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檠：火苗（组诗）

向以鲜

长檠八尺空自长

短檠二尺便且光

——唐韩愈《短灯檠歌》

暮色中的松鼠

滑翔的露水

不可捉摸的决心

从树叶到叹词

我们只有这点缘分

唉！顾盼之间

一切已不同

天才的弧线艺术家

不仅描绘暮色

也描绘神迹

藏羚羊

双角顶破雪线的

藏羚羊，诸神散养的幺儿

一群汉藏语系中

最揪心的迁徙词根

我总是遇不见

心爱的银质小蹄子

敲击冻土和空气稀薄的诗集

遇不见飞溅的彻骨火星

石纹猫

我有云的身段：跳跃

只是表象，不可捉摸

突然出现或隐藏

才是神的本质

我有石的纹理：眩目

只是托辞，冷酷的心

婴孩的浪漫与无畏

才是我的秘密

在猫和豹子之间

我是一个孤独的徘徊者

[注]石纹猫（marbled cat），又称云猫，更像豹亚科而不像猫亚科，生活于云南高黎贡和藏东南丛林中。

蜜獾

食蜜者的秘密，并不在于

名字与行踪，都带着

一丝丝甜味儿

食蜜者的秘密在于

一滴蜜，包含着森林与沙漠

全部的希望或绝望

响蜜只会在空巢上念着

蜜啊蜜啊！得了蜜的真经之物

始终保持缄默

蜜獾在甜蜜中苦修杀虎本领

蜜獾在苦修中嚼碎甜蜜

螺蛳壳

我愿意追随一束

会拐弯的光

住进旋转的阁楼

那儿蜷着狮子和道场

我希望爱上一位

会下厨的姑娘

住进最不为人知的角落

住进大海的回音墙

蜗牛

慢的假象

装着柔软而倔强的

细小心脏

试问，一万年眼泪

一亿年的孤单

谁更短长

长夜漫漫啊

你只是将银河的轨迹

反复擦亮

鱼洞食鱼

姐姐住在鱼洞

妈妈喜欢回龙湾

我在成都坐上高铁

鱼儿从洞中涌现

高铁和鱼跃出一道弧线

刚好与江水相吻合

我们同时抵达

重庆灿烂的夏天

群山的樱桃

群山再高

也有高不过一树

樱桃的时候

我伸手摘下

最红最亮最高

那一朵

群山之巅的味道

真心甜啊

落日枯葵

低下漆黑的脑袋

低下被光芒烧焦的炭化面孔

倔强地站着，看来

死亡并不能让所有生命倒下

曾经驱使你不停转动的

火红巨轮，就在身后

你再也不会为之回半个头

不是无力，而是不屑

钉子

用锤子拼命敲打

钉子钉子

穿墙的钉子

溅出火星

高压气枪发射

钉子 钉子

破脸的钉子

变成暗器

谁的手中

又没有一颗

钉子

握得生锈了

钉子 钉子

始终是一颗钉子

野花啊，我的野花

想念叫不出名字的

野花啊，我的野花

许久许久没有

看见心爱的野花

多么后悔曾光着脚板

踩死过沉默如金

迎风怒放的小生命

野花啊，我的野花

那遍地的蜂狂

那满山的蝶醉

野花啊，我的野花

眨眼就不见啦

没有野花的日子

所谓的春天或爱情

都只是徒有虚名

野花啊，我的野花

蛋壳

对于一只柔弱无骨的小东西来说

薄薄的蛋壳，纸一样的蛋壳

就是天下最厚的城墙

使劲儿啊，拿出孵化万物的力气

剥啄的节奏如同春雷滾滚

终于，黑夜露出一丝光亮

当爱的生命，与母亲的嘴

骤然相遇，那一刻那一分那一秒

全世界都在传颂这个好消息

[注]宋圆悟克勤《碧岩录》：“僧问镜清（顺德禅师）：学人啐，请师啄。清云：还得活也无？僧云：若不活，遭人怪笑。清云：也是草里汉。”镜清得旨后，示众云：大凡行脚人，须具啐啄同时眼，有啐啄同时用，方称衲僧。如母欲啄，而子不得不啐;子欲啐，而母不得不啄。

盘扣

千回百转的龙凤之眼

在光明的胸襟，纽成小小银河

试图盘住，着火的身体

还要扣住倔强的灵魂

蚌盘守珍珠，豹子扣紧麋鹿

是隐忍地含着，一点一点松开

还是肆无忌惮地占有、撕裂

矜持又热烈的暗扣

中秋，雨中赏月

最小的一滴

包含着黑夜

全部反光

从浩瀚的圆

滚落成指甲

上的新月

春天的大海

春天的大海有点儿苦

如果你有结晶的技术

就一定能够找到盐

春天的大海有点儿色

如果你有染料的作坊

就一定能够得到蓝

春天的大海有点儿浪

如果你有渡水的木筏

就一定能够看到岸

春天的大海有点儿远

如果你有灵敏的耳朵

就一定能够听到春天

无边无际的怒吼

无穷无尽的低语

无始无终的沉默

九月九日，在吉水赣江

你们登高去吧

没有青山就登混凝土吧

你们采虚拟的菊花吧

你们伪装怀念吧

你们爱怎么的就怎么的

我在异乡无所事事

我独自来到吉水赣江边

我看见了落日如何从波涛

从乱草荒烟中提取

无限的黄金

牛背上的风

风爬上牛背

羽箭爬满雕弓

风爬上牛背

雕弓爬满乌云

风爬上牛背

乌云爬满牛蹄

风爬上牛背

牛蹄爬满泪水

风爬上牛背

泪水爬满乡村

糯米之星

在熊熊烈火中煎熬

与沸腾的生石灰中结浆

堆砌出雄伟的城池

当洁白退回了灰暗

柔软也变得坚不可摧

最后钙化成顽石

有谁还会想起你

那么明亮那么圆润

仿佛塌陷的古老星辰

想念蒸汽火车

煤着了火

火烧痛了水

水吼出雾

雾推动铁

铁里挤满人

人继续挖煤

继续往炉膛里

灌风、灌远方

灌地下的雷

落叶为何落

面对比洞庭湖

还要广阔的零落世界

落叶，你或者我

为何而落

云门的回答：树要凋

叶要落，那是为了

一丝不挂地迎接

凶猛的金风

[注] 宋圆悟克勤《碧岩录》第二七：圆悟垂示“问一答十，举一明三。见兔放鹰，因风吹火，不惜眉毛则且置，只如入虎穴時如何？试举看。”雪窦举公案“僧问云门：树凋叶落时如何？云门云：体露金风。”

我要瘾居

我要隐居于自己的瘾

我要吸食词与物的鸦片

我要沉迷于想象的爱和美

管他什么扯淡的大隐

隐于超市，小隐隐于床头

不上瘾，怎么隐

多么过瘾的瘾居啊

瘾于无边无际的云朵和祖国

想怎么隐就怎么瘾

短檠

微弱的金色

向上和四周生长

低矮中吸取能力

裹着爆破的繁响

以隐藏方式

回到事物中央

短促的向日葵

阴影也浸透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