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中关村,半部改革史
2018-12-13
“中关村第一村民”纪世瀛:“要说改革开放的历史,离不开两个村,一个是小岗村,另一个就是中关村。”
目前,中关村地区发生的创业投资案例和投资金额均占全国的三分之一左右,活跃在中关村的天使创投机构数量达九百余家,占全国的40%。
南方周末记者 谭畅 发自北京
南方周末实习生 席莉莉
短短220米的中关村创业大街,寸土寸金。2018年9月,这里悄悄开了一间创业博物馆,完全不挣钱。
当参观者站在博物馆门口时,会脚踩中国第一代民营科技企业“四通公司”的基石,头顶中国第一家互联网公司“瀛海威”的商标。博物馆大门的左半边门板被漆成浅黄色,右半边门板是朱红色,分别仿照了金山公司和联想公司初创时的大门样式。
这4个民营科技企业中的标杆都诞生于北京中关村,近40年的中关村创业史上,它们各有一席之地。
“创业者都是‘疯子!”博物馆的“85后”义工李文会笑着摇摇头。2018年11月25日,李文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从与中关村知名创业者苏菂见过一次面,她立马辞去稳定的工作,飞越大半个中国,来帮苏菂筹备这间博物馆:“我被‘疯子感染了。”
筹备的半年里,李文会常常彻夜难眠——史玉柱、求伯君、王缉志、倪光南等人的创业史把她看失眠了。置身中关村,想着这些人创业的身影都曾活跃于此,睡不着的李文会有了领悟:“难怪有句话,‘一座中关村,半部改革史。”
仓库里诞生的服务部
“要说改革开放的历史,离不开两个村,一个是小岗村,另一个就是中关村。”76岁的纪世瀛,电话里声音中气十足,他的微信昵称叫“村民”,原因显而易见:“大家封我为‘中关村第一村民嘛。”
2018年11月中旬,北京刚开始供暖,“中关村第一村民”已经跑去海南过冬了:“别看我现在怕冷,当年真是热血青年!”
1980年深秋的一天,中关村88号楼闷得透不过气。这是中科院的宿舍楼,当时中科院物理所一室最年轻的工程师纪世瀛就住在一楼西头的103号房间,屋里除了床,没有任何可坐的地方。
晚上七八点,一位比纪世瀛大8岁的科学家突然闯进103号房间,没头没脑地问道:“老纪,你愿不愿和我一块搞个新试验?”
来者是物理所一室主任陈春先。两年前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宣告了“科学的春天”到来,陈春先在会上被授予全国科技一等奖,和陈景润等人一道被破格提拔为中国最年轻的正研究员,同年随中国物理代表团访问美国。
自1953年底中科院近代物理研究所在海淀区中关村竣工,此后十年间,中科院分布在北京的直属研究机构逐渐向此处集中。到陈春先访美的1978年,海淀区聚集了中国三十多所名牌大学、一百三十多家科研院所,人才密集度不逊于硅谷。
但在硅谷,陈春先看到了数千家由教授、大学生、工程师创立的公司,以及由它们构筑的高科技产业集群,科技与商业高度协同,爆发出惊人的生产力。回国后反观中关村,中科院各研究所的围墙内外存在巨大反差,具有先进水平的科技成果在实验室里“睡大觉”,而社会上许多应用需求却无法得到满足。
陈春先忍不住了。他“鼓动”纪世瀛说,中关村太适合搞技术扩散试验了,搞得好能很快形成技术密集企业特区。“一拍即合,我当时已经想了很久,都38岁了,难道一辈子就钻在实验室?我们要在中关村建中国‘硅谷。”纪世瀛回忆。
高大的中科院物理所主楼后面是受控核聚变实验大楼,在它的东北角,有几间堆积实验室废旧物资的小仓库。陈春先“夜访”纪世瀛不久,1980年10月23日,中关村第一家民营科技企业的前身——北京等离子体学会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在仓库里诞生。
参加成立大会的除了陈春先、纪世瀛等几位带头人,还有北京市科协咨询部副部长赵绮秋。纪世瀛的印象里,赵绮秋的应邀前往“给这个会增加了一点点官方色彩,给室内的人增加了一点小小的激动”。
服务部创立之初曾定下经营的基本原则:“遵循科技转化的规律和市场规律。不要国家拨款、不占国家编制,自由组合、自筹资金、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简称“两不四自”。在陈春先、纪世瀛的带领下,一些中青年科技人员利用下班时间在中关村四处穿梭,或是承接项目,或是使用研究所设备进行项目开发,成员达到近百人。服务部成为他们的大本营,每月为“员工”发放7至15元津贴——在当时多得15元相当于涨了两级工资。
很快,服务部就招致批评,一度被认为是“不务正业、歪门邪道、腐蚀干部”,甚至要立案审查相关人员的经济问题。
直到1983年1月,局面才被彻底扭转。当时新华社《国内动态清样》刊登了一篇题为《研究员陈春先“新技术扩散”试验初见成效》的文章,引起了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方毅的重视,方毅主管科技工作,他批示:“陈春先同志的做法是完全对头的,应予鼓励。”
1984年4月,在北京市科协和海淀区政府的支持下,北京市华夏新技术开发研究所在服务部的基础上成立,成为中关村第一个民办科技开发经济实体。
那一年的中关村,涌现出了一批新公司,以京海、科海、四通、信通(即“两通两海”)和中科院所属计算所新技术公司(“联想”前身)为代表。联想创始人柳传志后来坦言,当时深受陈春先的事迹鼓舞,萌生了创业念头:“憋得太久,机会来了,特别想干事!”
