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的当代摄影表达
2018-12-13钟华连
钟华连
摄影术发明之初,风景就已是摄影师们热衷的拍摄题材。直到现在,风景或风光,还是大多数刚接触摄影的爱好者最常拍摄的主题,往往也会成为他们摄影的起点。在中国,因为风景摄影与中国的山水画一样都以山川自然为描绘的对象,所以没有哪一个摄影门类像风景摄影那样承载了如此多的摄影爱好者,甚至一些专业摄影师对艺术的理想和对世界的理解,正因如此,风景摄影也一直是国内研究者们讨论的重要话题。
风景摄影或风光摄影对应的英文是“landscape photography”,关于“landscape”概念的研究早已在引进的诸多西方艺术和风景园林研究著作中有过详细的讨论。英文“landscape”在公元5世纪由日耳曼语系的群体传入英国,除了古英语中的“landskipe”,还有德语中的“landschaft”、荷兰语中的“landscape”以及丹麦语和瑞典语中的对应词汇,意指放眼而顾的地表部分1 , 它“于16世纪晚期被荷兰风景画家引入了观看(view)及视觉感知的含义”。2 从此“landscape”便开始被作为主客观的统合体来认识和理解,将风景客体化为视觉图像和土地属性,由科学、技术、宗教出发将自然视为认识、征服、崇拜的对象。
中国的山水翻译成英文经常是与“landscape”相对应,不过与西方的“landscape”概念有所不同,山水是指相反事物之间的关联,一方是有形有起伏的山,而另一方是本性无形而顺物成形的水,不透明与透明、密实和疏稀、稳定与流动,两者相交而互相衬托。3 有学者称,“山水”二字连属并作为一个定型的词,最早应该出现在先秦古籍《山海经》里。中国的儒释道对山水持有不同的理解。儒家以山水比德,《论语·雍也》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将人的品格、气质同自然界的事物性质联系起来,提倡在对自然造化的学习之中不断提升个人的审美趣味与道德修养,将个体置身于人格化的山水中。道家追求“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于自然山水,道家注重的是“无为”的逍遥状态,在畅游山水的过程中,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交融。佛家的“明心见性”提倡向内观照,追求“空明”和“禅趣”,在对自然山水的静观与直觉中感悟生命,使人的内心获得宁静自在。这些思想观念逐渐在历代的诗词歌赋和魏晋时代发展出的山水画中得以体现。与西方艺术的“写实主义”传统不同的是,中国古代的文人画家们强调的是精神上的“写意”,并非对真山水的写生,而是心中对山水甚至世界的认识。不同时代的中国文人画家通过笔墨特点和绘画图式,在入世和出世间寻得自己的生命哲学态度。
画面唯美且千遍一律的风光摄影在近二十年来一直饱受诟病,很多摄影师和研究者对风光摄影这一说法发出许多诘问,为与这类摄影有所区别,又能表现当今权力、资本和意识形态所产生的社会景观,近几年一些中国的摄影师和研究者用“景观摄影”一词代称西方语境的“社会风景摄影”“(social landscape photography)。风景、风光在千年前的中国就已有使用,而“景观” 一词则是20世纪初由日本植物学者三好学博士对德语“Landschaft”的译法而提出,而后传入中国,并逐渐运用到各个学科领域中 4。最近十来年,越来越多当代中国摄影师和艺术家在风景这一范畴中探索摄影与中国传统文化、与潜伏于中国人文化血脉中的山水情怀的关联。
中国摄影师和艺术家在影像创作中融入山水传统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比如,将中国山水画和摄影结合的早期实践者郎静山就以推进中国艺术摄影为己任,将数幅照片拼贴于一幅的虚构创作,并题字盖印自创出“集锦照相”。而后继者陈复礼也将“诗画合一”的绘画传统运用在摄影中。两人的画意审美和沙龙趣味一脉相承。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纪实摄影热潮,使得郎静山、陈复礼为代表的风景摄影在备受一些摄影者模仿和追捧的同时,又被许多摄影者看作是背离世界摄影主体潮流的代表。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摄影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家的热门媒介,与此同时伴随着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和全球化趋势的蔓延,中国艺术家也在努力地与国际接轨,中国摄影从观念到手法普遍向西方看齐。在这一时代背景下,如何摆脱纯粹的模仿,建立起自己的艺术语言成为很多中国艺术家思考的问题,与中国传统相结合,从中国传统文化和传统绘画图式中汲取养分,从而寻找到自己的摄影语汇成为其中一些艺术家、摄影家探索的方向,而山水也成为他们重要的摄影主题。
