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霸、漫画家、徒步爱好者……有些罕见病人这样生活
2018-12-06吴靖肖涌刚
吴靖 肖涌刚
缘起
闫潇想拍摄纪录片的想法源于2015年初。
2015年初寒假,闫潇参加北京瓷娃娃罕见病关爱中心组织的团建活动。一位老师问大家:“如果你的人生还剩下十年,你想做什么,如果还剩下五年,两年,一年?”
闫潇脑中冒出的问题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大家更好地看到这群人?”
以往,罕见病组织大多通过病友大会与外界产生联系,请媒体来报道,但往往收效甚微。
她回忆起2014年6月第一次参加重症肌无力病友大会时的情景:大会在鸟巢举行,开了3天,场内很热闹,讨论研究进展、病友权利、医疗无障碍等,门口张贴了海报等做宣传,但场外闻讯进来观看的公众寥寥无几。
于是,她想到了拍纪录片,作为一位罕见病患者,“我比一般的拍摄者更了解他们”,“并且能真实记录他们的生活”。
2012年8月,闫潇被查出患有重症肌无力,那年她刚要上大一。
此前她的生活与常人无异,直到高二时,某一天,她的右眼忽然转不动了,定在某处。而后几次,眼皮下跌,往上看,看到的不是天空,是自己的眼皮。她没当回事,觉得是备战高考累的。
高考刚结束,某天和弟弟闹着玩,弟弟轻轻推了她—下,她“吧唧”就倒下了,感到全身没有任何力气,难以起身。最严重的一段时间,走路摇摇晃晃。
辗转了几家三甲医院,她被确诊了。目前全球没有治疗重症肌无力的有效药物。医生建议吃激素缓解病情。
在大学,她每天吃8片激素,—上午四节课要睡上三节。更糟糕的是,她几乎无法控制情绪,常常坐在座位上听着歌,眼泪就止不住地流。
在走上拍摄纪录片道路之前,闫潇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么,“我生病以后,想得最多的就是,就怕我忽然死了,但是还什么事都没有干。”
2016年6月,闫潇毕业,来到北京。2016年9月,妹妹王赛毕业后来北京时,这部纪录片的拍摄就被闰潇提上了日程。妹妹没有生病,编导专业毕业。
闫潇曾在参加I CAN协力营的活动时,认识了创办人王奕鸥。此时,王奕鸥已经是北京病痛挑战公益基金会的创始人,听说她有拍纪录片的想法,愿意拿出资金支持。
王奕鸥还叫上了同事张皓宇,由皓宇负责招募和接洽被拍摄对象、后期宣传、对接平台、筹集资金;闰潇姐妹俩负责拍摄和剪辑;王奕鸥自己负责审核每期拍摄主题,提出修改意见。
按照计划,2017年3月起,每月推出一部5分钟的人物纪实短片,共12部。成片在微信公众号、企鹅号、微博、优酷、今日头条等平台传播。
“生而不凡”这个主题,是张皓宇在上厕所回来的路上想出来的。那天,他在济南晚上约着几个朋友在马路边喝酒,借着酒意,聊起身边的罕见病朋友们。
他突然发现,“我们之前一直在宣扬,就是我们一定要跟别人相同,跟别人没有什么不同”,但实际上,“罕见病患者就是不同的。”
痛感
纪录片中,28岁的学霸龚旻,5岁被诊断出SMA(脊髓型肌肉萎缩症)的时候,情况还不算太糟糕:踮着脚尖走路,走路不稳,不能蹲也不能跑、爬楼梯得扶着栏杆,“挺费劲的”。
和其他小朋友最明显的不同是,龚旻上不了体育课。以至于从小学开始,别人上体育课和课间操,他就一个人在教室里写作业。
14岁的某天,他突然发现自己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开始了轮椅生活。
“原本写字稍微慢一点但是不费力,到了现在,胳膊开始逐渐没劲。”他用两根手指夹住一个芥末豆,头快倾斜到轮椅的桌子上,手指微微一抬起,豆子刚好停在了嘴边。记者在他家和他聊天时看到,这段动作花掉了他十几秒。
“有这个病的,没有一个人可以独自生活。我们肌肉没有力量,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上厕所都不能自己上。”因为离不开护工,他甚至错过了一次出国读研的机会——办理签证时,对方不同意他申请,其理由是,不能带护工。
社交对于他来说有些奢侈。出门不方便,天冷的时候有近1个月的时间没有迈出过家门。虽然是硕士毕业,但投了简历石沉大海,在长达近1年的时间里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
