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花儿匠·西门·方椿”与北京花事活动及地域文化
2018-12-12俞香顺
俞香顺
内容提要:《红楼梦》中贾芸“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这一句蕴含了丰富的北京地域文化信息。“花儿匠”是明清时期北京以种花为职业的匠人称谓。丰台是花木种植基地,在城外的西南方向;槐树斜街是花木销售中心,在城内的西南方位。贾芸从“西门”出去是正确的取向。北京的椿树种植颇广,北京人喜欢食用椿树芽,北京以“椿”命名的地名颇多。长椿寺位于槐树斜街上,是康熙年间著名的文人雅集场所。“方椿”的得名极有可能是基于槐树斜街、椿树文化的自然联想。
不过,《红楼梦》的看似闲笔、平常之处却往往暗蕴精微,类似的例子不一而足。“花儿匠”是什么职业?贾芸为何出“西门”?“花儿匠”为何取名“方椿”?
北京是《红楼梦》的创作地,曹雪芹终老于北京,《红楼梦》中有丰富的北京地域文化元素。关于这一点,学界已多有论述,如胡文彬先生的《〈红楼梦〉与北京》。“花儿匠”“西门”“方椿”三个职业、地名、人名,或显或隐,都折射了北京地域文化。邓云乡先生《花儿匠》一文论述了“花儿匠”“西门”与北京的关系,花儿匠是明清时期北京以种花为生的职业,“西门”是明清时期北京的右安门,俗称“南西门”。笔者在前贤的基础上搜讨资料,更作细论。而“方椿”这个人名与北京的关系,则从未有人涉及,笔者认为“方椿”的命名很可能与旧时北京椿树的广泛种植、应用以及椿树地名的多见有关。
一 花儿匠
“花儿匠”在《红楼梦》中出现了三次,又如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三则老妈妈们也可借此小补,不枉年日在园中辛苦,四则亦可以省了这些花儿匠山子匠打扫人等的工费。将此有余,以补不足,未为不可。”
“花儿匠”即花匠,顾名思义,是以莳弄、培植花木为业。“术业有专攻”,这一职业也是早已有之,如唐代陆龟蒙《正月十五惜春寄袭美》“花匠凝寒应束手”。揆诸历史、参以现实,花匠应该有两种类型,第一种是受雇于他人,凭借自己的特长、出卖劳动力获取酬值;第二种是经营花木、自产自销,是独立的经济个体。《红楼梦》第二十四回、第三十七回的“花儿匠”是第二种类型,第五十六回的“花儿匠”则是第一种类型。
明清时期,花匠这一职业在南方有了比较长足的发展,这与经济的发展、园林的兴盛密不可分。清代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备述扬州繁华,书中数次出现了“花匠”,如卷二:“湖上园亭,皆有花园,为莳花之地。桃花庵花园在大门大殿阶下。养花人谓之花匠,莳养盆景,蓄短松、矮杨、杉、柏、梅、柳之属”;卷十四:“园后土坡上为鬼神坛,坛左竹屋五六间,自为院落,园中花匠居之。”这里的花匠居住在园中,为主人培育花木、打理花园,是第一种类型。
