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治明星的崛起
2018-12-14张恒
张恒
11月7日,郑文灿在客家传统音乐节上,装扮成客家挑担的人(@视觉中国图)
桃园市市长郑文灿车上,经常备有七八套衣服:西装、夹克衫、运动服、客家衫、原住民服装等等。这是为了应对每天不同的行程,比如,他要参加市民活动,就不能穿西装,西装不接地气。
10月13日,郑文灿穿着灰色夹克衫,出现在桃园八德陆光社区,参加“2018年桃园眷村文化节”。他和穿着旗袍的眷村妈妈们,一起在雨中游行。
陆光,取“光复大陆”之意。在台湾,有很多类似的名称,比如光复新村等等,这些名字大都自1949年后沿袭而来。当时,国民党政權垮台,败逃台湾,一百多万士兵及其家眷怀揣随时会回来的打算,离开故土,到了岛内,驻扎下来,形成一个个眷村。
国民党政府将紧邻台北的桃园作为“卫戌中枢”的军事重地,大批军人驻扎于此,这里也成为台湾岛内眷村户数最多的地方。
因为这样的历史原因,眷村里的人大都成了国民党的铁杆支持者,而桃园,历来也是国民党的重要票仓。尤其是后来民进党不断抛出“去中国化”、“台独”等议题后,眷村更成为反独的“小中国”。
桃园人选出来的市长郑文灿,却是一名民进党人。
11月24日,“九合一选举”中的台湾县市长选举,很多眷村居民都把票投给了郑文灿。这位胖胖的、戴着一副眼镜,很像一位普通宅男的民进党政客,以14万多张票的优势,大败国民党候选人,再一次当选桃园市市长。
同拿下高雄的国民党人韩国瑜、连任台北市市长的无党籍柯文哲一样,郑文灿是台湾岛内另一位引人关注的政治明星。三个人虽然分署不同党派,斗争起来你死我活,但能够上位,都有着相似的原因——
台湾变了。
奇迹
2018年的桃园市长之争,国民党原本打算派出吴志扬对阵郑文灿的。
在桃园,提到吴氏家族,几乎无人不知。吴志扬是国民党前主席吴伯雄的儿子,桃园由县升格为“直辖市”前,吴志扬与父亲、祖父三代都曾做过桃园县县长。国民党要他选战桃园,也是看中了桃园等于是他的地盘。
对比而言,郑文灿虽然同样出生在桃园,但家境、人脉就差了很多。郑家世代务农,到郑文灿父亲当上基层粮食局公务员,已经是家里最大的官。上学时,因为家贫,郑文灿更是需要自己打工赚取学费。在桃园,并无太强人脉关系。
一个成长于政治大家族,一个从庶民阶层走出来,两个人政治资本和实力相差太大。2009年,两人就曾交锋,竞选桃园县县长一职。选举前58天,郑文灿临时接到民进党委派参选,而且是在吴家深耕多年的底盘上,最后,郑文灿以五万票的微弱劣势败选,当年岛内媒体认为他“虽败犹荣”,称之为“58天的奇迹”。
2014年,郑文灿卷土重来,继续对阵吴志扬。这一次,民调数据仍然有利于对手,郑文灿大幅度落后。包括郑文灿在内的很多桃园人,几乎都认为吴志扬会最后取胜。没想到,郑文灿却以3万票的微弱优势意外获胜。台湾媒体报道称,当时他甚至都没有提前准备胜选感言,最后不得不仓促写就几百字,上台发言。
2018年的这次县市长选举,国民党希望吴志扬再次出马。此时的民进党因为执政成绩太差,岛内民众怨言很大,对国民党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翻盘机会。他们自然希望吴志扬能借机赢回桃园民众的支持,“收复失土”。
吴志扬拒绝了。接受媒体采访时,他说,之所以不参选,是因为父亲吴伯雄极力反对,此外,他还说郑文灿对桃园治理有方,国民党大概“无人望其项背”。
吴志扬后来解释,那并非对郑文灿的肯定,而是讽刺。但在蓝绿两党竞争已经到你死我活的状态下,他的这番表述,仍然引起党内同僚的批评,认为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最终的结果,确实印证了吴志扬的判断。
台湾岛内22个县市长选举中,国民党最终赢了15席,包括民进党的传统票仓高雄、有“民进党圣地”之称的宜兰,都被国民党拿下。但即便有如此迅猛之势,在曾经长期支持国民党的桃园,郑文灿却再次当选,而且与国民党籍候选人的选票差距,由2014年的3万票扩大到14万票。
与其他同样获胜的民进党同僚相比,郑文灿也是得票率最高的。选举结束后,民进党内部,蔡英文、赖清德、陈菊等大佬为败选承担政治责任,蔡英文更是辞去党主席职位。民进党内,郑文灿一下成为最耀眼的政治明星,甚至传出民进党要他接任党主席的呼声。
异类
