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在锅里
2018-12-10汪微微
汪微微
那一年,他投资在北京的生意,以惨败告终。
返回郑州的那天傍晚,天气阴沉得厉害,像他的心情。身旁的人,比赛似的往家里赶,唯有他,在暴雨欲来的大风里木然地走着。不时有出租车从他身边迟疑地开过,也有司机按着喇叭上前搭讪。他不理会,也不抬头,继续机械而空洞地迈着步子。那一刻,他想,要是回家的路没有终点多好啊,这样他就可以一直走下去,像只负重的骆驼,不用去想来路或去路,只管独自扛着一身沉重的悲痛,忍辱负重地走下去。
想到她,他的心疼痛不已。当初,她一再劝告他,不要鲁莽,不要太贪心,可他听不进。他太急于表现自己的成功了,当然,他也需要表现自己的成功。出身寒微的他,能上大学,是以四个姐妹的相继失学为代价的。毕业后,四个姐妹带着家人不管不顾地投奔他而来。为了报恩,更为了安置他们,他东挪西凑,开了个规模适中的超市。她也随之辞了职,在超市里做一些他们做不了的收银结账入货登记之类的活计。正是在她的打理下,超市生意红红火火,为他积累出第一桶金。靠这笔钱,他辞了职,沾沾自喜地把目光投向了北京,谁知却栽了个大跟头。
雨说下就下,待他湿漉漉地挨到自家楼下,已是晚上九点。扇扇紧闭的门窗里,盏盏灯光如花盛开,却没有一盖灯,为他而亮。他始终没有勇气告诉她,今晚他要回家。
他知道,这个时间点,她一定还在超市里忙着。越是天气不好的时候,免费送货上门的承诺就越重要,要求送货上门的顾客就越多,她也就越忙。這个时间点,儿子虽然早放学了,但也不会回家,而是直接去店里找她。然后在那里写作业,吃晚饭。忙到九点,她歇业,收拾妥当,然后带着儿子回家。正常情况下,九点半左右,他们母子二人会回到家。这就是她的生活,他虽然不在郑州,但他心里很清楚。
他坐在小区门口马路旁的花坛上,一边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一边等他们母子二人。路面上积水已深,低洼处能淹住汽车轮子。远远望去,整个路面,像湖面一样烟波浩渺。
借着街头昏暗的路灯,他看见他们母子缓缓而来。她披着雨衣,骑着自行车,在看不见路况的地面上摸索着前进。她的身后,雨衣突兀地鼓起。他知道,鼓起的里端,是缩成一团的儿子。此时的儿子,一定紧紧环着妈妈的腰,半个身子紧紧贴在妈妈的后背上。两条小腿随着自行车的颠簸,拘谨地晃荡着。
他看着,心酸不已。对于她类似自虐般的节俭,他不止一次地批评过,可她不听。她是个坚信细水长流的人,总觉得生活只要过得去就好,没必要花里胡哨,更没必要铺张浪费。
突然,她的自行车一歪,她和儿子都重重地摔在一旁。儿子的哭声,在雨水的浸泡中,显得格外凄凉。他想过去帮忙,却直不起身子。此时的一幕,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看到自己生活中最不堪的一面。他想,如果他没有失败,如果他能给她和儿子提供更好的物质条件,他们就不会为了省十几元钱的出租车费而在雨夜中如此挣扎。他觉得,是他的惨败,让他和他们的生活,从此兵荒马乱。
待他站在自家门外,想着一屋子的凌乱和她一脸的幽怨,他几乎都没有勇气敲门了。
门开了,迎接他的,是她一脸的惊喜。听到他回来,儿子趿拉着拖鞋,套着熊宝宝衫奔扑过来,抱着湿漉漉的他,兴奋地叫爸爸。屋子里干干净净,洗衣机里,她和儿子的脏衣服,正在欢快地转着。她已换上了舒适的家居服,胸前的图案是三只熊中的熊妈妈。他想起她平日里爱哼哼的那首韩国儿歌:有三只小熊,住在一起,熊爸爸,熊妈妈,熊宝宝……儿子给他取来干毛巾擦头,她给他拿出熊爸爸的家居服换上。
一切安静美好,没有一点狼狈挣扎的痕迹,这让他想起曾经看到的一则故事——
从前有一位女王,她的统治陷入了危机。每当国家濒于战争、人们痛苦地四处逃散时,女王就会穿上自己华丽的衣服带领臣子去打猎。当人们看到她轻松地驾车经过时,大家就会重拾对国家的信心。女王用这样的方法化解了一次又一次危机。
他觉得,此时的她,就像那位女王,用她一如既往的温软和洁净,清理着他精神世界里的兵荒马乱,打扫着他内心深处的一地鸡毛。他靠着她,倦意滚滚而来。他太需要一场好的睡眠,就像他太需要重新振作一样。
第二天醒来,已近中午,他看见枕边她留的纸条:亲爱的,饭在锅里,我在超市里。他知道,他的女王在含蓄地劝慰自尊心强的他。饭在锅里,意在告诉他,惨败的只是事业,而他的生活还在生龙活虎地继续;我在超市里,是说他重新开始的根基还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看着纸条,泪流满面,心里却温暖如春。
谈倩摘自《人生与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