北宋末年,宋徽宗垂意于奇花异石,朱勔逢迎旨意,在苏州设立应奉局,兴起了“花石纲”。这是北宋的覆亡之端,但是叠石、造园、种花也成为苏州的“流风余韵”,绵绵不绝。明代黄省曾《吴风录》:“……至今吴中富豪竞以湖石筑峙奇峰阴洞,至诸贵占据名岛以凿,凿而嵌空妙绝,珍花异木,错映阑圃,虽闾阎下户,亦饰小小盆岛为玩,以此务为饕贪,积金以充众欲。而朱勔子孙居虎丘之麓,尚以种艺垒山为业,游于王侯之门,俗呼为花园子。其贫者,岁时担花鬻于吴城,而桑麻之事衰矣。”“花园子”亦即花匠,这成为苏州的一个特色行业。明代顾起元的《客座赘语》记录南京的风土人情,南京的花木盆景往往由“花园子”从苏州运至,品类繁多,卷一:“几案所供盆景,旧唯虎刺一二品而已。近来花园子自吴中运至,品目益多,虎刺外有天目松、璎珞松、海棠、碧桃、黄杨、石竹、潇湘竹、水冬青、水仙、小芭蕉、枸杞、银杏、梅华之属,务取其根干老而枝叶有画意者,更以古瓷盆、佳石安置之,其价高者一盆可数千钱。”清代顾禄的《桐桥倚棹录》是重要的苏州地方文献,卷十二“园圃”:“花树店,自桐桥以西,凡十有余家,皆有园圃数亩,为养花之地,谓之园场。种植之人俗呼花园子,营工于圃,月受其值。”《桐桥倚棹录》中的花园子“营工于圃,月受其值”,很显然是第一种类型的花匠;《客座赘语》中的花园子“自吴中运至”,以贩卖营利,应该是第二种类型的花匠;《吴风录》中的花园子“以种艺垒山为业”,言之不明,或许兼有一、二两种类型。
曹雪芹家族三代四人袭官江宁织造,与苏州也渊源颇深。关于大观园的原型,学术界向有南京随园、江宁织造署西花园之说;无论如何,生于贵府的他对于南方的花匠这一职业都不会陌生。明清以来,叠石、造园、种花的“南风”也已“北渐”,北京的花匠也成为一个专门的职业,宫廷苑囿中有专门“编制”,如《钦定大清会典则例》卷一百六十七:“丰泽园:长工十有三名,花匠三名,瓦匠一名;勤政殿:长工六名,花匠二名;淑清院:长工一名,服役人一名,花匠一名;紫光阁:长工五名,服役人七名,花匠一名;五龙亭:长工三名,服役人二名,花匠一名……”这里的花匠都是第一种类型;清代的北京更有第二种类型的花匠。
大纲中专门对如此严格的考核程序设计理念做了说明。让学生明白成绩补救措施是正面的、积极的。学校如此高标准要求是为了让学生在将来的职业发展道路上做到出类拔萃。
苏州的花匠称之为“花园子”,带有南方语音印迹;北京的花匠则称之为“花儿匠”,带有北方语音特点。明清文献中关于北京花儿匠的记载颇多,本文钩沉几例,略作说明。汪筠《山塘卖花词》:“吴儿种花解花语,干能为晴湿能雨。人心曲折花身中,花身强与人心同。……可怜南北还同尚,京师亦有花儿匠。”“山塘”是明清苏州著名的商品集散地,连接着苏州的花木栽培基地虎丘;这首诗以苏州的花匠为描写之“主”,而以京师的“花儿匠”为陪衬。清朝时期,北京的种花风尚、种花技术与南方已经并无二致。北京冬天气候严寒,花儿匠能够“巧夺天工”,韦谦恒《种树图为秦涧泉学士作》:“长安富儿好花事,一本不惜千钱至。花儿匠乃夺天巧,窖底炉烘作春气……”“长安”指都城北京,“窖底炉烘作春气”指“堂花”技术。王士祯《居易录》卷中:“京师冬月养花者,多鬻牡丹、芍药、红白梅、碧桃、探春诸花于庙市。其法,置花树于暖室地坑,以火逼之,犹《癸辛杂识》所记马塍塘花(亦作堂花)之类。”“马塍”是南宋杭州西湖边的花木栽培地区,在南宋的诗文、笔记中颇多记载;“塘花”技术在南宋周密的《癸辛杂识》中即有记载。北京花儿匠最为人所称道的就是这种“冬行春令”的暖室育花技术,又如沈姚沄《篷窗附录》卷上:“燕京艺花之巧,其功可夺造化。如牡丹、碧桃、玉兰、迎春、探春之类,如三冬皆可计日而得……谈半村也有句云:始知北地花儿匠,巧胜唐宫剪彩人。”
