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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个修正比与创造的二元论*
——布鲁姆诗学的诺斯替主义话语占用分析

2018-12-05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先驱诺斯布鲁姆

杨 龙

当代美国批评理论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的批评视野始终融贯诗学与宗教,二者相互借重、相互渗透。幻想性的美学与热烈的诺斯替主义(Gnosticism)共同筑成了他的诗学根基,从而造就了他在批评理论界卓尔不群的学术风范。对布鲁姆这样一位具有复杂宗教背景和文化身份的后现代美国犹太学者而言,他对诺斯替主义的认可与皈依过程,充满强烈的自我意识,亦可以说,包含着创造的自觉。因此,尤其需省识到,布鲁姆与诺斯替主义之间关系的重心应当理解为占用(appropriation)而非仅仅是影响(influence),这种视域上的颠覆,引导我们认出,布鲁姆与诺斯替主义的互动不是被动的,而是论辩性的、选择性的、甚至篡夺性的。在其诗学话语建构过程中,他对诺斯替主义的种种思想观念采取的是一种富于强力意志的审美占用模式。通过这一模式,他的文论更深层次地达到了与诺斯替主义的视域融合。

一、布鲁姆诗学:诺斯替主义二元论结构下的修正主义范式

布鲁姆诗学的核心在于他关于文学影响问题的独特立论。在他看来,影响的文学史秩序充满着对立和冲突,充满着文学强力竞争的火药味,诗人一旦企图成为诗人,就挑起了与先驱的诗歌战争。布鲁姆诗学明显揭示了一个对抗的模式,迟来诗人与先驱诗人的对抗激发了前者对后者的修正冲动,从而使得诗的创造成为可能。从诗的先在影响到诗的迟来修正,布鲁姆的影响诗学最终披露了诗歌创造的修正主义实质。布鲁姆指出,强力诗人“不会容忍介入他与圣言之间的言词或站立在他和缪斯之间的先驱们。但那意味着强力诗人实际上采取了诺斯替派 (Gnostics)的立场,诺斯替派是西方所有重要修正主义者的祖先”。①Harold Bloom, Poetry and Repression: Revisionism from Blake to Stevens,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6, pp.10-11.换言之,强力诗人不会容忍先驱的阻遏或压抑,不会容忍诗的影响,他采取了诺斯替派的修正主义立场。从根本上看,诺斯替派的修正主义来源于他们极端唯灵主义的二元论。诺斯替主义的二元论体系非常丰富完备,其核心是神与世界、人与世界两个二元对立,引申出来还有灵魂与身体、精神与物质、永恒与历史(时间)、诺斯(Gnosis)与无知的二元对立,等等,而归根结底,是诺斯替派所寻求的终极拯救与不得不暂居其中的堕世状态之间的二元对立,对于诗人而言,此即自我诗歌的创造与先驱诗歌的影响之间的二元对立。因此,布鲁姆的诗学又可以说是一个诺斯替主义的二元论结构,而他的修正主义便是这种二元论结构下形成的创造论。

布鲁姆曾提出:“照我理解,诗歌与信仰都是知识的对抗性模式”,它们靠着意义的超出或溢出而开启自己的原创性,“没有那超出,甚至诗歌,更遑论信仰,都只是重复模式”①Harold Bloom, Ruin the Sacred Truths:Poetry and Belief from the Bible to the Present,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Ha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12.。这里所谓的“超出”,就是对先在者的修正,它决不是重复。修正主义即开始于对重复和还原的否定,新人必须颠覆先驱对自己暗含的双重指责,即“是我而非我”和“似我而不似我”,才能成为一位诗人。对于布鲁姆而言,诗性地写作,归根结底是实施一个防御性行为或参与一个竞争性的关系事件。使得相互竞争的诗篇既联系在一起又彼此分开的,乃是一种对抗式的关系。一方面,可以说没有哪位诗人是整一性的,他的诗歌必然是在与先驱诗歌的对抗式关系中成为对先驱诗歌的修正。另一方面,也可以进一步说,“强力诗人寻求的不仅是征服竞争对手,而且是宣称他或她自己写作着的自我的整一性”。②Harold Bloom, The Anatomy of Influence:Literature as a Way of Life,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8.质言之,诗人原本的整一性因竞争对手或先驱诗人的介入而被割裂了,诗人的写作所达到的总归是对先驱诗歌的修正,但他必须宣称是自我的创造,而且完全出于他的自我的整一性——事实上,这是强力诗人必须依赖的幻觉。所以,在布鲁姆看来,年轻的诗人或新人都是诺斯替派,是痛苦的二元论者,无法回避自我与他者的对抗式关系。

