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鸟
2018-12-12莫小果
莫小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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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节还有一小时就要过完,朋友圈里的一条信息刷了屏:今晚大地影城2号厅《美人鱼》20点场次10排15号座的女士请注意,在你上洗手间的片刻,坐在10排14号座的丈夫和坐在10排13号的女孩接吻长达一分钟,我只是作为路人甲温馨提示,如要求证请扫以下二维码。
一时间朋友圈众人成了好心的路人乙丙丁,转发评论点赞,什么鬼怪都浮头了。翌日的一整天,钟袅的办公室都在议论这件事,关注点都在10排15号的女人身上。但也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或许是“小三”作怪故意挑拨离间,或许发信息的就是10排15号的追求者,或许就是10排13号的“小三”发的。一个经济系教授说出专家观点:说不好就是大地影城自己捏造的,目的是炒作。
这信息钟袅没有转发也没有评论,她这辈子碰到过太多10排14号的男人,这样的感情立方里,无论10排13号还是10排15号都是输家。她更关心的是自己,更在意的是那根双杠的验孕棒。她尝试过理解那个男人的出轨,即使她亲眼见到,但也未必为实。她等不到男人的诡辩,就打电话去求证。男人却在电话里扔下四个字“公共汽车”。
她心里清楚,大家虽从不在她面前提这四个字,但总不会忘记四处传播这四个字。即使搭上有婦之夫便车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但人们都会乐此不疲地旧事重提。每逢恋爱,他们总要好心地告知男方,用他们的话讲:“那是对男方负责。”也就这样,她一段一段的恋情都夭折了。“公共汽车”的代称在她的交际圈里越叫越响,谁想上就谁上呗。这次终于叫到了自己男人的口中。
当然,分手也不算得什么,但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她又忍辱负重地打通了男人的电话。男人听了后,反而一阵狂笑:“谁知道这孩子是谁的种?”她不敢相信,自己和这样的男人媾和。年将40的她,怀上已不容易,孩子是要定了!但又没有勇气当起单亲妈妈。此时,她故作镇静地随意扫描着眼前的报纸,一则报道引起了她的注意:日前一A血型的男子与B血型妻子产下O型男孩后,得知儿子非亲生,伤心过度,从20楼撒下20万百元大钞后服毒自杀,抢救及时,现无生命危险。说起来,这个男人和新来的美术老师有几分相像。
新来美术老师的样子和名字一样土,龙重。
她听成了“龙种”,还听说常有不同的“模特”去他家走台步。
你们知道吗?新来的龙老师结过婚了。
结过?离婚了?
听说是因为“模特”众多。
那个老师一边说一边掩着嘴笑,似乎是在努力按住自己那条长舌头。钟袅想,或许平时他们说起自己也差不多一个样。突然,她觉得在这所空荡荡的学校里有了填充感,有种恶冲动——很想认识他。
那天课后,她闲逛中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龙重的画室。天气预报说,台风要来了,天气格外闷热。她敲门进了画室,看不到那些老师口中的模特,却看到了龙重。他在作画。画里的女子赤裸裸地躲在一个石洞中,羞涩地张望。
钟老师,欢迎。
我不打扰你作画了,随便走走,路过就进来瞧瞧。钟袅被画中人惹得尴尬。