花色当中,红、白两色常见,白花更有韵致;花儿匠技艺高超,而且“阅人无数”,查慎行《再次家荆州兄咏白丁香韵二首》其二:“买得初从庙市回,朱朱白白费疑猜。只凭狡狯花儿匠,偷取唐昌玉蕊来”;其四:“白白朱朱漫作堆,旧家庭馆记曾栽。阅人最有花儿匠,及见园空长绿苔。”关于“庙市”,本文下一节将会有介绍。这里的“狡狯”并无贬义,只是聪明莫测之意,“唐昌玉蕊”是有名的花事典故。唐代人推重玉蕊,长安的唐昌观、集贤院及翰林院均有栽植;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卷三十云:“唐昌观玉蕊,鹤林寺杜鹃,二花在唐时为盛,名闻天下。”玉蕊花为白色,查慎行这里即用来形容丁香花之纯白。汪如洋《花儿匠》“红尘多少看花客,说到栽花苦无策。匠人家世住丰台,能使花红复能白”,细味诗意,这里似乎又是指北京的花儿匠能够变化花色,培育出新品种。我们细看第三十七回贾芸写给贾宝玉的短笺:“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参照这一回的开头交待贾政即将于“八月二十日”起身赴任的时间以及盆栽的特点,这里的“海棠”应该是草本的秋海棠。秋海棠并非“不可多得”之物,白色的秋海棠则相当少见。这很可能也是花儿匠通过人工技术培育出的新品种;“物以稀为贵”,所以贾芸“变尽方法”弄得两盆讨好贾宝玉。
从以上材料可以看出,花儿匠是清代北京颇受瞩目的一个职业。北京的花儿匠集中于丰台一带,这在清代诗文、小说中记载颇多,又如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七:“曩在京师,避嚣寓丰台花匠家,邂逅一士人共谈。吾言此地花事殊胜,唯墟墓间多鬼可憎。”下文将有详述。
二 西门
那么,贾芸出门寻找花儿匠采购花木,为什么是出“西门”,而不是别的方向?这里其实也不是泛泛之笔,而是有着现实依据。
北京的花匠集聚在丰台、草桥,位于右安门外。明清时期,北京城的外城共有三个南大门,从西至东依次是右安门、永定门、左安门。草桥、丰台一带花木栽植具有相当规模,形成了“特色经济”村落群。明代刘侗《帝京景物略》卷三:“右安门外南十里草桥,方十里皆泉也……土以泉,故宜花,居人遂以花为业。都人卖花担,每晨千百,散入都门。”清代宋起凤《稗说》卷四:“右安门之外丰台、草桥两地,亦饶水,绿杨参天,蒹葭密不容径,其地土脉卑湿,大类江南。凡都门一切南北四时花木,皆于此种植颇繁……花概植畦中,界以水道,即如圃人种蔬制。每花一园,计数百亩、数十亩、无数亩者……”清代麟庆《鸿雪因缘图记》:“丰台在右安门外八里,前后十八村,泉甘土沃,养花最宜,故居民多以种花为业,而花又以芍药为最。”丰台一带适宜栽植花木,有水土“地利”因素。丰台地处永定河洪水冲积扇的脊背一侧,永定河几次迁移改道所形成的冲积扇,地势平坦,由此造成地下潜水承压溢出,湿地众多,土壤肥沃,水源丰沛,其酸性沙质土壤,溶肥渗水,装盆土不粘手,浇水不板结,换花盆时土坨不散。
