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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果猎人:关于探索,冒险与神奇的故事

2018-12-07龚菁琦

博客天下 2018年22期
关键词:榴莲猎人水果

龚菁琦

杨晓洋的工作就是发现——发现新奇古怪的水果、植物,把种子或种子资源给对应的果园。这个职业有一个专门的称谓:“水果猎人”

没有人见过实物,多年来只有几张图片在江湖上流传——一只榴莲裂开,果肉是渐变的彩虹色,像一滴红墨水晕开在黄玉里,瑰丽、奇异、浪漫。

这是让众多爱好者们神魂颠倒的一种水果,30岁的杨晓洋是其中最疯狂的一位。

他形容去寻找它的次数,和“问你吃饭了没有”的次数一样多。去一趟并不容易,它藏在印尼的深山里,杨晓洋曾经无比接近过它,在一个小村庄口,他照着榴莲摊“一个个吃到吐”,手里还提溜着七八个,终于问到神秘榴莲树的地址。果子没结,花还是有的,不同于榴莲的白花,树上像烧着火红的一大片,他站在树下,陶醉了一下午。

寻找水果在杨晓洋生活中占比很大,他的工作就是发现——发现新奇古怪的水果、植物,还有些人把种子或种子资源给对应的果园。这个职业有一个专门的称谓,“水果猎人”。

大杯橄榄产自婆罗洲,跟国内吃的橄榄是亲兄弟,不同的是头上有个杯状的大帽子,再加上当地名字为“dabai”

对于水果的狂热劲,不止于榴莲。在杨晓洋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中,寻找香波果算是一件。这个传言吃后流汗、小便、放屁都有淡淡紫罗兰香的热带水果,让他坐飞机颠了几个小时,身上现金被骗得只剩70元人民币。在中国人眼里远得不着边际的“爪哇岛”上,他凑合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找到像龙眼一样长在树上的小果子时,他瞳孔放大,随后找到一块平坦地面,光线也合适,把摄影布铺好,解剖刀、比例尺备齐,端起相机一顿狂拍,拍尽兴后手机不忘拍几张,方便随时掏出来看。

狂热之下,外人看杨晓洋会觉得有点怪诞。比如他曾在植物园看一整天植物和水果,忘记女朋友也在园里,直接导致分手;他开口闭口都有植物,他会把大树比作经济体,把枝干比作产业——没有资金的阳光注入,枝干就会枯萎。

成为一名“水果猎人”

杨晓洋对于水果和植物的热情,或许要从一个苹果说起。成长在河南农村的杨晓洋,吃得最多的是苹果。小时候苹果常被锁在外婆的柜子里,要吃上一个月,被锁出一种霉味。一天早晨,他去邻居家的果园,平时不苟言笑的大叔扔给他一个苹果,早上微风拂过,苹果带着露珠,他记得手触到果皮是一种新鲜的冰凉,甜味让他至今回味。大叔的慷慨,被他认定为一种肯定和嘉奖,“表现好才有苹果吃嘛。”从此之后,在他潜意识里水果成了一种美好象征。

杨晓洋的童年有太多孤独的日子需要打发,父母是村里跟戏班子走的演员,12岁之前,他都待在外婆家,外婆并不管他那么严。他敏感又不爱讲话,爱观察,喜欢一切精密构造的东西,家里唯一的手表,被他拆了重组多次。后来,他发现花果能提供同样的乐趣,它们是自然精密制造的产品。比如彗星兰尾巴上长一个锯,竟然进化出相对应的一种蛾子,正好有那么长的喙去吸它的蜜。知道这些让他无比快乐,能消解他的孤独。

在别人都在逛街、谈恋爱的高中假期,他独自一人搭三轮摩托去县城唯一的苗圃看花果,一度被认为是小偷,“是一股纯粹的求知欲在驱动。”大学他去了新加坡,学的也是精密仪器制造,“头发丝上能打孔的那种。”但他一直没放弃对另一种“精明仪器”的探索。

从工程师到水果猎人的转变,他称得益于一次印尼婆罗洲之行。那是一次观念坍塌、重建,再坍塌、再重建的过程。

当时他靠自学已经认识了5000多种植物,有印尼华人办的中药厂请他去勘察草药。在婆罗洲热带雨林里的100米,他走了一个多小时。那里是全球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地方,有1万多种。他脑子里的雷达喜欢为不认识的植物标出红色方块,一到那,“哎呀,密密麻麻。”

圆果杜英的果实为蓝色,可以食用,果核就是文玩爱好者手中的金刚菩提南洋橄榄在东南亚做果汁比较多,新加坡叫“呱隆隆”或者“呱咚咚”(音译)