科技人员“下海”一时蔚然成风,形形色色的咨询公司、技术服务公司遍地开花,在中关村南大街沿街一排排临时建筑中安营扎寨。年底召开的海淀区第四次党代会上,全体代表形成一个共识:“举全区之力,支持中关村电子一条街科技公司的发展。”
至1987年10月,北京地区共有民营科技企业519家,占全国半壁江山,从业人数3万多,大部分集中在中关村。以“中关村电子一条街”为发端,1988年5月,中国第一个高新技术产业开发试验区——北京市新技术产业开发试验区获批,它也是中关村科技园区的前身。
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中关村成为民营科技企业的乐土。
度过危机趟过难关
没热闹几年,中关村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
1990年初,民办科技企业姓“资”还是姓“社”的疑云重新笼罩,人们对中关村的企业议论纷纷。加上当时西方国家对中国实行的经济制裁严重影响进出口贸易,原来人声鼎沸的中关村电子一条街突然冷清下来。
恢复街上的人气成了当务之急。当时正值1987年成立的北京民办科技实业家协会(简称“北京民协”,2013年更名为中关村民营科技企业家协会)换届,纪世瀛当选为理事长,这份被纪世瀛理解为“救火队长”的工作,他一干就是14年。
新“官”上任,纪世瀛向时任北京市科委主任邹祖烨汇报,说北京民协打算办两件事,一是借北京民营科技企业创业十周年之机,举办一次隆重的纪念活动;二是设立“科技之光奖”,表彰优秀的民营科技企业和产品。他认为“大家担心(支持民营科技企业发展的)政策要变,这样可以打消顾虑”。
将奖项命名为“科技之光”的是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严济慈,他是中国现代物理学研究创始人之一。1927年严济慈学成归国时,在船上遇见徐悲鸿,徐悲鸿为他画了一张肖像素描,并题写“科学之光”。作为严济慈的关门弟子,纪世瀛本打算请恩师也写一幅“科学之光”。严济慈却说,当下更需科技救国。
邹祖烨曾撰文回忆,听了纪世瀛的建议,“我眼睛一亮,感到这是个非常好的契机。”邹祖烨当即表示赞同,因为这两件事可以鼓舞士气、廓清舆论。
“表彰大会在哪里进行?”邹祖烨回忆,当时有人建议在友谊宾馆或科技会堂开,但纪世瀛力主在人民大会堂开,他认为民营科技企业一定要登大雅之堂。
纪世瀛还坚持“只要够标准就大胆颁奖,并且要大张旗鼓”。
1990年11月23日,表彰大会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纪世瀛主持,邹祖烨作了《光彩的十年,光明的前程》主题报告。国家科委后来以正式文件向全国科技系统转发这份报告。
一年之后,北京市新技术产业开发试验区的各项经济指标都大幅度上升甚至成倍增长,新技术企业数从1989年的850家增至1991年的1343家,总产值则由6.5亿元增至26.66亿元。
“总算是度过危机、趟过难关了。”时隔近三十年,纪世瀛回想往昔仍浩叹不已:“常言‘改革者没有好下场,都知道改革能够救国,那么谁来保护改革者?我们大张旗鼓去人民大会堂开表彰会,就是要给民营科技企业吃‘定心丸。”
几个月后,邓小平在1992年的春天到南方视察,提出要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在珠海,邓小平参观了当时的珠海江海电子厂,它只是一个搭着铁棚子的简易工厂,由两位退休科技人员创办,主要生产录音机的机芯。
时任广东省委书记谢非秘书的陈建华回忆,邓小平参观完后说:这家企业姓社不姓资!