丰台是京城文人喜爱的赏花、购花之地。我们看曹雪芹的朋友敦敏《懋斋诗钞》中的记载,《送敬亭之羊房》:“看花一路丰台近,细雨斜风过草桥。”《春忆杂事》“游丰台”:“夕阳霞散西山麓,看花欲向村垆宿。眼前红绿扬香尘,归途喜买数竿竹。”若要到草桥、丰台实地踏勘、采购花木,右安门是必经之道。右安门是正式名称,因为是外城南面的西门,所以又俗称“南西门”。《顺天府志》卷十四“右安门大街”下有小注:“右安门,俗称南西门。”《过夏续录》“中顶”条目,在“右安门”下有小注:“俗称南西门。”我们再看清代俞蛟《春明丛说》“丰台卖花女传”:“出南西门外数里曰丰台,居民咸以种花为业,四时红白相间,芬芳袭人。”显然,这里的“南西门”就是指右安门。《红楼梦》中贾芸“出西门”去寻找花儿匠,这是有依据的。可以一提的是,北京有一座再现《红楼梦》中大观园景观的仿古园林“北京大观园”,位于宣武区南菜园,是在右安门的右侧;其选址也是有历史、文化依据的。
丰台花农的花木产销一体,其销售一方面固然依靠其声名,招徕客人上门采购,即所谓“坐商”;但是另外一方面也靠零贩,进入都城,即所谓“行商”,《帝京景物略》卷三载“都人卖花担,每晨千百,散入都门”,就是描绘的这种情形。
北京城内的槐树斜街有固定的花市,这是丰台花木的一个重要销售地点,《日下旧闻考》卷一百四十九:“丰台种花人,都中目为花儿匠。每月初三、十三、二十三日以车载杂花至槐树斜街市之。”槐树斜街,又名土地庙斜街、下斜街等,从元朝开始这里就已经有花市。清代朱一新《京师坊巷志稿》卷下:“下斜街,亦称槐树斜街,俗称土地庙斜街。庙前井一,旬三日有庙市,小北为长椿寺……按张宪《玉笥集》‘大都即事诗’有‘小海春如昼,斜街晓卖花’之句,知花市自元时已然矣。”李家瑞编撰《北平风俗类征》征引了数条斜街花市的材料,如《人海记》:“槐树斜街即土地庙斜街,旧时古槐夹路,今每月逢三为集。”方硕《花市》:“人言土地庙,花市又当新……年年月月来三日,只愿花新人亦新。”《燕京岁时记》:“土地庙在宣武门外土地庙斜街路西。自正月起,凡初三、十三、二十三有庙市。市无长物,惟花厂鸽市差为可观。”又如《增补都门杂咏》“花厂”:“下斜街里景如何?万紫千红锦绣窠。怪道寻香人不绝,瑞香厂内好花多。”
明清北京城门示意图(图片来自网络)
清代康熙年间,朱彝尊、查慎行等文人或在槐树斜街僦居,或在此流连。戴璐《藤阴杂记》卷七“西城上”:“朱竹垞于康熙己巳自古藤书屋移寓槐市斜街,诗云:‘莎衫桐帽海棕鞋,随分琴书占小斋。老去逢春心倍惜,为贪花市住斜街。’……考《六街花事》引:‘丰台卖花者,于每月逢三日至槐市斜街上卖。’今土地庙市逢三,则槐市为今上下斜街无疑。”“朱竹垞”即朱彝尊。《藤阴杂记》卷七又引查他山《饮朱竹垞槐市斜街新寓》诗:“槐街旧与一峰邻,酒瓮重开为洗尘。最爱今年春带闰,迟来犹作看花人。”“查他山”即查慎行,朱彝尊是其表兄,他曾经在槐树斜街朱彝尊的寓所诗酒盘桓。《敬业堂诗集》卷十收录了《藤阴杂记》引用的这首作品,标题为《三月晦日饮朱十表兄槐树斜街新寓,同梁药亭、吴震一作三首》;卷十一则有《夜饮槐树街花下,酬别竹垞水村》。