诺斯替主义是一种双重的激进二元论,既是神与宇宙之间的二元论,也是人与宇宙之间的二元论。神是绝对异在的,绝对超越于宇宙尘世之上,他的性质与宇宙根本相异。在神与宇宙、人与宇宙这两个二元论结构中,人和神在本质上同属于一方,与宇宙严格对立,但在事实上,二者却被宇宙世界所隔开。对于诺斯替派而言,宇宙世界是异化的、分离的能动者,阻碍人返回神的世界,返回完满,返回自我的整一性。诺斯替主义的二元论所导致的这种反宇宙的宇宙论,正如布鲁姆的反影响的影响诗学一样,其指向的反抗最终都变得极其扭曲或迂回,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变成只有自我才能解释的转义行为。无论主张禁欲还是纵欲,都是基于反宇宙的宇宙论和纯粹的唯灵论,都是在对宇宙的反抗中所获得的修正性的观念成果,从而也成为各自派别思想建构的一部分。由此亦可见,诺斯替主义的二元论不仅是反宇宙的二元论,而且是修正主义的二元论。

对于布鲁姆而言,诺斯替派作为修正主义者的祖先,一定程度上提供了修正主义诗学的某种范式。宇宙及其创造主德穆革不单单是人和神之间的阻隔障碍,或者说不单单是个中间物,而更引起诺斯替派关注的是,其乃人和神的对立面。布鲁姆诗学的类似之处在于,先驱诗人作为影响被迟来诗人意识到,并不代表诗史的连续性,恰恰是先驱诗人在迟来诗人的意识里显现为对立面。诺斯替主义的二元论从根本上宰制着诺斯替派的修正主义思想进路,因此,它规避了有可能削弱二元论的宇宙观念,一切都是从二元论的视域来理解,所以,诺斯替派顽固地坚持将宇宙作为人和神的对立面予以负面诠释,从柏拉图那里借来的德穆革概念被反用,即是例证。当然,就更深层次而言,诺斯替主义二元论刻意营造人与宇宙的对抗,是出于唯灵主义的人类学信念,是有利于人的拯救,正如布鲁姆的诗学在终极性意义上是以诗的创造的名义来看待迟来与先在的对抗。总而言之,诺斯替派和布鲁姆所谓作为诗人的诗人都懂得,只有坚持对抗,才会有拯救,才会有诗歌。

二、布鲁姆六个修正比:诺斯替主义二元论模式下的诗歌创造策略

从布鲁姆的诗学构成而言,他的修正主义实际上是他关于文学创造的最终环节论述,具有格外鲜明的实践性。布鲁姆向来也强调,文学不是语言模式,而是言说模式,且毋宁是一个言说的行为。他是在对作为犹太诺斯替主义的卡巴拉(Kabbalah)的概念 davar(言说)的领悟中获得这种看法的。文学不仅仅是文本而已,更重要的是,文学是文本的行动,是文本针对彼此的言说行动。在文学文本言说行为的背后,其实正发生着一首诗对另一首诗的修正。

