坷垃爷的宝贝

袁良才

坷垃爷吸溜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面糊糊，在村头那棵百年老榆树下对村人吹嘘，我是汾阳村里头最富有的人！

有人觑了觑坷垃爷豁了好几个口子的粗瓷碗，笑得差点儿喷了饭粒，但一见坷垃爷那张黢黑古板的大长脸，赶忙儿连饭带话一古脑咽回去了。

儿子莜麦一边拿舌头溜圈儿来回舔碗沿上残留的面糊糊，一边翻着白眼珠戗老子，躺在地上称狠，也不怕乡党们笑话！

怕爷儿俩起了冲突，村人纷纷起身，逃也似的各自回家了。

莜麦又拿白眼翻了翻老子，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用右手食指顶着碗底，公鸭嗓子哼着不成调儿的山西梆子，转着碗扬长而去。把个坷垃爷憋成个红脸关公，被晾在树荫底下，气哼哼地，说不出话来。

坷垃爷是汾阳村里穷得只剩下裤裆里蛋甩的寒苦人家，两间土坯茅草房，雨天下雨，晴天漏风，爷儿俩靠给地主冯飞卿家扛活勉强混口饭吃。

因为穷得跟大水洗过似的，莜麦虽是一表人才，三十好几了还打着光棍，瞅见女人眼里就直喷火苗，喉咙里就一个劲咽口水儿。

要说坷垃爷完全是胡咧咧，睁着眼睛说梦话，那也不对。乡党们知晓，坷垃爷显摆自己是村子里最富阔的主儿，是说他有一口楠木棺材！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事。

据说，坷垃爷的祖上风光过，做过临汾知县，后来闹啥子革命党，好好的朝廷一夜之间关门倒灶，皇帝佬儿都被轰出了金銮殿，坷垃爷家能不家道中落？坷垃爷的爹是个大烟鬼，挣不来钱，却是个天生的卖房卖地的专家，到了坷垃爷手上，只留下两间土坯茅草的杂物间可以栖身，还有一棵老干虬枝的金丝楠木。

坷垃爷听说这树贼金贵，只有皇帝佬儿和王公大臣家才配用、用得起，本指望靠它翻身，哪成想运去雷轰荐福碑，倒霉蛋放屁都砸脚后跟儿，阎老西的一颗飞机炸弹不长眼，把坷垃爷家的唯一宝物拦腰炸断了。

坷垃爷比死了亲老子还哭得伤心，先骂阎老西，然后骂自己，为啥子炸死的不是我呢？这树比我值钱多啦！坷垃爷不吃不喝，在地铺上昏睡了三天三夜，然后起床，平静地对儿子莜麦说，我想通了，好赖最后都逃不出一个‘死字。请秦木匠来，割口楠木棺材。我活着不如人，死了比谁都阔绰。扯平了！

楠木棺材割好后，坷垃爷却拿不出一个铜板儿付秦木匠的工钱，秦木匠气得要用斧头劈棺，坷垃爷“扑通”跪下求告，让我爷儿俩给您家干一个月活抵债吧！秦木匠这才饶了他。

坷垃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爷儿俩又给油漆匠家白干了一个月活，求人家给楠木棺材刷了三遍土漆儿。

紫红发亮的金丝楠木棺四角拿古砖垫了，搁在土坯房显眼处，简直使蓬荜生辉了。从此，坷垃爷的腰杆似乎挺直了许多，走路也倒背起双手来，有事没事总爱往老榆树底下钻。而且每天最大最神圣的一件事情，就是早中晚三遍地用细棉抹布擦拭楠木棺材上的存在或并不存在的灰尘，擦拭的姿势相当张扬，动作极为夸张。

半辈子没人正眼瞧的坷垃爷，因了这口方圆百里绝无仅有的楠木棺材，一下子声名鹊起，被有头有脸的地方上的人物高看起来。

先是国民政府临汾县长马长贵登门拜访，愿出三千块现大洋购此棺木。莜麦喜得一蹦三尺高，险些儿得了疯病，一个劲催促老子快出让，不料坷垃爷兜头给儿子浇了一盆冷水，人活不过百年，死了却是千秋万代。县长困得，我咋就困不得？不卖！县长气跑了，儿子气病了。

冯东家不甘落后，也满脸堆笑地亲自上门找坷垃爷好言商量，老坷垃，我早就看出，你儿莜麦偷着喜欢我家闺女兰麝，两个小人儿是你有情来我有意。但结亲家最讲门当户对，你家这情况……不过只要你肯把这楠木棺材让给我，我就做主，把女儿兰麝许配于令郎为妻！另外，再送你二十亩好地。

一旁的莜麦喉结上下咕噜，“扑通”给老子跪下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爹，看在我是你亲生儿子的份上，您就应了吧！只见坷垃爷的大长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嘴唇被牙齿咬出血珠珠来，最后，他闭上眼睛，眼里滚出泪蛋蛋，坚决地摇了摇头。

得罪了东家，可不是闹着玩的。第二天，冯飞卿让管家来通知坷垃爷，你爷俩不用再过来扛活了！守着楠木棺材过日子吧。

可楠木棺材里没装一粒粮食，更长不出一颗粮食来。爷儿俩很快就被饥饿掐住了喉咙，只有出气儿没有进气儿。难得冯小姐偷着送过来几回面饼。

这时候，村子里开进了一支队伍，却都打地铺歇在老乡的屋檐下。坷垃爷没看到这一切，他躺在床上等死。

破破烂烂的门帘忽然被掀开了，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瘦高个军人，肩上还扛着一袋面粉，亲热地招呼，老乡，没吃没喝咋行？这点粮食你收下吧，吃完了再来找我。

坷垃爷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气若游絲地颤着声问，长官您是……

徐向前。

此时，徐向前的部队已将临汾城团团围住，无奈城高墙厚，城内有晋绥军重兵扼守，徐向前命部队学“土行孙”，在地底下掘进坑道，挖到城墙下时填放足量炸药，炸塌城墙后破城而入。

担任主攻任务的黄旅长正为一时找不到足够的棺材盛放炸药而发愁时，警卫员报告，徐司令员，有位老乡说找您有事！

徐向前将客人迎进指挥部，一眼就认出是坷垃爷！

坷垃爷的大长脸红润了不少，他握着徐向前的手连声说，救命恩人哪！我老坷垃给您送宝物来了！

坷垃爷对着门外朗声叫道，小伙子们，抬进来！

莜麦等四个年轻后生抬着一口威风凛凛、紫红锃亮的棺材进了院门。

徐向前虽然很感动，但马上婉谢道，坷垃爷，我听说过你的故事，是宁可穷死饿死也不卖这口楠木棺，这是你百年后的“老家”啊！使不得！

我现在改主意，不想死了！土改我家分了五亩地，不愁吃喝了。我要跟着徐司令打阎老西，打蒋介石，过好日子！你别见外了，宝物我不卖，但我高兴捐，捐给解放军做“土飞机”攻城！

徐向前不再推辞，颤抖着手，坚持要给坷垃爷打一张借条……

被阎锡山自诩固若金汤的临汾城终于被拿下了。

徐向前听说，坷垃爷带着儿子莜麦支前，被敌机扔下的炸弹炸得尸骨都没找全……

徐向前亲自和几个战士抬着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送过来。

莜麦后来成为“临汾旅”的一员虎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