《敬业堂诗集》中有关槐树斜街花市的作品尚有其他,再如卷十六又有《偶阅杨次也卖花诗,戏次原韵五首》其一:“先从槐树斜街过,旋到慈仁寺里来。浅绿深红春四季,骑驴跨马月三回。”慈仁寺,今名“报国寺”,位于今天北京广安门外大街之北。清代初年,这里是文人寓居、相互交往的地方。慈仁寺风景优美,花木繁盛,海棠尤其有名;“月三回”即每月的三次花事。再看其五:“草本经年易长成,丰台美种一时并”,可见槐树斜街所售花草是来自丰台。又如卷十九《翁康饴寓斋看芍药分得面字》:“近移槐树街,意取买花便。”清朝时期,丰台的芍药是最享有盛名的,而靠近槐树街居住,则有买花之便。槐树斜街在北京城的内城门宣武门外。明清时期,北京城的内城共有三个南大门,从西至东,依次是宣武门、正阳门、崇文门。总之,北京城外西南方向的丰台一带是花木种植基地,而北京城内西南方位的槐树斜街则是花木的销售中心,正如《都门琐记》所云:“种花厂皆在外城西南数里,买花在西南土地庙”;这里的“土地庙”即指土地庙斜街,亦即槐树斜街。《红楼梦》中的贾芸采办花木,不论是赴丰台还是到斜街,“出西门”都是方向正确。今天丰台仍然是著名的花木栽植基地,可谓渊源有自。
三 方椿
贾芸“出西门”去寻找花儿匠“方椿”购买花木。方椿这个人名《红楼梦》中只出现了这一次,这是无足轻重的一个小人物。不过,曹雪芹在给小人物取名的时候,却也是经意的,如脂砚斋评语所指出的,“娇杏”谐音“侥幸”、“霍起”谐音“祸起”。那么,“方椿”这个“微名”是否也有“义”可寻?椿树是一种长寿树木,《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刘世德先生从椿树的原型意义对这个名字作出了阐释:“皙本作‘方春’,而其他脂本(庚辰本、舒本、杨本、蒙本、戚本、梦本),均作‘方椿’……区区一个花儿匠,取名为‘椿’,自然和他的营业有密切关系,可以寓意他所出售的树种、花种的生长不衰,他所种植的花木均有和椿树一样的‘长寿’的特质,能起一种广告的作用。”
不过,笔者在研读槐树斜街文献材料的时候,偶然发现,“椿”与槐树斜街关系密切。曹雪芹在描述贾芸的花木采购时,北京重要的花事活动槐树斜街花市自然会成为其经验来源。“椿”则与槐树斜街处于同一“联想轴”上。进而又发现,“椿”在北京分布非常广泛,北京以“椿”命名的地名也相当普遍,“椿”可以说是北京的地域文化符号。
槐树斜街上的长椿寺也是清代初年文人聚集、交往的一个重要场所。《日下旧闻考》卷五十九:“长椿寺在土地庙斜街。”《京师坊巷志稿》卷下:“下斜街,亦称槐树斜街,俗称土地庙斜街……小北为长椿寺。”长椿寺在槐树斜街的北端。长椿寺始建于明万历二十年(1592),是明神宗朱翊钧的生母孝定李太后为肇修苦行的归空和尚水斋禅师所建。明代刘侗《帝都景物略》卷三记载:“万历中,归空和尚自伏牛山入京,和尚生平苦行,为迷参学,为悟调心欤?而人所知者,在其能一再七不食,日饮水数升,持之至五年,遂众号之曰水斋也”。孝定李太后是虔诚的佛教徒,长椿寺是根据她的旨意所建,万历皇帝赐额“长椿”,有祈愿其母长寿之意。
