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立

默音

去日立市纯粹是为了一家酒馆，这么说似乎有酒鬼的嫌疑。如果为了附庸风雅，可以说，想要看那个著名的海边车站。事实则是，车站固然赏心悦目，酒馆留下的印象则另有一种偏离预设的况味。

朋友不知在哪儿看到了酒馆的宣传，说是日本酒的品类纵然不到冠绝关东圈，也可以算是极为惊人的。对我来说，喝日本酒开始讲究，不过是近五六年的事。先是花了些时间学习酿造工艺导致的口味差异，什么纯米，本酿造，不同精米步合的分级，吟酿与大吟酿。再后来，则是跟着朋友喝不同风格的杜氏（酿酒师）。和葡萄酒一样，日本酒也有其风土，我至今不太欣赏关西的灘与伏见的出品，嫌其生硬，更爱新潟的甜美与飞騨高山的清冽。偶遇某家酒造的酒合乎口味与脾性，总恨不得将其出品一一地试过来。通常一家酒造随着季节不同有好几款，再加上不同的酒米，基本品与季节品，共八九款乃至十来款，都有可能。

一般居酒屋和高级料亭，常备十余款不同酒造的酒，通常以合（180毫升）售卖，类似西餐厅以杯卖红酒。超过五十种的，算是异数。日立的这家酒馆据说有一百多种，老板若不是收集狂，就是当真豪气。日本酒的娇贵程度比葡萄酒只好一点儿，开瓶后在冷柜里一周以内尚属稳妥，时间再长则会明显变味儿。加上日本酒不像葡萄酒可以陈年，除了多年熟成的少数酒款，都是喝个新鲜，上市后一年内喝掉。这也是为什么餐饮店通常只提供有限的种类。有的店还额外规定，贵的酒需要整瓶点。

从东京去日立，坐的是常磐线的快车。日立市得名于日立矿山和日立制作所，没错，就是电器公司HITACHI。在日本，这样的“企业城下町”不止一处，例如住友集团位于爱媛县的别子铜山，造就了新居浜市。如果没预先做过功课，可能会以为一下车就是毫无特色的工业城。事实上，此地游人众多，日立站是日本著名的海景车站之一。由当地出身的建筑师妹岛和世设计的日立站，车站主体呈挑高的T字形，T字的横向是一条甬道，两侧落地玻璃，尽头也是完整的巨幅玻璃，正对着一段高架公路，公路的背后便是太平洋。薄暮时分，站在二楼的玻璃墙后眺望深色的海和公路上的车流，有一种近未来科幻片的不真实感。

看过车站，前往心仪的酒馆。之前电话订位的时候，被问及要不要预订香鱼。有些诧异，因为香鱼在我的概念里是夏天才有的，而此时中秋节都过了。日本美食家、书法家和陶艺家北大路鲁山人最爱香鱼，作为鲁山人著《日本味道》的责编，早就被他感染，只要有香鱼，当然来之不拒。回答说那就一人一条吧。到了酒馆门口，先看见一只花斑小猫，接着发现，不是一只，是一群。猫们是被烤香鱼的气味引来的。门口的火盆可以用简陋形容，铁盆围了一圈纸板箱，不光为了挡风，也为了防猫。火势很足，在靠近纸板箱远离炭火的位置，竹签上插着两条香鱼，鱼背的金黄色和岩盐的银白色，被火苗映得发亮。

店内和门口的火盆类似，谈不上精致。原本是围炉的大木桌，墙上挂着蓑衣和斗笠，有点乡下小馆的野趣。日本酒的酒柜蔚为壮观，沿着店堂长长的一溜，却不是冷柜，也就不会是多好的酒。再一看，冷柜在进门换鞋处，刚进门没注意。白板上写着当日的菜，种类不多。朋友很快从酒柜选了心仪的日本酒，我留神看了看，没有新政。

秋田的新政是最近当红的日本酒造，我今年夏天第一次喝到，被其近似白葡萄酒的细腻高酸和香气打动，后来陆续喝了不少。让人郁闷的是，最初喝到新政，以为是只有自己发现妙处的小众品牌，不久便发现，在一些店家的酒单上，新政和十四代、黑龙等高级酒并列。这个遭遇不由得让我反思另一件事。十六七岁在学校图书馆邂逅一本缺了十几页的书，爱上了其中的惫懒语气和不走寻常路的情节，归还时查询，才知道作者叫村上春树。那是一九九六年，村上尚未真正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没有电脑和互联网，我当然无从得知，他在日本和海外是多么著名的作家。对村上和新政的爱好，也许说明了我本来就是“大众”的一员，赖不掉的。

店里没有新政，至少说明老板是个老派人，没有追逐流行。

香鱼上来了。老板说，可以从头到尾全部吃掉，好吃得很。我以前对香鱼连内脏烤这件事总有少许忌惮，也不能理解日本人把泛着苦味的香鱼肝作为珍贵食材。不过日立这家店的香鱼不带苦味，确实好吃极了。怀着对门口的猫的优越感，我吃完了整条鱼。

第一份酒喝完，我问，有没有“而今”。老板挥挥手说，不是只有贵的日本酒才好喝。他热心地推荐了“凤凰美田”，栃木县的酒，一喝之下，果然甘美，蕴含华丽的香气。想到老板估计把店里一百来种酒都尝过，心生羡慕。

吃着喝着，见店内疏疏落落几桌人，我不禁有个疑问，对朋友说，这家店看起来并不能支撑一百多种酒开瓶放在那里啊，还是因为我们来得太早，没到营业高峰？朋友说，估计是日立公司的余晖吧，以前说不定天天客满，卖酒如流水。网络时代的人总是恨不得立即得到所有事情的答案，我忍不住搜索了一把，果然，随着日立集团的变动，日立市的人口和日立站的人流量在这些年都在减少。那么这家酒馆会在余晖中继续伫立，还是那些架子上的酒的品类也会逐渐削减呢？一个并不着意于卖贵酒的老板，虽然他的卫生工作看起来有些随意，还是暗自祝愿他的店继续保持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