文学的修正行为来自于关于创造的二元论痛苦。布鲁姆指出:“痛苦就是要在破裂的容器之中撒谎,就是撒谎说要永远粉碎容器,之所以是一个谎言,就因为此处的‘粉碎’也意味着‘制造’或创造,通过灾难且是在灾难之中创造。”①[美]哈罗德·布鲁姆著,吴琼译:《批评·正典结构与预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71页。这里所运用的是卢里亚(Isaac Luria)的卡巴拉关于宇宙创世的隐喻。“容器破裂”是卢里亚受卡巴拉经典文献《佐哈尔》(Zohar)启发而建立的一个具有浓厚的诺斯替神话色彩的观念。“容器破裂”启动了整个复杂的宇宙戏剧,其起因可追溯到宇宙结构的某种缺陷,而对流溢层元素中恶的深刻根源的清洗,真正致使容器破裂,当容器被打破,光不是流散就是回到光源,或向下界流淌。恶的黑暗的下界,其影响潜入了宇宙进程的每一阶段,从那些仍保留着几点圣光闪亮的碎片中浮现出来。这样,神圣秩序中善的元素就与恶的元素相混合了。反之,理想秩序的恢复,就是创造原先的目的,也是存在的秘密目的,救赎实际上只是意味着原先整体,用希伯来术语就是Tikkun的恢复和重新结合②[美]G.G.索伦(Gershom G.Scholem)著,涂笑非译:《犹太教神秘主义主流》,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 259-262 页。。容器破裂所造成的是宇宙秩序,这个秩序是善与恶相混合的二元论秩序,人处在破裂的容器中,亦即处在二元论秩序中,这种对抗的二元论秩序并不能被真正粉碎,因为在破裂容器中的创造乃是恢复,而要恢复原先的整体,仍必须依赖二元性的对抗,依赖善与恶的对抗,才可能回到整一的善,回到神圣秩序。并且,为了对抗恶,又必得撒谎说粉碎这个已破裂的容器,摧毁这个二元论秩序,这样的创造乃是借着谎言,通过灾难且在灾难中进行的,因而按照布鲁姆的说法,实即修正。这也正合乎布鲁姆对诗歌创造的内互文性的见解,内互文性的诗歌创造毫无疑问当然也就是修正主义的诗歌创造。

布鲁姆又进一步将卢里亚的限制、替代、表现三段式的创造辩证法,与心理学机制结合起来,做了些调整改造,指出,诗歌对压抑的防御总是表现,因为在压抑中为了表现某些事物就必须忘掉一些事物,诗歌的升华则是限制,因为为了避免表现某事物而必须记住那事物,在诗歌压抑和诗歌升华之间则是替代或打碎容器,是从无意识到意识的转变③Harold Bloom, Poetry and Repression: Revisionism from Blake to Stevens,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6, p.240.。打碎容器作为创造的隐喻,也就是修正,但修正恐怕不止是替代,应当同时包括限制、替代、表现三者在内,从而成其为诗歌创造。很大程度上,正如卢里亚的卡巴拉在其宇宙论中所运用的那样,限制、替代、表现的辩证法不过是一套内嵌在诗歌修正过程中的正反合结构模型。故此,布鲁姆依然同样仿照卢里亚的卡巴拉,在创造的二元论框架内来探索诗歌修正的具体策略类型,这就是他在《影响的焦虑》中提出的著名的六个修正比。

布鲁姆在他晚年的总结性著作 《影响的解剖》中也为我们剖白道:“六日创世,通过它们的卡巴拉主义的互动,给予了我六个比喻 (转义trope),即我所谓‘修正比’”,“我神秘的六分法真的有一种古怪的方式”,“我如今将它当作一种纯粹个人的辩证舞蹈,哈罗德·布鲁姆的卡巴拉的一部分”。④Harold Bloom, The Anatomy of Influence:Literature as a Way of Life,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194-195.因此,尽管布鲁姆的六个修正比固然在命名上采自多种多样的古代精神文化资源,可是,其根源在于对卡巴拉的占用。卡巴拉作为犹太诺斯替主义,也毫无疑问是以反宇宙的二元论为思想核心,卢里亚的卡巴拉观念意象“容器破裂”就是明证,我们已做出了较简明的阐释。因此,以下就在诺斯替主义二元论视域下对布鲁姆的六个修正比进行分析。