一颗普通的芦荟,待在办公室的窗台恬静可人,在这里是两层楼的参天大树,变异了一样。兰花的一个假鳞茎,本只有豆子那么大,突然变得像鹅卵石大小出现在他眼前。他刚感叹这个太罕见了,往前走,又一颗更大的。“当你信心满满地去相信一件事时,大自然会毫不留情给你撕得粉碎。”

他承认,做“水果猎人”的目的就是想对这个植物世界一探究竟。

此后,杨晓洋的足迹遍布印尼、新加坡、云南、广东等水果丰饶之地。走的地方越多,他会越确信自己在猎寻上有一些天赋。

发现水果的能力

三年前,车在云南边境缓慢行进,窗外是战时布下的地雷区,司机维持着50迈速度,把一车人摇得昏昏欲睡。杨晓洋不敢睡,在雷区他的雷达扫射更频繁,此时的雷达是他一双单眼皮眼睛。在三四米内的距离,眼睛会自动对焦,“心里发射出红色点点”,雷区在他看来是天堂,没有被破坏过的、神秘丰茂的一片植物区,是发现新奇果子的好地方。

天色不是特别明亮。空中突然一声“停”,车顿了一下。杨晓洋坚持说那边有个东西没见过,不对劲,要赶快回去,虽然车早开过去50米。全车人都醒了,在一群植物专家的注目下,杨晓洋扒拉开杂草,找到一株橙色小花。此时天转灰黄,植物统统被归成一种灰土色,无人能解释,他是怎么对上了焦。

不同于之前见过的白色,或者淡黄色花瓣,这花是一種梵高式浓郁的橙,特别迷人。“没见过,没见过”,杨晓洋连说两遍,这三个字对他来说“太可怕”,他见过的毕竟太多了。果然,那花是新种,从未被科学界所知。

杨晓洋最常遇到的情况是,一群人在雨林里探险,大家发现一个好东西,呼啦啦围一起拍照。只有他不愿凑过去,他的相机早在沿途就拍好了,果子和花单独的,一簇簇的,拍得茂密浓烈。一看其他人的相机,只发现两朵残花。他还经常能精准指出丛林里蛇的位置,即便是其隐身成绿色。有时蛇头就在十厘米处,他一指,被人笑话“你指的是树枝吗”,大家都看不到。后来他干脆等走远了才告诉别人,刚才那一百米中有三四条蛇。看他们表情凝固,他笑得像小孩。

他把发现的能力归于对色彩和形状的敏感。他眼里的蛇有点像绿色的绳子,自然界不会有这样的线条。他形容自己的大脑是一个超级计算机,植物的纲、科、属、种像一个个抽屉,收放自如,看过的东西会在大脑里形成一个印象,重新看到后会迅速匹配。

南洋橄榄在东南亚做果汁比较多,新加坡叫“呱隆隆”或者“呱咚咚”(音译)

与记者见面的那天是北京的9月,他参加完科普活动已是深夜12点。无论在何处,杨晓洋都希望吃到当季的水果,每年他都会按月列出水果清单寻迹而去。对于瓜果冷清的北方,他也不放过。凌晨一点钟,外卖来了,是两盒桃子,一盒蟠桃,一盒水蜜桃。

他有着削尖的肩,瘦瘦小小,一幅黑框大眼镜横亘鼻头,学生模样,说话透着理科生的一丝不苟。比如吃蟠桃前,他要介绍这盘状是基因突变。还没吞下去,马上迫不及待地说,“桃皮和人的皮肤最接近。”

对于寻找计划,他有一个严密的列表,按照属种推测出果树们“生孩子”的时间,6月是榴莲,7月是荔枝,8月是八月炸等等。他往往会花一个星期出去找,一个星期回来消化图片和标本。随着他认识的水果植物种类越来越多,他要找的水果越来越难找,有时来回机票一万多,花在买果子上才10块钱。但他形容乐趣就像是“看到一个人心动后,把她追到手”。

在大众的想象中,会觉得水果曝光率很高,它们在街头巷尾热得冒汗,在酒店冰箱里冻得发抖,在会议室里颤栗,在酸奶里凝冻着,饮料里漂浮着。实际情况是在超市人们最多能接触到30多种水果,普通人和水果猎人之间,横着3万多种植物需要被认识。跨过去的杨晓洋则能看到水果的另一面。

