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往事
2018-12-06梁衡
梁衡
与太原这座城市结缘,不觉几十年了。回首往昔,几件小事,如岁月大树上的几片落叶,又在我心灵深处的湖面上轻轻漂荡。
大约是中学快毕业的那年。一次我骑车夜归,飞驰在府东街上。夏夜,凉风习习、月明如水。路旁是一色的垂柳,柳已很高,枝却又柔又長,一直低垂下来,能拂着行人的脸。路灯都给埋在柳丝里,于是这一把把的绿梳,便将那一盏盏的银灯,梳出一缕缕的柔光。树冠是一律向上鼓着,先鼓成一个大圆团,然后再散落下来,千丝万缕,参差披拂,在水银灯光中幻出奇怪的颜色,像阳光下的喷泉,像节日里的礼花。我被这美的夜色征服了,一面飞快地蹬车,让凉爽的夜风鼓满自己的衣襟,一面不时伸手去探那空中垂下来的柔条。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苏轼“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词句来。而我当时,正是少年自狂——我被自己骤然发现了这座城市的美而激狂了。我正这样自我陶醉着,突然发现前面有块砖头,自行车猛地碰上,跃起,一下横摔在马路上。路边乘凉的“轰”的一声笑了。我拍拍摔麻的手,赶快扶车离去。我想,他们刚才一定看见了我自作发狂的动作。但我不后悔,这个美丽的夜晚,我发现了你,太原。
在外地读书时,“文革”风云突变。一个暑假里,我回家来,为了寻那旧日里的好梦,又驱车街头。这时,头上没有了柳丝,路边没有了绿阴,只有一排胡乱砍过后留下的树桩子。我从一所很有名的中学前走过,只见玻璃被打得粉碎,墙上还留着弹孔,窗户里传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歌声。最奇的是墙上的标语:“弹洞校园壁,今朝更好看。”这好看吗?我的心颤抖了。
后来,我回到太原工作,而且也已渐入中年。这时的我当然再不会因一镜明月、几丝绿柳去飞车发狂。但近年来街头的变化倒真让我那曾颤抖的心里又慢生出了许多的喜悦。街上的大厦已日渐增多,马路也明显加宽。路中间栽起了松柏,种上了花卉。太原,一天天出落得更美丽了。一日,我行至柳巷北口时,突然止步了。这里原是一处极拥挤的路口,现在一下宽得像个篮球场。更奇怪的是,路中间用铁栏杆,小心地围着两棵古槐。那树也真古得有了水平,腰粗约有三抱,树心长得撑破了树皮,有半个身子裸露在外。我知道树木是靠树皮来输送养分的,所以那没有树皮的部分已经枯死。但是,当那已剩下不多的少半扇树皮将养分送到树木之巅后,树顶上便又生出了许多新枝,而且这新枝也都已长得如股如臂了。枝头吐出的新叶,油绿油绿,在微风中闪耀着,织成一把巨伞。生与死,新与旧,竟在这里相反相成,得到了最和谐的统一。我突然记起,这两棵树过去是挤缩在路旁小院里的,像一个被虐待的老人,在整日的喧嚣声和尘埃中从残垣断壁中间伸出枯黑的手臂。而现在,他一下子挺身站在这明净宽阔的大路上,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我面对古槐,有好一会儿,这样痴站着,这里离我10年前在柳丝下跌跤的地方并不太远,也许附近的人中当有能认出我这个呆子的吧。
太原的旧府原在晋阳。现在这座城是宋太宗赵光义于公元979年灭北汉后在此重建的。曾有人提议举行一次太原建城千年纪念。我想,若真要开纪念会,最好就在这两棵树下。要是锯开树干,去细细数一下它的年轮,历史学家就会发现,千年来,这座古城是怎样不断地弃旧图新,不断在废墟上成长。我若到会,也一定能在那些年轮里找见那个美好夜晚的记忆,找见在校园弹洞下的沉思和在这棵古槐树下的幻想。
我想,假如我在这座城市再工作30年,记忆的长河里不知将有多少新的浪花飞溅,我衷心地祝愿那两棵古槐长寿,愿它们以后每一圈的年轮更宽、更圆,愿美好的事物战胜邪恶长存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