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泥鸿爪
2018-12-04阿枣
阿枣
1
这将删除所有媒体和数据,并还原所有设置。我的手机Purple Hooligan提醒我。
好。
您确定要继续吗?这将删除所有媒体和数据,并还原所有设置。所有数据将无法恢复。
好,我知道。我还知道我的云盘已满,最近一次备份是三个月前。也就是说,当我拿到新手机,备份数据后,我将只有直到今年五月的记忆。我的手机会像一个喝醉后断片的人,一觉醒来,不记得中间发生什么,只剩下强烈的空虚。三个月的记忆说没就没,深埋在旧手机的某个角落,要么在淘汰硬件时被无情碾碎,要么植入新手机,成为别人记忆底下的阴影。
那我呢?我这三个月的记忆呢?我的记忆停在哪个月?
我去商店换了新手机。它看上去和旧手机一模一样,找不出区别。要是我舍得花钱升级云盘容量,此时我就能提取全部数据,做到无缝衔接……但我还差三个月的记忆。我盯着新手机屏幕,像在看一张熟悉的脸,去年生日照片里的自己。有一些细微区别:少了些应用,相册是空的,音乐播放器里“我最喜欢的歌”略有不同。过去三个月里,我经历了微小的变化,但究竟是
什么变化,无从忆起。我试图挽回,于是下载了Netflix,又从谷歌云盘里拉下一些照片,试图拼凑出一个新的自己。但我知道,自手机进水的那一刻起,冥冥中我就走向另一条岔路,再也无法成为原来那个“我”。
我的手机数据——微信的历史消息、图片库里的照片、音乐库里的歌、网络的搜索记录——是不是已经取代了我的记忆?我以为我拿的是手机,其实拿的是我的生活、我的大脑、我的灵魂?
多么让人不安的想法。
2
五年前,具体日期我忘了,我和好友去苏州两日游。那会儿我们认识有七年,由孩童走向成人,彼此日渐疏远。为了重叙旧情,我提议(还是她提议?)一起去苏州玩。
苏州路窄车多,民风彪悍。我们骑着租来的自行车,沿土灰马路飞驰,滑下砖砌小桥,成千上百辆车,电的油的人力的,黄蜂一般于身畔轰然而过,我感觉我在一款游戏里,连规则都尚未掌握。可我的朋友却无所畏惧:她脚一蹬,牛仔裤下小腿肌肉一鼓,自行车便向前冲出五米,我只能遥望她的背影,头顶露出的一小截墨镜,拍打着T恤的黑发。为了不跟丢她我豁出性命,胆战心惊地穿越大街小巷,街名过目即忘。突然,身侧车流退去,我们拐入一条宽阔大道,两侧高大梧桐向街心弯去,昏黄碎叶把天空筛成细密光斑,我那娇小却力大无穷的朋友开始滑行,微风涌入我的身体,我像一只热乎乎的风筝。
要是能拍张照就好了,我对自己说。
我一面想,一面意识到这有多徒劳。迎面随时会开来汽车,突然叫她停住很危险;我的手机相机都在车筐的背包里;更何况,我们正在向前,向前,深深浸泡在“进行时态”里,一切转瞬即逝,只有时间永存,以它不容忤逆的意志推我向前。
好吧,那我就牢牢记住它,用尽全力,我心想。我希望这一刻能够永恒。
如今,每当我试图回憶那个瞬间,我就会想起满天的叶,衬衫背后起伏的褶皱,还有当时想要铭记一切的冲动。只有这种热望才能让那一秒在我生命中停留。
3
今年春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桃花开了,我似乎比现在年轻些,在招呼谁替我在花树前拍照。现实生活中我常这么做,劳驾过客替我挽留一个平庸的美好瞬间。智能相机让这一切变得容易,它把时间切片分装在罐头里,放在售货机里低价贩卖。在梦里我就知道拍出来效果很好,有好几张我都特别满意。那种喜悦很真切:比起眼前的花,我更为拍到好照片而兴奋。接着,我的身体轻轻打了个战,我醒了过来。
当然,我得先去查看手机,对吧?我的脑子晕乎乎的,还蒙着幻觉的迷雾,我心中尚存一丝希望,以为能在手机相册里找到照片。但随着手伸向冰凉的手机,梦迅速回流,沿着看不见的管道,一滴一滴,落回潜意识的巨池中。
这种感觉很怪,难以置信和失落混杂在一起。在此刻前,我从没想过梦或记忆是抽象的,是不具备物理实体的。有那么一秒,我背靠床头坐着,震惊于这个新发现,震惊于实体与抽象之间那道界线,它看似柔软,却毫不通融。我没法洗出梦中照片,这念头在脑中听起来很荒谬,就好像有谁在跟我开恶作剧,比方说,向我隐瞒了某项新近开发的高科技——1990年代日本科幻动画《攻壳机动队》里的那种设备。去年冬天我重看了这部电影,身为电子人的女主角素子颈背上有两个小洞,可供工程师向内插入导线,像读取芯片一样读取她的记忆、她的梦境、梦境里的记忆。大概是这种场景影响了我的思路,让我下意识地混淆了虚构与常识。在这种科技能带给我的短期好处的诱惑下——好比说,导出我梦里的照片——我甚至觉得有这样的机器也还挺方便。
那么,是怎样的机器?我开始琢磨在体内植入芯片或U盘,甚至考虑把脑袋塞进复印机的夹板间。我对采集记忆的理解,甚至我对记忆本身的理解,都开始被我与机器的相处模式同化。我从和它们共处的十余年岁月里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它们方便、可靠、准确。
4
可记忆难道不就是一把错误、一群叛徒、一首布满编辑的诗?让我试图回忆“回忆”这个动作吧。就好像有谁“啪”地打开一台投影仪,我的脑海中出现一幕场景,我最近经常回顾的一幕。越是朝大脑深处望去,记忆就越来越纤细、越来越鲜活,到最后,我生命源头的那些记忆像蛛丝一般清透柔韧。三五岁的某一天,一颗话梅糖卡在我喉咙里。那时我母亲在一所中学就职,我们住在校园背后的弃置教室里,等待父亲的工厂分配新房。几间教室并列一排,五步开外正对一面矮小砖墙,顶上用水泥糊了碎玻璃片。话梅糖金贵,我不嚼,把它含在舌尖打转,一不小心,糖块跌跌撞撞,卡进柔软的喉咙眼里。我肯定呼救了,因为母亲立马现身,教我把糖咳出来,我学不会,只是一味地哭。最后她只有抓起我的脚踝,把我倒挂起来。我双手撑地,眼冒金星,罪魁祸首的糖块滚了出来。
但这些不过是合乎逻辑的推测,由我在回忆时看到的画面归纳而来。实际在我脑中闪现的是一系列蒙太奇图像,彼此重叠,酷似一组由不同照相机、从不同角度拍出的镜头:
闪着微光的水泥地忽近忽远;母亲额上凝出汗珠;透过教室贴着花纸的窗户,一个女人像倒书包一样抖晃着一个小孩……是谁在透过花窗看我?这情境里的第三个人是谁?