第一个修正比是克里纳门(Clinamen),这个词取自古罗马哲学家、诗人卢克莱修(Lucretius)的《物性论》,在卢克莱修的诗中,意思是原子的偏转(swerve)以便使变化在宇宙中成为可能。在布鲁姆看来,当你的原子们向下堕入卢克莱修的无底宇宙,他们突然偏转,执行一次既无缘无故又至关重要的克里纳门,时间和空间是随机的,偏转是轻微的,纯粹是一个暂时的倾斜,但我们所有的自由意志却在那偏转中。对于诗人而言,克里纳门是他堕入诗歌宇宙的过程中所作的纠正运动,是对他的先驱的偏离,却反倒又暗示是先驱的诗正好到达某一个点,然后沿着新诗或迟来诗歌运动的方向偏转。也就是说,表面上,克里纳门是迟来诗歌偏离先驱诗歌,实际上是先驱诗歌沿着迟来诗歌的方向偏转。这样看来,不是迟来诗歌偏离了先驱诗歌,而恰恰是迟来诗歌修正了先驱诗歌。显而易见,这便是布鲁姆所谓的对影响的篡夺,是强力诗人对抗时间的谎言。布鲁姆又认为,克里纳门相当于“德穆革在再度创造时犯下的倒霉错误”①[美]哈罗德·布鲁姆著,徐文博译:《影响的焦虑》(增订版),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3页。。诺斯替派轻蔑地认为,德穆革的再度创造是对上帝创造的拙劣模仿,但是,布鲁姆却在视德穆革为强力诗人的意义上,将德穆革的再度创造揭示为对上帝创造的偏转。同样,布鲁姆相信,诗人堕入诗歌宇宙时所经历的穿越如果不是一种转向的话,也就成了一种有害的穿越,强力诗人的确会意识到自我堕落于诗歌宇宙的状态,但事实上他同时却在想,“当我堕落时,我偏转了一下方向,因此我躺在这儿,一个通过我自己的创造而改善了的地狱”。②同上,第46页。译文据原文略有改动。也就是说,对于诗人而言,克里纳门或偏转所带来的对诗歌宇宙的改善或修正,便是他的自我创造。故而,诗人的创造来源于与诗歌宇宙相对抗的二元论模式。抑或如布鲁姆所说,诗“一直是个二元体(dyad)而非一元体(monad)”。③同上,第72页。

第二个修正比是苔瑟拉(Tessera),即完成和对抗,这个词取自古代神秘祭仪,意思是识别的记号,即作为碎片和其他的碎片一起重新组成容器,被新入教者用作识别方式。布鲁姆特意在苔瑟拉一章题下引爱默生语:“在天才的每一篇作品里,我们都能认出被我们自己抵制了的思想——它们带着某种异化了的庄严回到我们面前。”④同上,第48页。译文据原文略有改动。诗人的苔瑟拉所完成的,恰恰是他所抵制的,所以苔瑟拉乃是诗人对抗式地“完成”他的先驱,而且在另一个意义上包含某种意味,即好像先驱未能走得足够远。甚至于苔瑟拉代表了迟来诗人的一种劝服,既劝服自己,也劝服所有人,正是迟来诗人对先驱诗歌的“完成”拯救了先驱的诗歌,使其避免被磨蚀殆尽,而获得重组,亦即卢里亚的卡巴拉所谓的tikkun(修复)。很显然,苔瑟拉相当程度上恰切地对应于卢里亚的卡巴拉中容器的破碎与修复过程。迟来诗歌的完成,实质上是占用了先驱诗歌的碎片——那些原本被自己所抵制的东西,用以拼合在自己的碎片上,使得自己重新组成了完整的容器,获得了自己曾经并没有、而先驱诗歌却因为迟来诗歌的苔瑟拉而永远都没有的整一性。看似苔瑟拉是迟来诗人向先驱诗人的某种妥协,实际却是迟来诗人篡夺了先驱诗人的词语,他所完成的不是先驱诗歌,而是最后完全归属于自己的诗歌。苔瑟拉仿佛是一种防御性的自我背叛或逆转,但终竟并非背叛了自我而是背叛了先驱,相反倒是成全了自我,从这里可以窥见苔瑟拉所蕴藏的二元论对抗模式。所以,在布鲁姆看来,苔瑟拉作为识别记号,决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认同,对于迟来诗人而言,先驱诗人不是作为超我的一部分而是作为本我的一部分被吸收了,这种吸收毫无疑问是诗歌修正行为。