郑文灿穿着灰色马甲站在一个黄色桌子前,桌面上的白水杯里装满水,第一个杯子里漂着一个乒乓球。郑文灿撅起屁股弯着腰,让嘴对着乒乓球,他要用气把乒乓球吹到第三个杯子里去。
周围围了一群人,看他做这个幼稚的游戏,有人还为他加油。郑文灿毫不敷衍,鼓起腮帮子认真吹。终于完成,周围一片掌声响起。
10月6日-14日,是桃园眷村文化节,郑文灿接连出席各个眷村的活动。这个弯腰吹球的游戏,就是参加活动时应眷村志愿者要求做的。
通常来说,眷村和民进党的关系一直不好。2000年,陈水扁执政后,加快了拆除眷村的步伐,令很多眷村人大为不满。2018年初,台中市眷村文化协会总干事胡国诚也曾表示,民进党上台后,眷村的日子更为难过。想要摆脱困境,就得把民进党拉下来。
在这个问题上,郑文灿是个民进党的异类。他不但没有打压眷村,反而积极为眷村做事情,这赢得了不少当地人的支持。
眷村只是其中一个例子,郑文灿对桃园的一些国民党,也大加拉拢。9月29日,桃园市国民党籍议长邱奕胜再次参选议员的竞选总部成立大会上,郑文灿甚至带着其他民进党同僚到现场为他站台,呼吁桃园市民,给这位国民党籍议长“肯定和最坚定的支持”。期间,郑文灿与邱奕胜还一起举着台湾选举时常用的吉祥物白萝卜,为其助阵。
最终,这次“九合一选举”中的地方“议会”选举,国民党成功拿下桃园“议会”中过半数席位,这其中,郑文灿绝对是亦有贡献。
“桃园选民结构一直是蓝大于绿,郑文灿能够连任在于‘不分蓝绿。”《环球时报》转引台媒分析称,国民党籍议员的造势场合他公开相挺,小党或无党籍民意代表,他也照样帮忙;每年的眷村大团拜他更是绝对出席。这虽然也让国民党及其支持者获得了好处,但同时也令深蓝选民觉得暖心,“有效瓦解了蓝军的战斗力”。
民进党上台后,在台湾再次掀起“去蒋化”运动,很多地方的蒋介石铜像都被移除。桃园,成了这些铜像的最终接收地。图为2015年7月5日,台湾桃园,游客参观蒋介石雕塑(@视觉中国图)
而在民进党一意孤行,不断挑起的统“独”问题上,郑文灿也一直谨慎避开。曾有媒体问道这个问题,他非常圆滑回答道,之前当过发言人,什么问题都可以回答;现在是桃园市长,重点是把市长做好,“如果叫我做政治评论家,我再来回答”。
蓝绿
前几年,在桃园,如果人们坐公交车,遇到那种车况和服务同样差的车辆,很可能是桃园客运的。这家客运公司垄断了桃园市的八成运量,其地位很难撼动。一个重要原因是,桃园人都知道,这家公司是吴志扬家族所有。
郑文灿就任桃园市市长后,开始整顿交通问题。但与民进党粗暴清算国民党党产的做法不同,他并没有硬碰硬,甚至批评都没有点名,只是要求桃园交通局引进优良客运业者,强化公交系统的竞争。
“郑文灿的做法非常有意思,也与民进党其他多数政治人物有所不同,”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政治研究所所长、民进党研究中心主任陈先才接受本刊采访时说,郑文灿施政过程中,意识形态色彩没有表现得那么强烈,处事也非常圆融,“他把桃园不少蓝绿的政治人物都笼络在手上,手段非常精明”。
“台湾选民如果按政治光谱来划分,向来有蓝绿两大板块的分野。虽然蓝绿政治板块时常移动,也有消长,但这两个板块基本上还是相对稳定”,陈先才说,而且,蓝绿两大板块都有其稳定的支持者,也就是所谓的基本盘。蓝绿基本盘的共性包括年纪普遍较大,意识形态相对很强,突出表现在统“独”问题上,各有坚持,而且立场都很清晰。
从一开始,民进党就用绿色来作为自己的政党颜色。“当时,我把民进党的党旗设定为绿色,是因为没有钱印彩色的文宣品,绿色比较醒目,也是传承环保、自由的思想”,民进党创党元老林正杰接受《海峡导报》采访时曾如是解释,后来,他因为不满民进党搞“台独”愤而退党。
在之前,蓝绿版块有着明确的地域界限。据《人民日报海外版》报道,台湾以浊水溪为界,地域上分为南台湾和北台湾,而政治上则形成“南绿北蓝”的格局。
也因此,在岛内,浊水溪是政治色彩非常强的符号。1996年,新党(由国民党分化出去的一支)竞选人到南部宣传时,竞选汽车竟然被当地人包围并推倒。2000年之后那几年,台湾人一度还有个流行说法,“马英九再有魅力,也过不了浊水溪”。正因为如此,浊水溪以南的地区,与大陆的关联一直也很弱,直到2011年,时任大陆海协会会长陈云林率经贸考察团访问台湾,才首度跨越浊水溪,引起两岸极大关注。
