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提琴考级在美国

杨韫赜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我国开始推广器乐艺术考级。作为艺术学习的标准化水平考试，器乐考级对推动社会艺术教育发展、规范艺术教育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三十年的艺术标准化考试带来了不断细化和多样的考级种类和形式。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国外考级标准也纷纷涌入，随之升温的是全社会的“考级热”——“考级”成了琴童学习艺术的必经之路和唯一标准，伴随而来的还有考级所带来的升学的筹码。

无独有偶，美国也有艺术考级。以小提琴考级为例，最著名的便是美国弦乐教师协会（American String Teachers Association，ASTA）的认证促进计划（Certificate Advancement Program，CAP），简称 ASTACAP。它是美国第一个类似考级的标准化考试。说是第一个考级标准，却比国内业余等级考试开始的时间还晚。这个计划最初由美国弦乐教师协会的一个分支——马里兰（州）/华盛顿特区分支于1998年开始尝试，2001年开始在其他州推广，一直到2008年，它才成为全美范围内的考级标准。相比之下，虽然国内的考级制度始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但至今还没有出台过全国统一的标准。

教师工会举办的弦乐考级——ASTACAP

美国弦乐教师协会（ASTA）这一组织成立于六十年前，它长期致力于从事弦乐教学人员的职业发展和规划。该组织本质上是一个工会，其职能包括教师资格认证、制订教学规范标准、提供乐器保险，以及举办各类专业研讨会和赛事等。美國弦乐教师协会的认证促进计划（CAP）便是他们大力推广的各类项目之一。

我们也许会好奇：为什么全美国统一的音乐考级标准是一个类似教职工会的组织机构——“教师协会”制订的？这个协会甚至都算不上是个“音乐家”协会。欲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便要考察到美国的音乐教育了。

在美国，几乎所有综合型大学和社区大学都设有音乐学院或音乐系，师资和专业课程几乎涵盖了音乐门类的各个方向。虽然美国有顶尖的音乐学府，但其艺术教育本质上是面向大众，面向全社会的，绝非仅针对“精英”设立的教育体系。美国音乐教育的宗旨，是大力鼓励和支持全民艺术教育，强调基础音乐教育。由此，从社会艺术教育角度来看，“教师”是具有最大社会话语权的团体，而“工会”这一组织形式也使教师这一团体在社会艺术教育中尽其所能地发挥最大的作用。

没有曲目限制的标准化考试

美国弦乐教师协会认证促进计划（ASTACAP）共分十个级别和一个基础级，考级内容包括音阶、练习曲、乐曲以及视奏。

ASTACAP能够在全美得到迅速推广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其没有考级曲目的限制，这一点与其他很多国家的各种音乐考级的内容设立都不同。但是，没有考级曲目的限制并不意味着没有难度或级别的标准，而是对于学生和教师来说，拥有完全的自主权来选择与考试级别难度相当的曲目。

在ASTACAP给予教师的考级大纲上，列出了数量可观的供自由选择的曲目清单，其中更是不乏现当代音乐家、作曲家的作品，甚至可以找到乡村、爵士、拉格泰姆等风格的作品。比如在最高级十级里面，列出了近四十首可选曲目，除了有传统的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维尼亚夫斯基《第二小提琴协奏曲》以外，还有例如博尔科姆（William Bolcom）的《第二奏鸣曲》、欣德米特的《无伴奏奏鸣曲》、奥乃格（A r t h u r Honegger）的《无伴奏奏鸣曲》以及一些爵士类作品，包括由海菲茨改编的格什温的作品等。学生在考前询问并得到定级认可的情况下，还可以选择任意清单以外的曲目。

这一规定相对难度而不规定曲目的做法把选择权交给了学生和教师。从学生角度来说，学生完全可以凭自己的兴趣，选择喜欢的音乐类型和作曲家的作品。这种自由选择的空间，给予学生“表达自我”和“忠于自我”的可能，这对其日后个人音乐风格的形成至关重要。在选择曲目的同时，学生会去聆听各种可以被演奏的音乐，从中发现优秀的、自己喜爱的又适合自己演奏的作品。这一全面的、对各种音乐形式的接触和认识，并从中“发现自我”“追求自我”的过程，可能比“练琴”本身更具有意义。在这种模式下的训练，促使美国学习音乐的学生背景多样，曲目积累也异常广泛。

另外，从教师的角度而言，这套考级曲目的标准在给予教师极大选择自由度的同时，也赋予了教师更大的责任。与其说它是考察学生，不如说是考察教师的教学水准和自身的音乐素养积累。教师需要对海量的曲目有所了解，这本身就是一种挑战。并非所有曲目都是教师在专业音乐学院学习期间接触过的，这就需要教师不断地积累和实践，认真研究并把握各个曲目的特点，包括演奏的技术特点和音乐表现方面的特点等。另一方面，如何因材施教，如何根据学生的特点和背景选择适合学生演奏的曲目，是对教师教学能力的极大考验。规定考试要求而不限定考试范围，实际上是提供了更为明确的“教学大纲”——注重音乐上的要求和演奏技术的掌握，而非为达到某一级别反复训练指定曲目。

从音乐发展的意义上来说，这一考级模式对于新作品和改编作品的推广，以及对于各种风格音乐的传播都是有益的。在美国这个多民族融合、多元化的社会中，拥有选择的自由，才使得各族裔群体发出自己的声音以及获得身份的认同成为了可能。