台风比预期来得要快。风使劲推开画室厚重的窗帘,钻进钟袅的裙摆,把钟袅的裙子变成了向天的雨伞,下半身一览无遗。钟袅使劲把裙子往下压,但无济于事。龙重快步将窗帘收紧。乌云加快往下压,画室里只有一盏射灯,像一把男人温柔的手,顺着她浅露的胳膊,爬过她的胸部、腰部、腹部……室内突然静下来,龙重好像吃准了她,盯着她说:你来做我的模特。
雨停了,他俩像相识已久的初恋情人,对望着一言不发。钟袅没有过养儿育女的经历和经验,龙重育有一女。钟袅只有恋爱史,他有婚史。她和他说起,两次恋爱都严重受挫,差点对男人失去了信任。龙重把她的手捏得更紧,我不会让你受累。
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风雨,成了她最惊喜的姻缘。
2
钟袅的母亲早已去世,她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退休前是一名医生,退休后是他们大学里的客席教授。他的资产足够钟袅一辈子衣食无忧。
第二天,钟袅就带上龙重去见父亲。父亲似乎已多次在脑海里对女儿的婚事进行彩排,就差男主角。但对这位来自外地农村有过婚史的准女婿,钟老先生还是皱了眉。龙重出身贫寒,加上一婚时净身出户,找个硬币刮痧都难。
钟老先生想了想,这样吧,婚后你们还是住在这吧。
就一个女儿,钟老先生不想自己的女儿受半点委屈,和丈夫一起窝在出租房。钟袅也明白龙重的难,把自己及其支付宝密码都给了他。
一天,父亲把袅儿招呼到新砌的假山旁。袅儿,父亲年纪大了,你妈也去得早,我只能给你留下房子车子,这些树,以后就陪着你。从小我们一直都惯着你,你单纯、容易被人哄,爸爸不在的时候……
钟袅没让父亲说下去,是她忽略了这位一直深深爱着自己的男人。
对于婚姻,钟袅觉得龙重要轻车熟路得多。艺术家总有特别的心思,戒指的设计就是一个两层镂空组成的金笼子,你是袅儿,笼子就是我们的家。钟袅喜欢这样的告白,用爱相互织成笼子,乐在其中。钟袅甚至是沉迷于禁锢,和他相处没有陌生感,共同生活没有磨合期,或许只是因为两个都是有故事的人。虽然没有宴席,但新婚的喜庆一直都在钟袅的脸上,身上,心上。
不过婚姻似乎未能挽救她的名声,“公共汽车”仍盛传在新来的老师里、其他兄弟院校里,或者还有龙重的生活圈。偶尔,她也会听到一些老师说起龙重的闲言碎语,有时还是有模有样的。有一次在洗手间,钟袅就听到,龙重在外面租有房子,说是画室,其实就是和那些“模特”鬼混。钟袅也发觉支付宝时不时会有支出的短信提醒,都是龙重的支出,都是在他出去两个小时后。龙重说是给他女儿买东西的。钟袅相信他,正如他也剥离一切闲言碎语来相信她。
一个月后,怀孕的喜讯被传开。她虽然没生过孩子,但怀孕已不是第一次。她脸上一层薄薄的淡斑,同事们背地里都说是流产斑。不过这个孩子,不像过往那些无人认领的失物。这孩子可是“龙种”!她一定能看着孩子出生、成长、成家。龙重给孩子取名为“薄薄”。龙重的生命里应该也有一位叫“薄薄”的女人吧。有一次他就把钟袅叫成了“薄薄”。薄薄或许是龙重最重要的恋人。龙重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但后来还是娶了别的女人。即使如此,内心深处他依然爱着她,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3
自从得知怀孕后,龙重越来越不能离开她。
即使龙重没有课,也要陪着她上班,等她上课、下课,一起回家。龙重出去的次数也少了,转账的信息也没有了。龙重说,不能老用她的钱,自己的小孩自己负责,他要给他们孩子最好的。时间长了,同事们慢慢不再撩起往事,偶尔也会有几个善良的人说上恭喜。
那天晚上,她的肚子一直在疼。
但比她更痛的是父亲。父亲是半夜把床头的镜子扔破了,他们才知道父亲的惨痛。钟老先生得的是急性肝功能衰竭,到医院没有24小时就去世了。
医生说,钟老先生应该痛了有些日子了,只是不说,他们也没能发现。
此时钟袅的肚子越来越痛,但心更痛,相依为命了30多年的父亲,一眨眼间说不动就不动了。哭声撕裂了一切疼痛。
袅儿,你的裤子!