第三个修正比是克诺西斯(Kenosis),亦即倒空,它是一种粉碎装置(breaking-device),是一种走向与先驱不相连续或断裂的运动。布鲁姆“取克诺西斯这个词,乃是在强力诗人们身上,克诺西斯是一种发生着与先驱有关的‘倒空’或者修正行为。这个‘倒空’是一种解放性的不连续性”,它“既是解除想象的运动又是隔离想象的运动。”①[美]哈罗德·布鲁姆,徐文博译:《影响的焦虑》(增订版),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88页。译文据原文略有改动。通过解除自身之中先驱的力量,亦有助于将自我与先驱隔离开来,从而拯救迟来诗人。这样,迟来诗人表面上像从他本身倒空他自己的神性,其实却以不连续性方式倒空先驱诗人的神性,这不仅仅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且更是体现了修正主义。修正也是开始于自身之中的斗争,这是一种破茧式的斗争。任何强力诗人都包含一种真正的自我否定的因素,但这种否定实质上终究是对先驱诗人的否定。所以,克诺西斯真正地是一种防御性的转义,布鲁姆指出:“诗的克诺西斯,与其说是自我的降卑,不如说是所有先驱的降卑,它必然是一种至死的反抗。”②同上,第92页。译文据原文略有改动。布鲁姆早已深刻洞察到,迟来与先在的矛盾不可克服,二者的二元性对抗凝聚于迟来诗人身上,正如迟来诗歌与先驱诗歌之间乃是内互文性的关系,迟来诗人对先驱诗人作出的即便最强有力的反抗都必然首先映射于自我身上。故此,诗的克诺西斯或倒空,首先是迟来诗人自己的倒空,但实际上是对先驱诗人的力量的倒空,以便最终获得自我整一性的修复。“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迟来诗人的自我降卑或自我倒空,仿佛在同先驱诗人的对抗中示弱和退却,却在最后逆转为先驱诗人的降卑或倒空,这种修正主义的迂回策略确实不失高明。

第四个修正比是魔鬼化 (Daemonization),或走向个人化的反崇高 (a personalized Counter-Sublime)的运动,是对先驱的崇高的反动。这个词是新柏拉图主义词汇,指的是一个既非神亦非人的中介性存在进入修炼者来帮助他。这个中介性存在即魔鬼(daemon),在布鲁姆看来,他们是“那些因心灵之伟大而靠近诸神的人”③同上,第101页。。基于此,笔者建议将daemon(另有daimon、demon等词形)附译为“灵异”,抑或为了理解上的简明,可写作“魔鬼/灵异”。灵异概念可以上溯到柏拉图的老师苏格拉底,那是他所洞知的内在的上帝。布鲁姆援引诗人、批评家德莱顿(John Dryden)的话解释说,“使一个人成为诗人的力量是魔鬼/灵异的力量”,“这些魔鬼/灵异即影响,从土星移至下界的天才们,传递最丰富的忧郁。但是,真正地,强力诗人从来不被一个魔鬼/灵异所拥有。当他变得强力,他成了并就是一个魔鬼/灵异”④同上,译文据原文略有改动。。诗人的魔鬼/灵异,不仅是迟来诗人与自我创造之间的中介性存在,而且就是强力诗人本身。这种解说何其相似于诺斯替派对于自我的看法。诺斯替派宣称,普纽玛(pneuma)或灵(the Spirit)的火花流散在宇宙世界,被德穆革用肉体禁锢起来,这就是人,灵的火花是人与神之间相通的中介,当人变得觉醒,成为诺斯的人,也就成了纯粹的灵本身,完全脱离了肉身以及此在世界的禁锢,那时人就获得了拯救,重返自我所属的神圣世界。不仅是诺斯替主义的灵肉二元论,而且诺斯替主义的创造的二元论,在布鲁姆对于魔鬼化/灵异化的论述中闪烁:“魔鬼/灵异们通过打碎而创造,然而他们拥有的一切是他们的声音,那是诗人们拥有的一切。”⑤同上,第102页。译文据原文略有改动。布鲁姆指出,每个人身上的魔鬼/灵异都是一个迟来者,否定先驱诗永远不可能的,任何诗都可以界定为对可能的死亡的回避,但死亡的必然性不会容许自己被永远回避,在这里存在着压抑与被压抑的对抗,一种被回避的压抑总会产生另一个压抑,没有压抑,人就不成其为人。因而诗人们身上的灵异与影响的焦虑同一,促使新人成为强力诗人。魔鬼/灵异的幻想乃是一种修正比,当新人被灵异化,他的前驱必然被人化,为此,迟来诗人付出了去人性化的代价,但建立起了一种反崇高。每一个崇高都是通过一种新的、比前驱的崇高更大的压抑而获得的。魔鬼化/灵异化一面试图将前驱的力量扩展到一个更大的原则,一面却在实际上使得迟来者更成了魔鬼/灵异,而前驱更成了人。魔鬼化/灵异化因而也是一种通过退离自我而获得自我创造的修正主义辩证法。在迟来诗人反崇高的灵异幻想中,伟大的原作(the original)依然伟大,但却失去了他的原创性,使之屈服于超自然者的世界。诺斯替派通过背离德穆革的原作的崇高,而展现了超自然者的神圣世界,那是他们要归返的异乡。在诗歌宇宙中,打碎而创造,作为一种新的压抑,变成了自我的拯救。