当时,蓝绿两个板块的对抗,仍然非常明显。2011年,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教授朱双一接受《人民日报海外版》采访时介绍,当时浊水溪以南的台湾民众对绿营支持达到了“肚子扁扁也要挺阿扁”的程度。在他看来,这是台湾政治中,“认同”思维造成的。“认同的形成跟人们的历史记忆、现实遭遇有关。”朱双一说,“(民进党)宣扬‘三四百年来台湾屡遭外来政权统治的‘台独史观以及与中华民族主义相抗衡的‘台湾民族主义,鼓动‘日本统治带给台湾现代化等亲日仇华论调和思潮,歪曲‘二·二八事件等的历史真相以挑拨省籍、族群矛盾,就是企图让一些虚假的信息构成台湾民众的‘歷史记忆,以达到扭曲认同的目的。”
“虽然民进党作为一个相当年轻的政党,但其意识形态却非常严重,可以说非常老化”,陈先才也认为,即便现在已经是民进党第二次上台执政,但“2016年的这次上台和2000年上台大体一样,还是带有很强烈的情绪,要对政治对手中国国民党进行政治清算。”
陈先才认为,这种非常强烈的意识形态思维,虽然有助于民进党凝聚其基本盘的支持,但也使台湾政治陷入严重的内部冲突与内耗之中。从而使蔡英文当局把全部精力集中在政治运作上,而非经济事务上,这当然造成了民进党的极大困境。
“蔡英文上台以来的所谓‘改革,绝大多数都是以政治清算为主要考量,但多数民众关注的重心却是经济和民生领域,由于民进党重返执政后,没有办法使台湾经济摆脱困境,民众自然对蔡英文的改革完全无感,这也是造成台湾社会对蔡英文当局产生较大怨言的原因所在。”陈先才分析道,尤其是民进党没有处理好两岸关系,两岸关系的动荡与降温当然也影响到台湾经济。“虽然两岸议题不是这次选举的主轴,但两岸关系对台湾选民的自然影响客观存在。中南部传统支持民进党的农业县市之所以弃绿向蓝,主要还是这些农民对蔡英文当局非常不爽。”
无色运动
从台北出发,驾车往西南部,不到一小时即可达到桃园。1960年代,台湾经济飞速发展,位于台北的松山机场无法支撑往来台北的客流,执政的国民党便打算在台北近郊另选地址,建设新机场。1969年,正式选定桃园空军基地旁边的空地。1979年,当时命名为“中正国际机场”的桃园机场,正式启用,到今天,它仍然是岛内最大的机场,并且成为外界进入台北的重要门户。
也因为地理位置的相近,使得桃园与台北间关联密切,无论政治经济,都常受到台北影响。2014年,郑文灿能够当选,一定程度上也与台北有关。
这一年,台北出了一个政治明星,柯文哲。他虽然与民进党走得很近,但以无党籍的身份参选,而且从政经验几乎为零,属于政治素人,最终却以25万张票的差距,大败前国民党主席连战之子连胜文。
正如2018年的“韩旋风”一样,四年前柯文哲也在台湾岛内刮起一阵旋风,超越蓝绿的思维,引起很多年轻人的共鸣。
这时候的台湾,已经不再是“肚子扁扁也要挺阿扁”的过往台湾了,长期研究台湾问题,陈先才也经常与台湾年轻人交流。“新一代的年轻人其实并不是很在意那些意识形态很强的议题。”陈先才说,很多台湾年轻人都比较务实,更看重社会和个人的发展。“台湾蓝绿争斗已有二十余年了,其结果非但没有引领台湾向上提升,反而使台湾长期处于政治意识形态挂帅,造成经济被拖累,牺牲了台湾发展,假以时日,大家慢慢都觉得,蓝绿政治成为影响台湾发展的一个主要障碍。”
距离台北很近的桃园,也受到柯文哲现象外溢的影响。郑文灿在2014年选举时,就尝试跳出蓝绿框架,以民生议题,透过网络,争取原本对政治不太敏感的年轻选民。
到了2018年,这种超越蓝绿的态势更加明显。5月时,旺旺中时媒体集团率先抛出“无色觉醒”主张,联手岛内学者、前政务官员与经济学家向全台民众发出“无色觉醒救台湾”号召,发起“全台湾无色觉醒运动”,尝试激发新一波的改革。
“这个运动引起了台湾的很多回响。”台湾学者赖岳谦接受央视采访时说,台湾岛内越来越多的人,“对民进党不满意,对国民党不满,不愿意把票投给国民党,也不愿意把票投给民进党,他们要给第三势力。”
柯文哲之后的郑文灿、韩国瑜,虽然仍隶属于不同党派,但郑文灿身段柔软,蓝绿通吃,而韩国瑜也同时受到民进党打压以及国民党冷落,已经与传统的蓝绿政客大为不同。他们在选举中脱颖而出,在陈先才看来,不过是“抓住了这个机会,顺势而为”。
“传统的政治、传统的历史已经要走入历史。”台北市议员罗智强接受媒体采访时回应道,“如果不赶上这个潮流,就会变成被淘汰的那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