一大摊血,不断蔓延着。她才开始面对这刮骨般的疼痛,瘫倒在病床上。肚子绞痛,混混沌沌的,醒了又晕,看到龙重绝望的眼睛,在保大人还是小孩的生死薄上,龙重哭着在医生的本子上签了保大人的字。她最后的意识留在了父亲最后抗争的战场——手术室。
4
她不能参加父亲的丧礼,龙重一手操持,没有任何悼念仪式。转账信息又来了。她和龙重名义上的孩子没有了,以后也不会再有——她的子宫已切除,龙重似乎也没有义务再把钱留下。龙重是她唯一的亲人,父亲给她留下的房子、车子、钱,这些对于她都不重要。
住院第二天,学校工会来看她。新来了一位工会干事叫刘萌萌,以前是学校的学生会主席。
刘萌萌很热情,钟老师,以前我一直旁听你的课,能加你微信吗?以后我在写作上有什么不懂都可以请教你。最近龙老师他可勤快去画室画画了。他的画室我也参观过。
钟袅说,他的画室?不是说关了吗?
刘萌萌爽朗的笑声比风铃还要脆,当然没关,昨天他还请我做模特,龙老师太客气了,大家都是同事,帮个忙,这也要给模特费。
钟袅用老板娘的口吻说谢谢你帮忙。
刘萌萌饶有兴致地继续说,谢什么,我非常乐意呢,要是成画了,我就是画中人。
第三天,科室同事来看她,他们是慰问,但表情似乎是用面粉揉成的团,那位更年期刚过的蒋老师,学校的“新闻電台”,叫她猜龙重在哪儿?
钟袅说,他下午不是有课吗?
蒋老师把面团揉得更紧了,他抱着个女孩子去了聚龙湾,那酒店高档不在话下,还不愧是偷情圣地,在郊外。我是刚刚去附近看房见到的。
钟袅脸色由白变成了惨白,这我知道,他们是去那酒店写生。
蒋老师对别人的家事总是不遗余力,哎哟,你知道女孩子是谁吗?刘萌萌——这骚货今天穿得可通风透气呢。龙重怎么这几天都不在?也难怪,要陪那小妖精!以前我丈夫也是,见我更年期就疏远我。你还割了子宫,我们女人真是命苦……
钟袅把手机一扔,我说了,他们只是画家与模特的工作关系!
同事们被吓得纷纷告辞。同事这头刚走,转账通知的短信又来了。手机的屏幕已摔烂,但完全阻止不了强大的信号。
晚饭时,龙重看到钟袅的破手机,平静地问,怎么手机成了这样,怪不得打你电话不通。
当天晚上龙重就给她买来了新手机。钟袅不断提醒自己,现在他已是唯一的亲人。龙重对不起她,但她也不是对不起他?那个孩子虽然没有出生,但她也想过给他吞掉这个哑巴亏……
不过,她还是没忍住,你这阵子去哪了?
龙重说,没什么,就是办爸爸的后事。上课。画画。
钟袅无话可说。就像上几次的恋爱,一样的道理,不合就分,不爱和人争吵,爱情又能争辩什么?她不喜欢什么原配捉奸,那实则胡搅蛮缠,那是多么俗气的剧情。她不再问,毕竟他已是她唯一的亲人,难得糊涂比清醒好。
沉寂,钟袅不想再去追问那些模特,那些刘萌萌们。面对眼前这个男人,钟袅仍然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居然想到让他去为自己的错买单。龙重的感情生活再是一团糟,她也是他的家人,即使真的干出了那等龌龊之事,就当是治疗情伤。即使直至这一刻,她仍然不敢和他说起孩子的事。他们从不提起。
钟袅紧紧抱着他,泪泅湿了龙重的背。他们都是可怜人。
她的手机终于静下来,龙重的手机却一直在颤动。直到服下龙重递来的红色药丸,她才沉睡过去。
5
还有一天就可以出院了。这一天天气特别好。不记得多少天没开过微信,看过朋友圈。那个刘萌萌不知在圈里提到了她多少次,最后一条,萌萌就在龙重怀里。钟袅举起手又把手机掷破了。
夜来了,龙重也来了。他捡起落地破了一半的手机。
能离开她吗?
离开谁?