第五个修正比是阿斯克西斯(Askesis),即意图达到孤独状态的自我净化运动。这个词取自前苏格拉底时期的萨满术士(Shaman),比如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诗的阿斯克西斯发端于反崇高的高潮,包含了诗人对自我的灵异或魔性扩张的不自觉震惊。诺斯替主义的极端激进的灵肉二元论,导致了一种似乎是外在性对抗的分离,人将褪去肉身以及宇宙的衣袍,灵性的火花将得到重聚,得到解放和升华。所以,在诺斯替派看来,灵魂疏离于人自身,在宇宙之时对宇宙完全陌生或有意保持陌生和疏离,而将重返的属灵世界又是一个尘世中人所未知的陌生的上帝的神圣世界。这样一种双重陌生感,使得诺斯替派唯可立足的乃是自我的诺斯。但是,真正意义上,诺斯是属灵的知识,是拯救的知识,置身自我的诺斯光照下的人所经受的自我分离,其实恰恰是重生为自我,重新获得整一性,因为自我的诺斯表明,人乃是纯粹的灵,灵肉分离所导致的是人的自我复原,而非人的自我撕裂。诗人们并不想要灵魂疏离自身。灵魂疏离自身,即意味着疏离于先驱,疏离于先在性的诗歌宇宙,也就意味着疏离了诗歌本身。内在化是诗人的分离方式。诗人重生为诗人,所依赖的是对先驱的修正,她不是反对存在,而是反对时间。“阿斯克西斯尤其是一个反对时间真理的谎言,在时间中,新人希望获得已被时间玷污了、被他者毁坏了的自主”。①[美]哈罗德·布鲁姆,徐文博译:《影响的焦虑》(增订版),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34页。译文据原文略有改动。时间或先驱他者永远居于诗人自我的分离活动中,诗人在分离上的自主,实际上是主动放弃了部分的自我的想象力天赋,以便删削先驱的天赋。诗人意识到内在于自我中的先驱,于是在自我之中内在性地与先驱展开竞争角力。这样一种内在的驱除,乃是意图将孤独状态作为近似目标的自我净化方式。但是,诗人不能克服先驱,自我的净化只是修正先驱进而修正自我,自我的孤独状态是不存在的,时间的阴影或者先在性的荫蔽不过是被强力诗人的新的谎言遮掩了。正如诺斯替派所暗示的,人不仅要揭露德穆革的虚妄创造,还要让他更深地陷于无知的蒙蔽,躲避甚或消耗他的低级能量,以获得灵的拯救和升华。阿斯克西斯的寓意所隐含的也是对影响的焦虑的最真实防御,是对内在的先驱的强力修正,以致诗人的自我净化实际演变为自我缩削。诗人似乎被赋予力量去攻击他自己,但本质上确实又是以可怕的代价在他与强力先驱的角力中获得了最明了的胜利。据此,布鲁姆做出小结说:“克里纳门和苔瑟拉努力纠正或完成死者,克诺西斯和魔鬼化运作以压抑对死者的记忆,但阿斯克西斯则是竞争本身,是与死者竞赛至死。”②同上,第123页。译文据原文略有改动。