长椿寺外即是槐树斜街,两者是“近邻”,《敬业堂诗集》卷四十一《题润木闭门采诗图》:“子初僦居槐树街,寻常两板何曾开。开门偶为买花出,一月上市凡三回。长椿寺前红紫衒,木本价昂草本贱。”槐树街花市一月三次,前面已有论述,此即“一月上市凡三回”所本。再如清代叶名澧有《霜降前二日,偕汪仲穆、朱伯韩游斜街花市看菊,至长椿寺素食》。
长椿寺与慈仁寺一样,也是京师名刹。康熙己未年,亦即十八年(1679),京师地震,长椿寺遭受重创;康熙二十一年,冯溥捐资重建。《日下旧闻考》:“宋德宜《重修长椿寺碑略》:长椿寺在宣武门之右,故明万历二十年为水斋大师勅建,赐金冠紫衣住寺焚修者也,规模宏畅,为京师首刹。去今未百年,而坛席荒凉,僧徒零落。康熙己未秋七月地震,京城内外寺观浮图相轮之属,莫不倾圮,而兹寺为尤甚。寺近相国益都冯公第宅,公一日游寺中,见而悯之,捐资修葺,焕然更新云。康熙二十一年八月立。”“相国益都冯公”即指冯溥,他是益都(今山东青州)人。长椿寺内寺内种植有槐树、藤萝、梅花、丁香等珍奇花卉,风景优美,重修之后更是焕然一新。长椿寺是清朝初年重要的文人燕集之地,戴璐《藤阴杂记》卷八“西城下”:“长椿寺为宴集之地。”著录作品颇多,不烦一一赘引。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康熙二十四年,朱彝尊在这里送别梁佩兰南归,文人雅集,联句作诗,《曝书亭集》卷十二《重九后一日,雨中集长椿寺》,题下有小注:“康熙二十四年,重阳后一日,同姜宸英、梁佩兰、查慎行等同游长椿寺,联句作诗。”
长椿寺后又转入荒凉;乾隆丙子年,亦即二十一年(1756),诏令修葺。曹雪芹的朋友敦诚《四松堂集》卷三有《长椿寺记》:“寺建于前明万历中,以居水斋禅师。水斋者,归空上人也。初自伏牛入京,能一再七不食,日饭水数升,众遂号之水斋云。孝定皇后闻而创寺焉,勅曰‘长椿’。近年残废殆尽,古殿荆榛,香台荒草,欲吊水公遗跡,茫无觅处。乾隆丙子,有诏修葺,灿然复新,入寺者重睹当年之盛。”
曹雪芹撰著《红楼梦》时,康熙年间长椿寺文人雅集的盛况已不再,但毕竟前贤未远,流风尚存。作者在为花儿匠“方椿”取名时,槐树斜街、长椿寺应该是自然而然、触类联想。“椿”字是否寄托了曹雪芹的幽衷?容或有之。值得一提的是,2005年11月30日,以北京宣南文化为主题的“宣南文化博物馆”落成,馆址即在长椿寺内。“宣南”是清代宣武门以南的简称,槐树斜街、长椿寺即在这一区域。“宣南文化博物馆”选址长椿寺应该说是对历史的接续、文化的传承。
椿树是北京的常见树种。《日下旧闻考》卷一百五十九引《析津志》:“木之品……青杨木、椿木、柏木……”“析津”是元朝大都的旧称。椿木可以分为臭椿木与香椿木两种,都是树干高大,适合作为行道、绿化树木;无论是臭椿、香椿都是木质优良,尤其是香椿木,明清时期即常用来制作家具。《广群芳谱》卷七十五引元代倪士林《庭椿赋》“燕山之阳,南冥之滨,有大木焉,其名为椿”,“燕”也为北京旧称。正因为椿树在北京分布广泛,北京以“椿”命名的地名也很常见,如《日下旧闻考》记载有灵椿坊、灵椿寺,卷三十八“灵椿坊,取燕山窦十郎‘灵椿一株’之义以名”;卷一百二十九引《宦游纪闻》:“涿州有灵椿寺,寺中有椿树一本,大不可量,枝干茂盛。凡树影皆随日月升沉以为斜正,而椿影早暮未尝少移,故以名其寺。”北京的椿树胡同更是不止一条,《京师坊巷志稿》卷下有“椿树胡同”名目,引用了严荣编撰《王述庵年谱》“乾隆丁丑,考取内阁中书舍人。