钟袅把手机递给他说,看朋友圈。
片刻,龙重看完了,递回来,依然平静,喂她吃过几颗红色药丸,扶她躺下。她还想说什么,但迷迷糊糊的,很快睡着了。
出院了。
车内一片死寂。钟袅用手掌撑起微弱的身子,试图挪动位置,划过车座的一寸阳光,毫不防备地沾起一丝疑虑。车里继续寂静。钟袅的手指拈起一根头发,足足把她的手指绕完五圈半。钟袅是短发,不是手中的风尘黄发。一片叶子随着钟袅的叹息打落在车窗外,夹在了玻璃与铝合金的缝隙中。她再也忍受不了浓郁的香水味,那是高潮不久的波澜。她被呛死了。
医生说过,你刚出院,还不能吹风。龙重一边说着,一边又把车窗关上,像是把放飞的笼子关上。
很多时候,钟袅分不清这是关心,还是冷暴力。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这辆车是她的嫁妆,平稳得让她能随心所欲地思索。车轮正踩着光阴从医院向她家里奔驰,家也是钟袅父亲留下的避难所。
到家了。龙重搀扶她,走过桂花树、发财树、罗汉松、铁树、芒果树、大菠萝树……
她突然问起,你知道院子里种了多少树吗?
他的肩上扛着几朵桂花,气味重得似乎让他难受,一个劲地把它们拨掉,使劲挤出不情愿的声音:不知道,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数这个。
钟袅不明白这个是什么时候。
终于到了家门,钟袅一怔,现在的她不就是一个只有院子没有房子的家吗?她已丢失了子宫,连残骸都不剩。她淡淡地和他说,十三棵,父亲在生时为我们种的,寓意一生。
龙重浅浅地“嗯”了一声,接着就一直在忙,扶她上床,盖好被子。新请的小保姆欢欢,给她端来吃的。四层楼房,占地160平米……吃过龙重递来的红色药丸,房子的回音渐渐柔和了,像是一阵阵催眠曲,钟袅不知不觉睡着了。
梦里,她变成一只鸟儿,飞到一个桂花为毯的森林,遥远的歌声清脆地吟唱。树叶随着四季不断凋零,诡异笼罩着眼前的光秃,有节奏的兽声充斥了整个林子。兽声不断将她身边的树叶树枝盘起,变成一个阴森的笼子,但阳光照着的外头还是灿烂的。慢慢地,笼子越织越密,再也没有生存的缝隙,接着枝藤开始绑在她身上,折去她翅膀,她无法动弹。
她手一挥,哐啷一声把她从睡梦中拉回来。粥撒了一地。龙重和欢欢同步的拖鞋声从隔壁一起走到她床边。梦里的声音,从他们的说话声可一一分辨出声线。钟袅一点都不想再听到梦里的野兽声、欢叫声。她抬头看到床对面是一幅油画,龙重的新作,抽象得只是一个女人的裸体。头发和车上那一根金色发丝闪着嘲弄的光芒,眼睛像眼前的欢欢,身材像暗处的刘萌萌,还有其他地方,还有许多她触摸不到的细节在冒泡。她听到萌萌的笑声,欢欢的欢叫。
6
她尝试着找“画中人”谈心。
龙重上班了,欢欢一直忙,端来早餐,十点为她收拾床铺,忙上忙下。钟袅的眼睛在欢欢的身上溜来溜去。欢欢才20岁光景,衬衫上打开了顶纽,晾衣服的两个夹子还夹在上面,领口更垂了,走起路来丰满的胸部显山露水。
能拿镜子给我看看吗?钟袅的声音微弱地穿过嘈杂。
镜中的钟袅瘦了许多,脸唇惨白,头发乱脏,与眼前的两小辫没法比。欢欢立在床头,像个听话的小狗,或许她在龙重面前也是百依百顺。
你怎么认得先生的?
村里人介绍的。
钟袅的手机和欢欢的一起响起,一看还是轉账信息,“啪”地把手机摔在桌上,想必欢欢的手机正是在提醒着进账的数额。欢欢一时无措。窗户外光线正好,欢欢的身影背光得加重波折。
坐吧,小妹,介绍你来的人有教过你妇人之道吗?
欢欢说,先生叫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的病很快会好起来。
钟袅愕然了,我的伤口已经愈合了,过几天都可以出门了,你说什么胡思乱想,你说什么病?你们当我疯了?
钟袅使劲扯欢欢的衣服。欢欢的夹子掉下来了,纽扣也掉下来了,酥胸解放在钟袅眼前。
就是你们勾引他的,就是你们,就是你们……
欢欢挣脱开的时候,衣服只剩下一颗纽扣,丢下一句“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病”便要逃出门。
龙重正好回来,欢欢半裸着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扶着欢欢,怎么了?