第六个也是最后一个修正比,是阿波弗拉得斯(Apophrades),即死者的回归。这个词取自古代雅典的民间信仰,指的是死者回到生活过的屋子的那个凄凉日子。布鲁姆非常玄妙地提示说,阿波弗拉得斯“取决于死者成功地显现于生者的衣袍中”③Harold Bloom, The Anxiety of Influence, 2nd edition, Oxfor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143.。这俨然呼应着诺斯替派关于宇宙和肉身作为人(灵)的衣袍的隐喻。死者显现于生者的衣袍中,表面上赋予了迟来者一种与先在者同一的形象,实则是强加了某种禁锢。生者与死者、迟来与先在的对抗并未消解,死者的回归并不是由于生者的屈服,而是迟来者有意地促成了一种对先驱的转义。用布鲁姆的话来说,诗人们古怪地体现出他们的先辈风格,实际是俘获了先驱们的优先权,以致时间的专制几乎被推翻了,某种程度上使得人们相信,他们被他们的先辈所模仿。死者回到生前的居所,来到强力诗人身上,但这最后一次流入的影响最终被强力诗人净化。布鲁姆认为,阿波弗拉得斯的最大反讽在于,迟来诗人们面对死亡的迫近,努力地颠覆先驱们的不朽性,死者在生者身上的显现恰恰说明先驱似乎在后辈身上隐喻性地获得生命的延长。因此,本质上,阿波弗拉得斯与其说是死者的回归,不如说是生者早年对自我的崇尚的回归,正因为这种自我崇尚,诗歌才成为可能。于是,结末,布鲁姆深刻地写道:“强力诗人朝他那堕落了的前驱的镜子里窥视,看到的既不是前驱也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诺斯替的双重者,是他和前驱二者都久已渴望成为却又害怕变成的黑暗的他者性(otherness)或反题(antithesis)。从这种最深刻的回避,积极的阿波弗拉得斯这一欺诈复合体构建出自身,使得勃朗宁(Robert Browning)、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的最后阶段成为可能——他们全部都战胜了老年。”①[美]哈罗德·布鲁姆,徐文博译:《影响的焦虑》(增订版),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55页。译文据原文略有改动。

三、诗歌创造的极端二元论:布鲁姆诗学对诺斯替主义的占用性诠释过度

布鲁姆的诗学将诗歌作为诗人的生命周期来展开,总是关切备至地审视着迟来与先在的对抗,他所提出的修正比并不在迟来者身上显露自身,而只有在迟来者直面对抗先驱的时候才能出现。因此,在布鲁姆的六个修正比当中真正体现着一种创造的二元论,或者说一种修正主义的辩证法,“就一位诗人真正是、并保持是一位诗人而论,他必须排除并否定其他人。但他必须以包容并肯定一位或若干位前辈诗人开始,因为没有其他途径成为诗人。”②[美]哈罗德·布鲁姆著,朱立元、陈克明译:《误读图示》,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20页。从根本上说,诺斯替主义二元论对于德穆革或造物主上帝的否定是绝对性的,以致在神学上仍是一神教的。诺斯替派坚信德穆革的宇宙能够且必须被克服,他们的反宇宙的二元论最终归向拯救上的一元论。布鲁姆则刻意体察诗人所处的表面连续而实际并不连续的诗歌宇宙,诗人能够且必须克服的是诗歌宇宙之连续性的假象,而唯有在不连续性中,才存在诗歌,诗人必须以不连续性为生存依靠。故此,概而言之,布鲁姆似乎论证了一种较之诺斯替主义的极端二元论更为极端的关于诗歌创造的二元论,也就是,诗人乃是在不连续性的诗歌宇宙中,在一种永无尽头的二元论对抗张力中,努力实现着自我的修正式的诗歌创造。

布鲁姆坚持认为,唯有不惜与前驱展开竞争、角力到底的诗人,方能将前驱诗歌的影响占为己用,创造出自我真正原创的诗歌,他称之为强力诗人,他的诗学也自我标榜说仅仅关注强力诗人。他特别觉察到,当涉及强力诗人们之处,影响这个本可能是健康的东西就更通常地成了焦虑。诗人的焦虑发生在诗人意识到自我对诗的影响的占用之时,这是一种对于负债的巨大焦虑。在布鲁姆看来,强力诗人既是诗史的英雄,又是它的受害者,而焦虑之害远远大于影响之害,焦虑所产生的防御机制原本被寻求来保卫诗人免遭影响之害,却带给诗人更多的损害,让诗人自我的诗歌创造在刻意规避前驱影响的同时显得扭曲和伪诈。布鲁姆曾说:“普罗提诺喜欢称诺斯替派为‘受骗的骗子’,对我而言,这似乎也是一个对强力诗人的好描绘。”③Harold Bloom, Poetry and Repression:Revisionism from Blake to Stevens,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6, p.271.诗人成为诗人,本身即固有一种无法否认的迟来性,因此,诗的创造从根本上说,亦可还原为对于先在性的转义行为。布鲁姆坚信,这种转义必然要诉诸攫取和暴力,而不能只依靠纯粹虚构的先在权威向后来诗人的顺势转换。没有权威的攫取,就无法进行创造或意义生产。唯有在这种对抗中,在这种否定、矛盾和压抑的时刻,自我才确立和展现为最真实的自我,也即实现真正的自我创造。在此意义上,布鲁姆超出了心理主义,他依然是在二元论的宇宙观视域下探讨诗的影响与诗的创造。如前所论,他有意重拾了犹太卡巴拉的 “打破容器”或“容器的破裂”意象来加以阐释。正是在与前驱诗人或诗的影响的对抗中,在对“打破容器”的热烈渴求中,迟来诗人展开了自己的诗歌创造。换言之,诗的创造对抗着诗的影响,并在对抗中成其为创造。