是我。站在墙角凝望教室的人是我。在我的记忆中,我变成了入侵者、偷窥者、间谍。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许更准确的问题是:这个没有年龄、没有性别的“我”是谁?直觉告诉我,这是过去和现在的“我”在试图回忆时熔炼的合体,是反复的回忆留下的投影。回忆就像一只鸿雁踏上雪地,爪印在所难免。拿现代神经学的话说,每个神经元都是一座孤岛,只有当我们发起“回忆”的动作时,它们才会发生联系,搭起桥梁,重现相关记忆。每次重建都是一次临时施工,需要新的蛋白质,因此每次产生的关联不可能完全一样,呈现的记忆难逃误差。我们最终看到的不过是对上一次回忆的模仿,这也是为何回忆唤起的不只是想要想起的事,还有回忆那件事的行为本身。
精确无误的记忆对人体来说是不存在的。我们的血肉赋予记忆以流动性。
5
去年冬天,我和帕森斯设计学院设计与技术专业的女孩聊起她的毕业设计。她是华裔,剪着酷似沙宣模特的锋利短发,勾浓黑的眼线,微信昵称叫Chao。她的项目是一个与人工智能聊天的沟通界面,那个人工智能的名字我已经忘了,就叫它哈利吧。
Chao邀请了数十位志愿者与哈利聊天,她扮演哈利,设计对话,但让参与者以为自己在和哈利直接对话。
她说,我想研究人能否对机器产生感情。头几天,哈利和参与者建立基本信任和亲密关系,讲笑话,分享轶事,甚至悲伤难过的事。
就像电影《她》那样?我问。
没错,她说。我需要的是一个可行的情节:进入尾声阶段时,我会通过系统告诉参与者,哈利发生故障,失忆了。我想看他们是否会感到难过、失落,会不会怨恨机器的失忆?
机器的失忆。那么机器的记忆是什么样的?倘若哈利真的是能独立与人交流的人工智能,在和上千名参与者聊上十年之久后,它将拥有海量的记忆。当它试图回忆某位交谈者时,它能迅速直接地提取出与此人相关的记忆,一视同仁,不像我们,总是受制于自己的偏见好恶。机器的记忆是平等的、准确的、便捷的——在它心中艾玛·包法利的眼睛将只有一种颜色,艾伯丁的美人痣不会随便乱跑——因此它同样也是冷漠的、单调的,缺乏透视与景深。
现在我习惯记住一个词在云端的位置,而非它的定义。我不再抄写大段笔记,而是记住搜索关键词,词条在搜索结果中的排位。我与世界的关系,从一本字典的摘要变成了它目录的摘要,我的记忆是一长串超链接。当我试图忆起某日黄昏的曼哈顿剪影时,我打了个寒战,一串模糊的黑影在脑中闪过。然后我记起当时曾拍下过一张照片,我知道它在相册的某个地方。我很放心,仿佛恢复了一小片自己,于是停止回忆。重访雪地会破坏它的无瑕,那么看看照片就好——最后雪地还在,鸿雁却忘了回去的路。
我覺得Chao的项目最有意思的是,她在试图像机器一样思考。我记得她对我反复强调:哈利的对话一定要恰到好处,不能太像人了。我点头:嗯,你说得没错,它的语言一定要保留一点机器味儿……但我也在想:曾经我们让机器来模仿我们,如今我们却开始模仿机器。力量与地位似乎正在发生悄悄置换,就像人和电脑在棋盘上的胜负已经无可逆转。Chao在做的事,在我看来,其实是想知道机器究竟会给我们带来怎样的伤害。就好比一个小孩,将石子投入井口,想看看井究竟有多深,跌下去究竟会多疼。
6
消除我的手机数据简直像一个戏剧性时刻,几乎是我和它相处关系的高潮(当我拿着手机去找店员维修时,他对我开玩笑:再过两周,就是你和这部手机的一周年纪念)。
你真的要清除所有数据吗?
你真的要清除我的所有记忆吗?
你真的要清除我们的所有记忆吗?
你真的要清除你自己吗?
我的心尖像山间野草一般颤动。我知道我的手机会经历什么,但我不知道我将会经历什么,我的生活是否会发生改变,我的未来是否会受到影响。我不知道我该拿这种失去怎么办。
我的手指轻轻输入密码,连续点击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