因为长期吃激素,狗子出现了股骨头坏死的状况,晚上常感到疼痛,睡不着觉,这在医学上是不可逆的,后来,她干脆换了人工关节。
还有类似痛感的是纪录片中24岁的张笑,一位粘多糖贮积症一型患者。她常常拍摄到一半就不愿意再拍摄。
这源于她身体器官的并发症会时常出现,很不稳定。2017年,她开始感到手部发麻、手指更加不灵活,去医院做了很多检查,结果都指向一种名为腕管综合症的病。在纸上写字,慢而费力。
王赛记得,某次在笑笑家里拍摄时,笑笑在接到一个电话后,叫停了拍摄。那次电话是病友去世的消息。访谈中,笑笑对着镜头说,害怕见不到她们。
闫潇认识笑笑多年,在这一段拍摄进行时,从头哭到尾。
拒绝
多数罕见病患者在第一眼“看起来”确实是不同的。
那些坐着轮椅的、说话有些吃力的、走路微跛的、身形很胖的人,或者是头发全白的、身形矮小的人……如果身体特征与外界认知年龄或性别特征所不相符,常会被侧目和注视。
这些来自外界无形的评判压力,让他们曾一度难以接纳自我。
第一次倒下開始坐轮椅那会,狗子不敢出门,“害怕人家看我”。她脾气冲、性子急,推车去路上,路人一看她,她就特容易生气,一定要骂人家,“看什么看”,“跟自己较劲”。
那会儿,她对自己的描述是,“内心戏特足,画面感特别强”:她臆想的一个场景里,不停地有人告诉她,她受到的这些注视和目光都是恶意的。
纪录片拍摄的那段时间正是狗子“最迷茫的时期”,一开始,她不愿意面对镜头。
镜头前的访谈,有时仿佛是再次揭开伤疤,不论对于罕见病患者本人还是这个家庭。
纪录片中,医学生亮亮的访谈也曾一度难以进行。亮亮是一名白化症患者。因为皮肤及其附属器官黑色素缺乏,亮亮的头发全白,这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尤为特殊。
第一次和亮亮聊的时候,闫潇想让他回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他不愿意。他只记得,小时候在农村,没有一个医生告诉他病因,没有给他一点鼓励,让他一度很自卑、“生无可恋”。
那个时候,他头脑中最多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会这样?”最极端的一次,他想寻短见,最后被母亲用绳子捆住拦下,关在房间。
作为罕见病患者的家属,在镜头前也会有很多顾虑。
31岁的小虎是一个患有“的兰氏综合症”的罕见病患者。这种病经常会出现行为、沟通交流问题以及发育迟缓等。
小虎的妈妈曾面对过不少媒体,但那些报道有时会与她真正想说的话有距离。她问小虎的意见,小虎有些犹豫,但最终表达了自己的信任,“他太希望能有朋友了”。
她考虑再三后同意拍摄,一是觉得这种病需要更多人知道,二是因为她和小虎曾与闫潇、王赛在一个项目接触过,小虎和她们玩得很开心,她觉得这是两个很朴实的小姑娘,“心地特别纯洁”,才减轻顾虑。
接纳
狗子意识到自己开始逐渐接纳自己“罕见病”身份的时候,是在“习惯”被旁人注视的那一刻。
有一次她出门,突然很疑惑“为什么周围没有人看我了,大家都怎么了?”看了看自己,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不坐轮椅了,“大家不看我,我倒觉得纳闷”。
后来,她逐渐明白,对路人注视的猜测是基于自己的心理经验,“人家可能只是好奇看一眼,可能没什么歧视,但我也没有问人家,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然后自己在那里怄气。”
她学会了减少愤怒。
有一次,她坐着轮椅去商场,保安拦住了她,指着车不让进。狗子解释这是残疾人用的车,保安还是说不行,指了指商场门口的标志,标志显示带轮子的车不能进。
她没有像以前一样认为这是歧视,“那你把领导叫来,我和他说”。最后,领导过来,双方沟通后,狗子顺利进入商场。
“要是以前,早就急眼爆发了。”她回忆起这次经历,偷乐着,“我也很诧异自己的变化”。
起初,张皓宇也害怕轮椅。他是成骨不全症患者,走平路都能跌倒,常年坐轮椅。研究生毕业后,他选择来做北漂。直到有一天,为了看音乐会,他摇了七公里到一个酒吧,“轮椅可以带着我去我想去的地方,爱好自由这种感觉,感觉很爽”。