戊寅五月,抵京师,寓椿树胡同”;又引用了赵翼《瓯北诗集》的《移寓椿树胡同诗》,赵翼自注:“寓即汪文端师时晴斋书室”“拂珊京少寓舍,汪文端师故第也,旁有小园,师题曰‘时晴斋’,旧尝分赁他人,京少今并僦之,余寓同在椿树胡同”。此外,《京师坊巷志稿》》还记录有小椿树胡同、椿树上下头条胡同、大椿树胡同等,这些大同小异的胡同名若非有亲身生活体验,实在会让人难以分辨。今天的北京市西城区仍有东椿树胡同、小椿树胡同等;以“椿”命名的街道、小区、学校等更是比比皆是。这些地名都是地域历史文化的孑遗。
此外,香椿树的嫩芽尖可以食用,谷雨节气前后,北京人特别喜欢采食椿芽;我们看明清典籍中的记载,明代谢肇淛《五杂俎》卷十:“燕齐人采椿牙食之以当蔬,亦有点茶者,其初茁时,甚珍之,既老则菹而蓄之。南人有食而吐者。”这里记载了椿芽的三种食法:(一)“食之以当蔬”,可能是采取嫩芽凉拌;(二)“点茶”,即用来制作茶叶,清香适口的树叶嫩芽均可采摘、焙制为茶,旧时民间“柳叶茶”比较流行;(三)“老则菹而蓄之”,“菹”就是腌制的意思。明代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四记载了当时的“京城俗对”,让人解颐,也具有文化民俗价值:“京师人以都城内外所有作对偶,其最可破颜者,如臭水塘对香山寺,奶子府对勇士营,王姑庵对韦公寺……椿树饺儿对桃花烧卖。”可见椿树芽还可以用作饺子馅。《帝京景物略》卷三则记载:“十月中旬,牡丹已进御矣。元旦进椿芽、黄瓜,所费一花几半万钱,一芽一瓜,几半千钱。”这里的“椿芽”运用了前面所说的暖室技术,提前上市,价格不菲。清代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三月”载:“采食天坛之龙须菜,味极清美。香椿芽拌面筋,嫩柳叶拌豆腐,乃寒食之佳品。”可见,明清时期北京人喜欢食用椿芽,花样多端;而且今天的北京人仍然特别嗜好此物,食用方法也不断翻新。
北京的地域文化浸润在曹雪芹《红楼梦》的创作中,作者为“方椿”命名时,或许也灵光一现,想到了椿树这一地方特色树种?
结语
《红楼梦》中蕴含了丰富的花卉文化、地域文化。此前笔者发现,苏州的花卉文化在《红楼梦》中频有体现,如桂花、菜花、玫瑰都是苏州风物。苏州春游欣赏菜花成为风习,而《红楼梦》大观园中竟然有菜花这一乡野风光。苏州的桂花制品、玫瑰制品都很有名,而《红楼梦》中也有“木樨清露”“玫瑰清露”。近来则发现,北京的花卉文化也隐现于曹雪芹的创作中,如本文的“花儿匠”、丰台花事、槐树街花事。清朝丰台的菊花、芍药最为有名,北京城内的海棠花则非常有名。菊花、芍药、海棠都是《红楼梦》中重要的花卉,值得专文探讨。苏州、北京,一南一北两个花卉文化中心,都是曹雪芹进行文学创作的经验来源。
本文是作者“《红楼梦》植物文化研究”系列中的一篇。所谓“一花一世界”,对《红楼梦》中的植物花卉展开研究可以拓展“红学”“曹学”的范围,对于认识《红楼梦》与时代文化、地域文化之间的关系以及曹雪芹的创作渊源等都有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