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保姆
2018-12-13李光彪
李光彪
老家名叫铁厂,既不产铁,也不产钢,却盛产钢铁般坚硬的石头,祖祖辈辈都与石头雕琢的石磨、石臼、石猪槽等石器有关。从我记事起,老家屋檐下就摆着一个大腹挺挺的石缸。长满嫩生生遐想的我曾追根究底问过爷爷奶奶,可谁也说不清石缸的来龙去脉,只知道那个皱纹满面的大石缸比爷爷的爷爷还老。
常听母亲说,我是那个牛腰粗的大石缸领养大的。那时,顶针高的我还没有断奶,刚好会爬学走路,经常摔跤,别出心裁的母亲就在石缸里铺上羊皮褂和棕衣,把我抱进石缸,让我在石缸里摸爬滚打,逐步扶着石缸边缘站立,一步一步挪动,歪歪斜斜练习走路。年幼无知的我在石缸里玩累了,头一歪,就倒在石缸的怀里睡着了。有时待久了,无意识的我就会随意撒尿、拉屎,然后把尿、屎当作橡皮泥玩。等母亲忙完手里的活计来看我时,见我满身“油画”,又赃又臭。哭笑不得的母亲像抓小鸡似的一边把我拧出石缸,一边用水给我冲洗,一边给我换衣服。可是,母亲手里的活计一忙,又只好无奈地把我放进大石缸,交给那个不卑不亢的乡村“保姆”,一边做家务,一边照管我。
一天天在石缸里长大的我,看着母亲在厨房里忙前忙后煮饭,很好奇,经常多脚多手去捣乱。母亲抱我不行,背我不行,哄我也不行,实在拿我没办法,又只好打发我一点零食或几样玩具,把三四岁的我强行放进大石缸,让我独自一人玩耍。慢慢的我才明白,母亲把我交给石缸“保姆”,就像把那些不懂事偷吃庄稼粮食的猪鸡关在栅栏里、笼子里一样,既孤独,又不自由。直到我玩得无趣,哭爹喊娘时,母亲才把吃闲饭的我抱出石缸,“解放”我。从那以后,每次我做错事,母亲就不由分说,把我扔进大石缸,任我发泄。于是,被石缸囚禁的我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如井底之蛙的我,在石缸里东跳西蹿,恨不能立马长高,爬出石缸。可是石缸四周如一道铁铸的屏障,让狗高的我望而兴叹,无计可施。直到我撕心裂肺嚎啕大哭,软嘴软舌向母亲承认错误,立下痛改前非的悔过诺言,母亲才走近石缸,一边教训我,一边把我抱出石缸,一边帮我揩眼泪。可年幼无知的我,常常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一次次接受石缸的再“教育”。就这样,石缸成了母亲惩罚我最管用、最安全的刑具。
走过穿开裆裤的年龄,我不知不觉就有石缸高,经常可以翻越石缸,把石缸当马骑。坐在石缸上玩耍的我,仿佛是骑在母亲的背上和母亲玩“蚂蚁驮盐”,无比快乐。那时,老院子是个正房、面房、厢房组成的四合大院,住着六户人家,我们一群孩子无拘无束,经常东家出、西家进,三五成群,叽叽喳喳一起玩“躲猫猫”。小伙伴们不是躲在门后,就是躲在床下,或是墙旮旯里,尽管隐蔽,但很容易被我找到。我躲进大石缸里,像只蝙蝠身子紧贴在石缸边,粗心大意的小伙伴们却很难发现我,都要费很多神,才能找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我。
那个大石缸还盛装过我童年的忧伤。有一次,饥饿的我放学回家,偷嘴吃开水泡饭,慌乱中不小心把热水瓶胆打坏了,闯祸的我正在清扫现场,正巧被下田干活回家的母亲遇见。母亲一边骂我是个“乱脚龙”,一边找吆鸡棍准备教训我。急中生智的我还不等母亲追上来,就像只被猎狗追撵的兔子,拔腿插翅般逃出家门,纵身一跃跳进石缸,如骄阳下的一滴露珠,瞬间就蒸发得无影无踪。躲到哥哥姐姐们回家吃饭时,我才爬出石缸,垂头丧气进屋,在全家人的劝阻下,母亲心头的火才慢慢消退,脸上也逐步“阴转晴”。顿时,我高吊的心如石头落地,是那个石缸“保姆”掩护了我,让我幸免了一次皮肉之苦。
那时的乡村没有自来水,每天吃的水都要到村庄脚下的水井里挑。遇到雨季路滑泥泞,家家户户都把水桶、盆摆在屋檐下,接哗啦哗啦流下来的瓦沟水用。我家的那个大石缸就派上了用场。每次接满一大石缸雨水,沉淀后用来洗脚、洗脸、洗菜,足够全家人用一两天,让脚不着地奔波忙碌的母亲赢得了更多做针线活的时间,我们兄弟姊妹几个身上的破衣舊裳,经过母亲的缝补,就会变得体体面面。雨过天晴,母亲拔掉石缸底的木塞,把石缸刷洗干净,石缸便成了盛装篮筐农具的“百宝箱”,成了我们“躲猫猫”的窝。
时光逝水,由媳妇熬成婆的母亲,不仅用那个大石缸领养大我们兄弟姊妹六个,而且还用那个大石缸为哥哥嫂嫂们带大了七、八个孩子。如今,一茬茬在石缸里长大的孩子已远走高飞,曾经儿孙绕膝的母亲已含笑九泉,原来热闹的老院子已经残垣断壁。唯有那个磐石如牛、长满青苔,搬不走的大石缸,依然站立在废墟中,如一个背负大地、脸仰苍天的乡村老“保姆”,脉脉含情地收藏着乡村的雨露阳光,珍藏着我闪闪发光的童年。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