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唐辛子

“某天，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脸和丈夫的脸变得一模一样。”本谷有希子在第154屆芥川奖获奖小说《异类婚姻谭》开头的第一行这么写道。生于1979年的本谷有希子，是极受日本年轻读者喜爱的新锐作家。

婚后成为专业主妇的三三，在整理积压在电脑里的照片时，突然发现自己的脸和丈夫的脸变得越来越像：自己五官的位置在变，变得越来越向丈夫靠拢；而丈夫眼鼻的间距，也在模仿着她。

三三的丈夫是位成功人士：收入比普通人高，年纪虽轻却有车有房，丝毫不为经济发愁。这样的丈夫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前妻是位美人，丈夫每天要在美人妻子面前保持形象，不得不强打精神，疲惫不堪，才两年便离了婚。

因此，当相貌平平的三三嫁给丈夫，听到他说“要让妻子看到真正的自己”时，三三满心欢喜。还有什么比“真正的自己”更能表达亲密的方式呢？

于是，三三看到了不加修饰的丈夫：那是一具彻底放松的躯体，不再思考，不愿意动脑筋，就连记住生日这类事都觉得麻烦。丈夫终日闭门不出，窝在家里玩游戏。

终于，有一天，埋头于游戏的丈夫抬起了头，三三惊恐地发现，丈夫眼鼻的位置大面积崩塌，不再保持作为人脸的正常形状。丈夫已经不愿意再维持着像人一样的生活了。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做人太累。做人太麻烦。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百年前，昭和初期的无名诗人寺内寿太郎也觉得做人太麻烦，所以写下这句诗。这句诗被大作家太宰治“顺手拿来”，从此变成了太宰治的名言。近年来，这句诗被日本人屡屡提及，成为畅销书的书名、人气日剧里的台词。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日本社会并不太在意这句话。那时候的日本人虽然也活得辛苦，但在经济高速成长的过程中，仍然坚信人活着就需要一点儿精神。

当年的流行日剧《排球女将》有句台词：“自暴自弃就是最大的失败。”这是告诫人们，即使低落到生活的边缘，也绝不能放弃自己。

那时的日本人是“肉食系”，拥有强悍的精神和野蛮的肉体，信奉“绝不放弃”。当下的日本年轻人则变成“草食系”，甚至进化成“佛系”。

“佛系”的说法源自日本。中文网络将这个词解释为“有目的地放下生活的一种态度”，但实际上“佛系青年”出现的根本原因就是“怕麻烦”，所以力求一切去繁就简，最好连“简”也不要，彻彻底底地不再做人，与人类从此“断舍离”。

就像疲软的日本经济一样，年轻一代日本人的精神也是疲软的，他们的前辈是“绝不放弃”的一代，他们则成了“彻底放弃”的一代。

这大概是本谷有希子的《异类婚姻谭》能够获奖的原因吧。虽然作者或许并没有刻意挖掘当下日本社会意象的深层，却点破了年轻一代的精神困境：因为不想为人，所以放弃自己。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活着太累，活着就是一种麻烦。小说中，最后无法忍耐的三三朝丈夫怒吼：“你不必再是丈夫的样子，你尽管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好了！”丈夫于是变成了一株宛若透明的山芍药，开满楚楚动人的白色花朵。

“夫妇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啊！如此接近，每天同居共寝，却一点不知道，丈夫居然想变成一轮山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