音乐性和技术性并重的曲目难度和评价标准

ASTACAP在评价学生演奏技巧的同时，也注重考量学生对“音乐性”的把握。由于选择面广，其每一个级别对演奏技巧要求相对宽泛。例如马扎斯、克莱采尔、费奥里洛、罗德、顿特（Op.35）和加维尼埃的练习曲在ASTACAP最高级十级都是可选的，而这在国内的考级标准中，基本上涵盖了从中级到高级所有级别的练习曲。同时，ASTACAP考虑到小提琴文献的音乐性、普及性和重要性，因此从第八级开始就可以选择演奏巴赫的《无伴奏奏鸣曲和组曲》中的一些片段（一般国内考级标准不会选入）。从总体的技巧难度上来说，ASTACAP的曲目难度与国内最高级别的曲目难度相当，由于选曲宽泛，有些难度略微偏低。国内一些考级最高级（演奏级）的难度可以达到帕格尼尼《第一小提琴协奏曲》和帕格尼尼《二十四首随想曲》的程度，但ASTACAP的最高级第十级还没有出现帕格尼尼随想曲和协奏曲的曲目。总体来说，和国内大部分考级标准相比，按照一年一级为定级标准，两者对于小提琴教学进度的规定大致是相同的，柴科夫斯基、西贝柳斯、勃拉姆斯等更艰深的小提琴协奏曲都没有被纳入美国小提琴考级的曲目范围。

然而，这并不是说演奏超过级别限制的曲目是没有意义的。ASTACAP不但不在各级别限制曲目，而且鼓励参与者选择超过同等级水平的曲目，包括在最高级选择超过考级范围的曲目。用以回馈教师和学生这一超水平的努力的，除了学生和教师都会获得同等级级别认证外，还将获得主办方设立的“荣誉”（Honor）称号。ASTACAP在各个级别都设有荣誉称号，要获得这一称号，除了可以演奏高于所考级别的曲目以外，还可以通过满足以下任一条件获得：一、背谱演奏；二、能够演奏出协奏曲中的华彩部分；三、从音阶到独奏曲目的演奏评分均是优等。而在国内的标准中，背谱演奏和演奏华彩乐段往往被视为必须的。由此可见，ASTACAP设立了相对普适的评价标准，同时也强调以鼓励的方式，让有能力的学生挑战难度，并给予回报。

人性化的考试制度

ASTACAP还有一些比较“人性化”的特色，比如考级可以携带钢琴伴奏（伴奏指导老师也可以是自己的小提琴老师），但并不是强行要求。这就意味着许多小提琴和钢琴奏鸣曲可以作为考试选曲。又比如考级并不要求背谱，可携带自己的樂谱，现场视谱演奏（但因涉及版权保护，考试现场所携带的乐谱必须为正版出版物，携带乐谱复印件将被拒绝入场参加考试）。若考生身处欠发达地区，或不便前往考级地点，亦可通过上传视频，参加网络考试。

简言之，美国的音乐考级与其教育体系的理念相符——以“鼓励个性发展”为基本理念，教育和培养学生以个人兴趣为主为自己设立学习音乐（乐器）的目标，并且通过得到认证、认可，增加个体的自信和成就感。考级在满足社会化评价要求的同时，鼓励学生不断探索和追求卓越。同时，考级也给予家长和教师一个反馈，使其对学生在学习音乐过程中的“教”和“学”的进程都有所了解。

弱化的考级制度，强化的音乐教育

纵观全美范围内的基础教育阶段（K-12）的音乐教育，考级制度其实又是被大大弱化的。美国中小学校本身就设有大量的音乐艺术教育课程，包括乐队课程、作曲课程等。每年，学校的交响乐团都会举办汇报演出音乐会。一些高中设有音乐相关的进阶先修课程（Advanced Placement），可作为大学阶段的先修学分。从学区、片区到全州，每年都会设立相应的乐队成员选拔机制。另外，一些与音乐教育相关的教师协会，比如全美音乐教师协会（Music Teachers National Association，MTNA）、美国弦乐教师协会（American String Teachers Association，ASTA）等都设有从地区到全国范围的器乐选拔比赛。主流交响乐团、音乐节等也会定期设立竞赛单元，获奖者可以获得相应的合作演出机会。学生可以选择考入各个交响乐团下属的青年交响乐团来获得各种演出机会和舞台经验，各地教师协会也会定期举办专业艺术教育研讨会并举行汇报演出。学生若是选择私人课程的学习，在一段时间的学习之后，私人教师会组织和安排相应的教学汇报演出，以给予其门下的学生更多的舞台和表演经验。这些比赛经历和舞台经验，都可以在学生申请大学时的申请文书（essay）中体现出来，而申请文书的好坏往往决定了大学的录取与否以及奖助学金的发放比率。毫不夸张地讲，美国的青少年群体，其实是在舞台上培养起来的，是在与同龄人的交流合作中成长起来的，是在大量的比赛和考团的机会中锻炼出来的。在这样多元的评价体系下，“考级”的概念在美国本土其实是被弱化的。

因此，在美国，音乐考级只是一种手段，是一种标准化的教学大纲和要求，其设立和实行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更有效地促进和激励学生在音乐学习上追求良性的“自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