纪录片中,也有接纳自己特殊性别的人们,比如潘龙飞,一名卡尔曼氏综合征患者,简单来说是第二性征不发育。潘龙飞在镜头下相当自如和放松。闰潇问他,“你经常会扮女装吗?”潘龙飞肯定地回答“会”,他还问闫潇,“需不需要去穿一件什么衣服?”后来,镜头里的龙飞穿了一条裙子、画了口红,摆了各种造型。
有人问闫潇,那些是不是摆拍?“这些都是他自己。”
网络上他被称为“无性别者”,甚至被形容为“没有性欲的人。”现在,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卡尔曼氏综合征可能是第三种性别。
纪录片中24岁的美好,被确诊为神经母细胞瘤,常年坐轮椅。她在一家外企工作。
纪录片中,她自述,好多伤友会劝她,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不容易,找一个男朋友或者回家结婚,才是最好的归宿。她很失落,“好像因为坐轮椅,就放弃了自己的整个人生,就放弃了自己选择的权利。”
她面对的人群是坐轮椅的。她发现那些伤友还是处在一个模式当中,每天过着消极、重复单一的生活。她觉得,很多残障朋友会把残障这个标签过于放大化,会觉得所有的问题都归结于残障。
有一些残障伙伴也曾出现类似上述拒绝别人的经历,但美好不认同他们的理念,“与其残障人士抱团取暖去议论社会大众的不关注或者歧视,倒不如真的出现在大众面前,告诉他们,我们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群体,我们究竟是怎样的人。”
转变
纪录片中另一位常年坐轮椅的翟进,不想为残障贴上正能量的标签。
翟进是一名成骨不全症患者。因为少年画漫画成名,一直被当成励志典型,家门常被媒体光顾。“我特别不喜欢那个感觉,就是别人先看到我的身体,再看到这个人。不关心我画的是什么样的,就说我这个状态画成这样,很厉害。”
他内心想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翟进把自己的想法表现在漫画里,画各种各样性格脾气的残障人士,“画里的残障人士不是必须正义的”。
媒体的普遍宣传,常给罕见病患者贴上“励志”标签,也让龚旻觉得很矛盾。
“难道世界上所有的残疾人都是很阳光很乐观的吗?”一次拍摄结束时,龚旻以为拍摄机器关闭了,这样反问姐妹俩。
如今,龚旻过着罕见病病友圈中令人艳羡的生活:去过法国、捷克、英国等国家旅游;家里珍藏着380多张音乐CD;偶尔看展、听音乐会,还常去有无障碍设施的电影院看电影。
从小到大,每一次,龚旻的梦里,他都是在走路的,甚至在跑、在追,只有一次是坐着的,“挺神奇的”。有一次,他梦到自己飞起来,没有阻力,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他决定把自己推出去,和别人面对面交流,“推出去好多问题就引刃而解了”。前段时间,他开始进入北京美儿SMA(脊髓型肌肉萎缩症)关爱中心工作,开始有更多时间和周围的人交流。
最近,翟进换了一辆新轮椅,正在学习从依赖电动车到靠双手摇行,他开始习惯想出门就出门,习惯承担各种家务,习惯和朋友热热闹闹聊天。
笑笑偶尔还会感到手麻,偶尔会需要帮忙。但她开始根据医生建议,坚持锻炼,缓解病痛。
美好在试图走出舒适圈。她此前一直在公益圈里,发现来来回回都是认识的人,久而久之产生一种疑惑,“难道我的圈子就真的局限于这些人了吗?觉得我是在重复地生活了,就好像重復的那么几件事几个人,就会影响到我去探索真正的自己。”
现在的狗子一个人住一居室,买了两个小音箱,经常会放英文歌曲给自己听,听着听着一个人跟着音乐跳起来,“那一刻觉得特别开心。”
狗子开始参加一些戏剧工作坊,和别人分享她的感受。她未来决定当婚庆策划师,做婚礼策划,她想通过这样的一个形式,想更多的人去感受到那种幸福感,“现在人幸福感太低了”。
“我现在还是处在一个探索自己的过程中,这可能是一辈子的事情。”她说。(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狗子、亮亮、小虎为化名。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