欢欢哭着跑出去。龙重的巴掌像木印章狠狠地盖在钟袅的脸上。
你脑子里怎么只有一根筋,这样对你的病情十分不利。
你当我得了什么病?
不是我当你,是医生说你精神病。
你信别人的话?你有想过我吗?
龙重怒吼起来,我怎么没想过你,你的孩子本来就不是我的!但我还一直找妇科、心理医生照料你,找人照顾你的生活起居,你却要把人弄成鬼!
钟袅静下来,你……你……
龙重不再说一句扭头就走,欢欢也收拾包袱走了。
7
夕阳西斜,夕光千丝万缕也照不亮笼子的灰暗。龙重除了回来照料她吃药、用餐,其余时间基本不见人影。转账短信越来越多,信息声织出一层又一层的笼子,即使连梦里的也是嘈杂响亮的短信声。这声音囚禁了她的身子,囚禁了她的心。她的心像被一只八爪鱼四面八方地纠扯住。
这晚,她起身随便走走,在龙重的书桌上找到了一份租房合同,泸沽别苑,应该是新画室。她要去证明龙重的“清白”。
路很远,秋风阵凉阵凉,她用头巾捂住弱不禁风的自己。天色渐晚,路灯亮起,终于看到了泸沽别苑的招牌。别苑小区十分幽静,到了楼下,一栋楼乌灯黑火,只有几户人家的灯是醒目亮着,像是一只只眼睛在把风。
钟袅给龙重打电话,龙重,我想去画室找你,你在吗?
你不用过来,我等下就回去。
没等她说完,电话已挂断。影子在风中飞舞,是那一户晾在阳台上的裙子。
门铃响起,刘萌萌站在铁门内。
刘萌萌没有半点惊讶,开门迎客。钟袅像是一个挣脱开绳索的警犬,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嗅,但就一房一厅一厨一卫,一眨眼的功夫就嗅遍所有角落。除了女人用品,没有半点龙重的身影。
钟老师,你找什么?
龙重呢?
他?他怎么会在我家?
钟袅拿出合同,这房子是他的家,也就是我的家,是他租的!
钟老师,你误会了,房子是龙老师朋友的,他好心介绍房子给我,但租房合同是签我的名字啊。不信,你看看。
果真,合同的乙方扭着“刘萌萌”三个骚字。
刘萌萌很生气,把她推出门外。但这并没有阻挡得了她的“搜索”。电梯里,她比狗灵敏,嗅出龙重的烟味。于是,她在电梯的每层楼都停下,一个一个房子嗅,对自己的猎物矢志不渝。经过停车场的时候,嗅见了自己的车。不会的,不是它,不是他,我要相信他。
这时,龙重却从车上走出来,走,我们回家吧。
8
月像是一条匍匐前行的蚕,光是一根根待吐的丝。
这晚,是她出院后,龙重第一次陪她过夜。他安稳地睡着了。钟袅不想再吞服那讨厌的红药。她趁龙重不注意吐掉了。没有了药物作用,她失眠了,但却比入睡的人更加冷静,注视着新画上的月光,直到毛骨悚然。画中的女人在舞动妖娆的身姿。不能让画中人吵醒龙重,龙重一醒就会跟画中人走了。想着,她起身上前用身子按住画中人。
龙重醒来了。
钟袅马上爬上床,没事没事,我只是上厕所。
钟袅佯装闭上眼睛,直到龙重以为她睡着,再次鼾声渐响。龙重不知道,钟袅已经在多少个小时的白昼与黑夜里,试图研究断定画里的女人。她无论睁开还是闭上眼,大脑的海洋里荡漾的都是他的画。或许外人看来,这幅画是抽象得无序,但她懂,就像她懂龙重。
好不容易有那么一刻,月光暗淡了。晴朗的夜却又掀起了闪电雷鸣。
画中人真的活了!