布鲁姆接触并开始接受诺斯替主义的影响,恰逢身处个人危机时刻,对诺斯替主义产生了高度的认同。诺斯替主义之所以引人入胜,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它本身也诞生于宗教和社会剧变的危机时刻,“与那些规定文化的主要思潮相比,诺斯替派显然是一种反文化的现象”。①作者自撰《英译本前言》,[美]约安·P.库里亚诺著,张湛、王伟译,莫伟民校:《西方二元灵知论——历史与神话》,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尽管诺斯替主义的自我表达形式种类繁多,吸收了各种各样的不同思想与信仰资源的观念、态度和符号,可是它最关键的反应是对充斥着苦恼与动荡的时代以及流恶无穷的世界,表达极端蔑视和激进抗议。布鲁姆所注重的,恰恰是诺斯替主义的非体制化和非正统性、以及创造性和想象本质。诺斯替主义抗议一神教正统的上帝,具有反宇宙、反自然倾向,它更恰切地说是一种灵修,是对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等体制宗教或教义宗教的有意的强力修正,具有空前的原创性。基于上述理解,布鲁姆在诺斯替主义的影响下进而形成自己对诺斯替主义的 “占用的诠释学”(Hermeneutics of appropriation)模式,诺斯替主义对他的影响也总是通过他对诺斯替主义的极具强力意志的个人化占用才得以显现出来。他自己也曾坦言,占用是他的方法,并且对于他而言,似乎是唯一的文学的方法,因而也是唯一的批评的方法②Harold Bloom, edited by John Hollander, Poetics of Influence:New and Selected Criticism, New Haven:Henry R.Schwab Inc., 1988, p.425.。占用从根本上乃是僭越,是自我对他者的篡夺,而在布鲁姆看来,这恰是实现自我创造的正途。对诗人而言,占用的诠释学克服了先在者与迟来者的时间间距,一定意义上实现了迟来者对先在者的僭越,依布鲁姆所言,就是完成了对时间的撒谎,诗歌创造呼之欲出。因此,占用,亦即创造性的误读。由此,布鲁姆也获得了某种转义性的创造者姿态,他的诗学堪比诗歌创造,在对强力诗人的热烈礼赞中,毫无遮掩地洋溢着自我对于强力批评家的热切期许。在他那里,诗乃至诗史,其实就是人人参与竞争的精神战场,参与角逐的不仅有诗人,还有批评家、读者,创作、批评、阅读都是主体间的竞争。甚而,对他而言,诺斯替主义所提供的二元论的修正主义范式,是一切发展变化或创造的根本模式。迟来与先在的对抗,标志着一种不可调和的终极性的二元对立。如是,布鲁姆诗学对于诺斯替主义的占用造就了一种更为极端对抗的二元论批评模式——关于诗歌创造的修正主义理论,它深刻地蕴含着一种失败的、却从未停止的对抗,面对先在者,迟来者竭力去内在化地占用和篡夺,漫天撒谎,唯一目的就在于成就所谓的自我创造。布鲁姆在此已然模糊了诺斯替主义二元论所基于的灵肉二元的价值信仰,而仅仅将诺斯替主义的二元论形式推至极端,将创造主体的历史感化约为时间序列,甚至有意无意撇开其作为文化主体的价值感。信仰毕竟与诗不能等同,一定程度上,布鲁姆基于诗学视角对诺斯替主义话语的占用性诠释或多或少显露出诠释过度的倾向,这应当是他的诗学意志或强力批评意志所留下的斧凿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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