消息传到北京,中关村浮动的人心彻底安定下来。
新一波思想解放浪潮下,人们开始反思,中关村过去的发展模式实际是依靠贸易方式实现利润,一些企业家提出“二次创业”战略,即资本股份化、产业规模化、技术创新化、融资多元化、管理科技化、经济国际化。
1999年,国务院同意设立中关村科技园区。如今,园区在地理位置上已超越原海淀区中关村的格局,形成了“一区十六园”,在北京的每个城区都能看见中关村的身影;园区内拥有两万多家高科技企业,百度、京东、小米、滴滴、美团、今日头条……它们通过科技产出产品和服务,与人们需求的方方面面产生深刻连接。
特别是2009年3月,中关村科技园区被国务院确定为国家自主创新示范区之后,已有多项先行先试的政策被复制推广到其它地区,而且科技成果转化成效显著。目前,中关村地区发生的创业投资案例和投资金额均占全国的三分之一左右,活跃在中关村的天使创投机构数量达九百余家,占全国的40%。
创业者的咖啡会不会凉?
中国在1994年正式接入互联网。次年,中国第一家提供中文信息的互联网企业——瀛海威公司在中关村诞生。
新生的瀛海威在中关村南大街上竖起了那块著名的广告牌——“中国人离信息高速路还有多远?向北1500米”。20年过去,虽然“瀛海威”已成历史,但互联网已深刻地改变了中国。“互联网+”时代,万众创新、大众创业受到前所未有的鼓励与褒奖,草根创业者们依然视诞生了第一批创业先驱的中关村为“圣地”。
2015年5月7日上午,国务院总理李克强走进中关村创业大街。当他来到3W咖啡馆时,一群创业者和投资人正在热火朝天地谈论项目,其中一人甚至拿出手机,向总理展示自己开发的寻找球友App。
“‘生命不息,折腾不止。这个‘折腾是指创新吧?”李克强也喝了一杯香草味卡布奇诺,看到咖啡杯上的字样时,笑着问道。
一旁有创业者接话:“对,创业就是不断折腾的过程!”
李克强喝过的“总理咖啡”,已成3W咖啡馆的当红产品,每杯售价30元,人多时一天能卖四五十杯。现在,创业所需的找人、找钱、找技术、找市场、找圈子,经常都是从坐下来一起喝咖啡开始。中关村创业大街上的咖啡馆就像当年中科院研究所的仓库一样,聚集人气、孵化创意,同时也试探水温。
这个冬天,有年轻的创业者问了“中关村第一村民”纪世瀛一个问题——中关村创业大街上的咖啡会不会凉?
“11月初,总书记在北京亲自主持了民营企业座谈会,他在会上说,民营企业和民营企业家是我们自己人。我看到这新闻的时候真是哭了。”纪世瀛回答年轻的创业者:有“定心丸”在,有中关村精神在,创业者的咖啡就不会凉。
纪世瀛理解的中关村精神,是锐意改革的创新、勇于开拓的创业和敢于牺牲的冒险。他认为,“创业总是利润与风险并存,中关村改革之初有‘两不四自原则,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自担风险,没有冒险精神就不是企业家,以企业为主体的中关村人一定具有冒险精神。”
冒险与开拓仍在继续。创业博物馆里,除了四通打字机、长城0520CH计算机、王码汉卡等“回忆杀”老展品,还有一个展区空荡荡的。博物馆的义工李文会说,未来中关村诞生的创新产品也会摆进来,既做新品推介,也续写改革开放的创业史。
为总结过去三十多年的经验,2018年6月,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汪浩带领课题组多次赴中关村科技园区调研。
汪浩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中关村的改革与小岗村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深圳特区建设等改革的逻辑基本一致,都走了一条“自下而上”的探索之路,“中关村的发展历程是中国经济发展的一个缩影,其关键特征是政府积极协调下的市场经济”。
(本文部分参考张福森编《中关村改革风云纪事》、柯小卫著《当代北京中关村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