刘萌萌!浓妆艳抹下的刘萌萌丑陋得令她更加惊骇,失真得厉害,让她恼怒。口红的颜色对龙重是诱惑,对她不啻是雷电。钟袅全身冒汗,身体僵直,怕惊动身边的龙重,不能让这妖女掠走龙重。
她闭上眼,不让妖逮住要害。但萌萌并不死心,怒吼着,龙重是我的,龙重是我的……接着是源源不绝的短信声,一笔一笔的钱从她的账户里转出。她修改密码失效,再也受不住了,跳起身扇了萌萌一个耳光。画掉倒在地。她又看见,原来还有藏在后面的欢欢,都是丰乳肥臀的挑衅。欢欢也在嘲笑她,笑声不断从房间往外飞,飞出屋外,飞过小区,飞到她那充斥着流言蜚语的校园。钟袅不断用脚践踏蹂躏着龙重,打倒了一个,另一个又跟着跑出来,一脚一个妖,最后只留下龙重的干尸,和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
你干嘛把画弄破?为什么把你自己糟蹋成这样?袅儿,求求你了,看在这个家的份上,也为自己,不要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往脑子里塞了!
我讨厌萌萌,我讨厌欢欢,我讨厌你那些模特,我讨厌你画里的女人……
包括你自己吗?这幅画,画的就是你啊,你看大腿内侧的胎痣……
此刻,钟袅似乎看清了女人外在纹案是用绚丽的蔓藤编织而成的笼子,这是龙重答应给她安好的家。但那个笼子,为什么怎么看都像一束妖艳的真菌,总会不自主地和外在细枝末节毗连成一朵朵伞菌,最后萌生、发芽,变成冗长的毒蕈,无穷无尽地盘卷回旋。
她冲出暴雨的屏障,雨像一把琴,不停在她身上断弦,断弦……“请你放过我吧”、“请你放过我吧”……一句一跪拜,重复的话语在雨中绕了一圈又一圈,所幸的是她耳边就只有暴雨声,暴雨在鞭打着闷透的水气,滂沱大雨在狂歌。旋啊,转啊,转——绕得她头晕目眩!
9
再一次醒来,还是烦躁的手机铃声。
这是钟袅在精神病院的第305天。她还是会经常怀念龙重喂她吃下的那些红色药丸,那股妖娆的气味——即使医生也曾怀疑过她神志不清的原因是错误服用药物。但龙重始终没来过。不过这里的药非常好使,她已经有103天不再攻击别人,不再胡言乱语,甚至胡思乱想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她已经可以出来走动,不被经常关着,也能看出了别人的疯癫痴傻。只是她依然惦记着龙重,也开始觉得以前的过往种种或许都是自己的幻觉。
经得医生批准,她可以打电话给家人。她仍能记住龙重的手机号码,但……也有可能是记错了,因为电话是空号。
她回到阅读室,无精打采地随意乱翻着近日的报纸。大新闻与她无关,小报道看着无趣。整张报纸都在不断重复,最近全市楼价上涨,还有一个版面都是交易信息。看到电话号码,她刷了一眼,真有一個姓龙的先生,但电话和龙重的几乎没有一个数字相符。“观海别墅18号”?怎么我的家被放出来拍卖了?龙先生肯定是龙重了!什么时候房子变成他的了?究竟这阵子还发生了什么事?
这次电话真是接通了,但接电话的不是龙重,也不是刘萌萌,也不是欢欢,是个陌生的女人。
你是谁?
我还没问你是谁?你找谁?
我是龙重的爱人钟……
你这个臭不要脸的,还在别人老婆面前认起了爱人。
你怎么是他老婆?
我们半年前就结婚了。他还和你说没结婚?我给钱你们花没问题,但别太过分啊!……
钟袅挂断了电话。一路狂笑地狂奔。她依稀看到父亲在指引着她,一直随着楼梯往上走,直到站上天台的顶端。她看到了触手可摸的云朵在微笑,像是父亲的慈祥。一阵风吹来,她突然放手,身体飘荡在空中。她被气流一层一层地吹掉,忘了孩子,忘了龙重,忘了自己。此刻,她拥有从未有过的自由,就像破茧的蛾,更像那张被别人讨论多时的电影票,也像那男人扔下的那一张张二十万,轻如鸿毛……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