穿皮鞋，不了解民生，” 杨艾俐评价道，“但现在，他们自己就穿着皮鞋，还是名牌的。”

蔡英文所推行的改革中，最富争议的一项便是年金改革。改革后，台湾广大军公教（军人、“公务员”、教师）的退休金一夜间遭腰斩。在此之前，作为蔡英文上台来推出的第一项改革，“一例一休”在民间引起反感，也让很多人认为，这是变相为加班放宽了限制，实际上加重了劳工负担。

除了这些引起民怨的改革，杨艾俐解释道，蔡英文上台后拒绝承认“九二共识”，使得两岸关系紧张，台湾经济本已陷入低迷。而改革后，劳动环境被进一步恶化，“民众普遍感到自己被严重剥削”。更重要的是，台当局还污名化军公教，称他们为“米虫”，“连人的尊严都被剥夺了”。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台湾研究所副研究员陈桂清看来，“蔡英文当局拼经济无能、稳两岸无力、用权力无度、推改革无成，选举结果表达了选民对蔡英文‘重政治斗争、轻经济发展施政纲领的怒吼。”

此外，蔡英文两年前的另一个“基本盘”，即20到29岁的年轻人，如今变成了对她施政满意度最低的群体。据吕謦炜介绍，绝大多数年轻人更在意的是台湾的经济以及就业环境。到现在为止，他们并没有“过得更好”，另一方面，蔡英文当初承诺年轻人上台后将推动“同婚法案”，也因为巨大的社会争议一拖再拖，无法实现。

对蔡英文和当局的不满，最终投射到了民进党身上。厦门大学台湾研究中心副主任唐永红认为，“九合一”选举结果不是国民党的胜利，只是民进党的惨败。而民进党之所以惨败，深层原因在于蔡英文当局颠倒了台湾民众的诉求顺序。

这与四年前国民党的惨败如出一辙。2012年马英九连任台湾地区领导人后，发生油电双涨、薪资停滞、物价上涨等一系列问题，民怨沸腾。国民党内部人士也坦言，国民党“输给了自己”，遭遇民众“惩罚性投票”。当时，全台各县市不管蓝营基本盘原来有多大优势，只要是国民党提名的候选人，许多选民就是不投给他。

“这一次，台湾‘九合一选举结束，人民传递了明确讯息，也表达了对未来的期待，不僅执政的民进党应谦卑反省检讨，获胜的国民党也必须用心回应最新民意托付。”中国台湾网转述台媒评论称，“国民党仍需在最短时间内，提出彻底改革方案，包括权力结构与体质调整、落实青年人才培育、加强政策论述，以及世代接班传承等，呈现更接地气、更贴民心的崭新面貌，才能在未来台湾政治发展新局中重新壮大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