作为盆景的龟背竹,杨晓洋从未想过去吃,但其实它的果实能吃,没熟时扎舌头,熟透之后口味很惊艳,是香蕉口感,菠萝的香味;他曾经毫无期待之下打开一颗东南亚的南洋橄榄,发现里面的核有一颗狂野的心,形态像行星轨迹,如同看到了宇宙;在马来西亚的海边,椰农打开一颗普通的椰子,里面有一颗椰子蛋,咬起来像荸荠,那是椰子的胚胎;他吃过的榴莲和蛇皮果,味道“感动到哭”。这些都是让他坚持寻找水果的理由。

与水果对话的乐趣

认识的水果越来越多,杨晓洋的心态也发生变化。一次他问一位朋友有没有吃过榴莲,对方说吃过,脆脆的。他一笑,“肯定是把榴莲和菠萝蜜搞混了。”经常有人在微博留言,问他不少古怪的问题,这也让杨晓洋特别想去做科普。

东南亚有种饮料叫瓜隆隆,是为了方便叫,取的英译名。杨晓洋坚持每次点它都叫南洋橄榄汁,学术名,准确、科学,但老板听后常常很茫然。杨晓洋的弟弟笑话他喜欢掉书袋,他也明白别人心里接收的开关没打开,却要一股脑倒进去。但他憋不住,一定要说出来。“能憋是一种成熟,我一直学不了。”他推了推眼镜,看起来更像一位学生。

杨晓洋和世界上最大的种子(海底椰),也是一种水果,但是相当濒危了

就算是认识这么多水果,也有失手的时候。在一群科学家的怂恿下,他曾经尝了尝在雨林里发现的瓜馥木,果然软糯香甜。虽然他只吃下葡萄干大小,但十分钟后,喉咙像万条针扎一样疼,说不出话来。他一边漱口,一边呕吐,“一些果子很多人吃没事,但有些人会过敏。”瓜馥木对他而言就是如此。

在大众眼里,只有足够古怪的植物才引人侧目,比如小说里写的“尸香魔芋”、“食人花”。但在他这里,一切都是平等的,没有谁更值得关注。他讲到一株叫“瓶尔”的小草,一根长长的茎须,没有更多特别之处,但它的染色体有1200多条,相较而言,洋葱有10多种,人类也才有46种。当他把这件事情告诉朋友,得到的反应是“它们还有染色体啊”,他们以为植物就是木头。他希望更多人关注水果和植物,因为人类的漠视,也让餐桌上少了许多水果出现的可能性。

普通人最多能吃到50种水果,因为水果全球化要求产品可靠、稳定、形态始终如一。如今餐桌上的水果很多都是改良的,更适合航运,并能在超市闪耀的灯光下存活10天。水果仿佛是植入芯片,像机器制造,口感像网球或樟脑丸。

杨晓洋觉得水果猎人有责任打破僵局。最近他变得忙碌起来,他打算从泰国选育一些榴莲品种,引种到中国。榴莲在中国的命运可谓多舛。40年前开始在海南试种榴莲,由于没考虑气候和品种,40年来只结果两次,一只做成标本,一只被盗,至今没有人吃过国产榴莲。

当水果猎人时间越久,除了满足寻觅和吃的新奇,他越来越感受到与水果们对话的乐趣。他常发现水果的许多心机。一次他带一个快成熟的弹籽瓜到车里,不一会儿打飞到玻璃上,噼噼啪啪。弹籽瓜一秒钟之内可以让籽飞出去几十米,为的是更好传播。而水椰子把自己打造成天马流星锤一样厚实,为的是在海上漂泊好几个月。他突然明白,它们能活到现在,小心思在这里。水果们总能带给他看宫廷剧般的快乐,“谁跟谁好,谁跟谁是敌人,这俩怎么干架。案例太多了。”他对这些“关系”兴致勃勃。

他永远记得去新加坡原始森林的一次经历,让他体味到植物和水果的美妙。早上5点进去,手机到了中午就没电了,后来完全迷失方向,“就和溺水一样,越焦急越乱挣扎。”他坐下来,慢慢调整节奏,突然领悟到,植物的一切是很慢的,花开要5小时,结果更长,但是人类做出一个动作只要0.1秒,把光源搬走,动物直接就凑过去,植物要一点点扭过去,中间存在沟通梯度,只有人类去主动理解植物才行。

在寂静中他感觉到一切都在变化,蜘蛛在织网,原来是竹节虫突然飞走,叶子沙沙作响,空气里有一股清香。他找到一株濒危人工兰花,寻迹而去,终于走出去。之后,他就觉得要做那个能与植物水果在一个维度对话的人。

正如《水果猎人》一书中描绘的那样:我闭上眼睛,感受心田平靜,那一刻我忘却了一切,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也忘记为何要来这里,我仅仅知道,菠萝、百香果、葡萄、绿玛瑙果。

来源:人物(ID:renwumag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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