本期专题呈现了洪磊、庄辉、董文胜、曾翰、魏壁、单飞鸣、姚璐、塔可、王居延9位艺术家的摄影作品,这当中有“60后”“70后”“80后”“90后”,不同年代出生的艺术家或多或少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艺术养分。专题中还采用艺术家自述、他人的评论及采访等文本形式体现他们对山水相关问题的思考。洪磊、庄辉上世纪90年代就开始摄影,是最早一批以摄影作为主要创作媒介的当代艺术家。山水主题贯穿了洪磊20多年来的摄影作品,对传统既反叛又迷恋是他作品中始终纠结的主线;他的摄影作品借用置景、拼贴等当代艺术手段实现对中国传统绘画图式的挪用,重新审视中国山水的审美传统。庄辉在2011年从以往偏向的社会政治题材转到山水题材,创作了《祁连山系》;他从传统山水思想中受启发,在作品中融合了摄影、绘画、录像和行为艺术等媒介手段,希望在他认为的人的精神存在的栖居之所——自然中去解决现实困境,并为自己构建更完整的精神世界。与庄辉一样,董文胜的摄影也带有强烈的行为艺术色彩,不过两人在作品表现上却截然不同。董文胜作品中的“行为”更应该看作是对传统文化的冥思,在《波澜恣意》中,他通过不同象征意味的场景去表达“水”这一物象,将马远画水的绘画语言借用到摄影创作中,并将自己的身体行为介入到图像生成过程中。身兼摄影记者、策展人、艺术家等多重身份的曾翰,对山水的思考更为理性,在本期专题中他撰文叙述了自己从景观到山水的摄影创作历程,从摄影记者的视角体察中国社会景观,到将贝歇夫妇的类型式摄影、美国的新地形主义和中國山水长卷图式的结合运用,再到对中国山水画作品和画家的“敬古”式创作,希冀自己在传统中寻求当代问题的解决之道。魏壁的《寒池》同样采用了中国山水长卷图式,不同的是,他期望在精神上与古人寻得共鸣;早期他拍过纪实摄影作品,后来从城市回到乡村后,于乡野和山水间找到自己的艺术源泉,他的多部作品都表达了当代人对回归自然的渴望。姚璐的《新山水》沿用了他十多年来借用传统山水画图式来表现社会问题的一贯手法。曾在英国留学的王居延的作品《2084计划》和《2085计划》,在中国山水画图式中融入了西班牙画家戈雅的“黑色绘画”质感和色彩,来展现他借助地景对权力空间的符号表达。单飞鸣和塔可同样有过留学经历,自然风景一直是单飞鸣的创作主题,在五联摄影拼贴作品《丛林》中,他运用了传统山水绘画中压缩背景空间的图式特点,在自然中寻得一种精神上的共鸣。而塔可的《福地》与他之前的几个系列作品一样,依然从中国古典文本中获得创作灵感,以行走的方式用摄影去考证文本中涉及的山水地点,探寻古人生活的痕迹。
这期专题并非是“山水”主题下摄影与中国传统文化相勾连的全景。上世纪90年代末、21世纪初,荣荣和映里、刘韡、黄岩等一批艺术家选用自己或他人的身体来构图,对传统山水画进行的重新诠释;韩磊、缪晓春、杨泳梁、罗永进、颜长江、邵文欢、卢彦鹏、李舜等艺术家也对山水主题从材料形式到思想内涵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值得注意的是,还有一些西方摄影家深受中国绘画的影响,比如康兰丝(Lois Conner)、秋麦(Michael Cherney)等,中國山水画中的笔墨意趣、散点式构图以及其中表达的生命体验对其作品的形成有明显影响。康兰丝曾坦言:“我个人把中国看作是我的缪斯,就像塔希堤岛之于高更。当我置身于中国这片土地的风景里时,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与土地的联系自然而然地产生。这是一种汇合了视觉感受、消逝的历史以及一些物理感知,包括空气温度、风、光、气味、声音在内的体会,它们为我呈现出了独特的视觉画面。”
中国传统之于越来越多的中国艺术家而言有更直接而内在的关联。本刊记者对专题里的几位艺术家采访时,“根基般的作用”“血脉”“基石”“常识意义”“影子”“文化基因”这些语汇时常闪现。
我们还邀请了两位视觉文化研究者为本期专题撰文。中山大学教授杨小彦回顾了中西方风景和山水绘画的传统、绘画与摄影的互文性,并对当代艺术家的观念摄影创作发表看法;加拿大康科迪亚大学华裔教授段炼以“山水”“空间”“生态”“造景”“历史”“时间”“观念”为关键词阐述当今的摄影人面对风景时需要思考什么。
如今,资本和权力在迅速改变人类社会自身的同时,也剧烈地改变着自然的面貌。而摄影已经代替传统笔墨成为大众日常观看和叙述的重要媒介,许多艺术家的思考和实践正在表明,山水的当代摄影表达并不是抓住一个小意念、换一种新材料的艺术小机灵;山水包含着中国人对世界的独特洞见,当代摄影对山水的借用不仅仅意味着一些借古翻新的图式,更可能蕴含着当代语境下新的价值观与世界观。
注释:
1. [美]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 著.俞孔坚 / 陈义勇 等 译. 《发现乡土景观》[M].商务印书馆,2015,7-12.
2. Calder W. Beyond the View: Our Changing Landscapes[M]. Melbourne: Inkata Press, 1981.
3. [法]朱利安 著. 卓立 译. 《山水之间:生活与理性的未思》[M].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25.
4. 李树华.风景百年、风土千年——从景观、风景与风土的关系探讨我国园林发展的大方向[J].中国园林,2004(12):2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