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2018-12-04杨鸥
杨鸥
从车站出来乘车进入温州市区,经过水心,这是阿婆阿爷(姨姥姥姨姥爷)住过的地方。这里留着他们的气息,留着他们的足迹,我忽然有一种心痛的感觉。我仿佛看到阿爷弯着腰、蹒跚走路的身影,看到阿婆在楼梯口目送我的身影。他们离开这个世界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世界照常运行,他们活在亲人的心里。没有了他们,我在温州成了真正的游子,温州没有了接纳我的温暖的家。我只能在宾馆里安放自己,然后一家一家找可以吃午饭的饭馆。
温州对于我来说是故乡。我在那里出生,在阿婆阿爷家度过了童年时代。而现在当我走进温州,竟感到自己是一个外人。温州没有了阿婆阿爷,牵系我最深的那一条感情线断了,温州将我排除在外。
走在温州的大街小巷,记忆一点一点被唤醒。又看到熟悉的地名:县前头、天井蓝、仓桥、百里坊、朔门;又看到熟悉的望江路,这里离我小时候住的地方近,小时候我常来这里。江心屿的双塔依然在江中耸立,浑黄的江水发出水浪拍击的声音。又看到这江水,江上的轮船,又听到水浪的声音,又闻到江水的水腥味,物是人非,我已经不是那时的我。
江对岸原来只有山,现在立起了很多高楼。我在望江路看到了圆圆的橘黄色的落日,橘黄色的晚霞渐渐消散,我回不去了我的童年。望江路是我们小时候玩耍的地方,看潮涨潮落,看江心双塔,江心寺的对联“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这是温州名人王十朋写的对联,小时候不懂什么意思,觉
得很新奇。温州人的思维方式和其他地方的人有不同的地方,包括温州的文人。望江路在我小时候的心目中是家的一部分,习以为常。望江路的诗意是长大后离开望江路才发现的,小时候没有体会,比如“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望江路是从海路进入温州的入口。过去我从北京去温州,要先从北京坐火车去上海,再从上海坐海轮经东海进入瓯江到达温州望江路。每次轮船靠近码头,远远看见阿婆阿爷带着全家向我招手,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那时阿婆家住在朔门打绳巷,离望江路很近。朔门是温州古城七大门之一。明清时期,因为紧靠瓯江的南埠头,朔门街成为北向进入城区的通道,人们一停船就直奔朔门。朔门街曾是温州著名的商业街,后来成为居民的住宅区,如今朔门街又被开发成历史文化古街。
如今望江路上不见了海轮,连轮船也不多见了。瓯江是温州的母亲河,舅舅家买新居就买看得见瓯江和望江路的房子,在家能看到瓯江的日出日落。作为游子,离开望江路,我才意识到望江路的珍贵,不仅仅这里留下童年的记忆,这里还流淌着游子的乡愁。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一条江使一个城市变得与其他城市不同,江海引人向往远方。
打绳巷的院子,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阿婆阿爷家的房子和院子中间的厨房都被蓝色的铁皮封了起来,院子里现在只有一家人住着,其他房子都是危房,被封了。楼上我们住过的楼阁没了窗户,是空洞的黑色。后院的水井还在,一群人在水井边打麻将,芭蕉树长得很茂盛,仿佛成了这里的主人。以后这里会被拆,将面目全非了。我们去哪里安放我们的童年?我在书上看到温州干栏式的古民居,就是我们这个院子的样子,院子里有台地,是防台风的。阿婆喜欢倚着厨房的门框,和邻居们谈笑;阿爷早起去挑水,把水缸倒满水。水缸还在,人不在了。曾经生气勃勃充满人间烟火气的院子,如今人去屋空。
下午来到舅舅家,舅妈去菜市场买菜,张罗晚饭招待我。过去温州人在一起聊天,吃是重要的内容。我舅舅和他儿子常在饭桌上谈论市场上什么鱼新鲜,怎么做好吃。舅舅厨艺好,大表弟的厨艺也好。小时候我在温州时,过年年夜饭总是舅舅掌厨,十个冷菜十个热菜,冷菜早已摆好,大家围坐在桌旁,舅舅从后厨一道道地端上冒着热气的热菜,大家吃得热火朝天,一道热菜吃得差不多了才能端上另一道,不能摞盘子,等舅舅做完菜上桌吃的时候,菜已经吃得没剩多少了,在家里掌厨还真需要有奉献精神。现在温州人请客或吃年夜饭大都上饭馆,自己做的少了。但家常饭还是自己做,早上去菜市场买新鲜的海鲜。过去和阿婆一起生活,阿婆和阿爷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商量今天买什么菜。
菜市场是个充满生活气息的地方,吵吵闹闹、热气腾腾中让人觉得接地气。小时候跟着阿婆去菜市场买菜是个乐趣,各种各样的生猛海鲜活蹦乱跳,各色摆放整齐的青菜新鲜诱人,阿婆和小贩讨价还价,菜市场的菜变成阿婆菜篮子里的一部分,然后经阿婆的手变成餐桌上鲜美的菜肴。
温州的菜市场每天上午和下午各一次,温州的家庭每天上市场购买海鲜至少一次。海鲜以生猛为上品,由此形成了温州人价值观念上的时效性和赶潮意识,温州人意识到,任何事物的价值都不是恒久的,要善于等待时机、抓住时机。
品尝小时候吃过的种种温州小吃,温州馄饨、炒粉干、猪脏粉、灯盏糕、鱼圆面,童年跳荡在舌尖味蕾里。江蟹、蝤蠓、蚕虾、子梅鱼,亲戚们用温州的海鲜盛情款待我们,还有鱼饼、鱼圆、敲鱼,都是温州独有的做鱼的方法,有鱼的味道却不见鱼形,把鱼做成饼,做成块,敲成片。蝤蠓是温州独有的一种蟹,生长在江海的交汇处。溫州的家庭主妇以买到肥美鲜活的蝤蠓为荣,在院子里向大家炫耀:今天的蝤蠓多肥!蒸熟的蝤蠓脚用刀背砍裂开壳,剥开,露出肥满的肉,蘸上酱油醋,咬一口,鲜美无比。过去我回温州时,阿婆阿爷恨不得把全温州的美食都买来给我吃,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吃。温州人讲究吃,以海鲜为主,肉菜反而不大理会。温州人到了外地吃不习惯,想念温州的美食。我的表弟五六岁时来北京,整天不爱吃饭,眼泪汪汪地念叨着“江蟹,江蟹,我要吃江蟹”。温州人理所当然地觉得温州的美食是天下最好的美食,温州的美食只有温州人才能品味出它的独特之处,外地人难以体会,那是对海鲜原汁原味的鲜美的追求。温州人对故乡有着一份特别的自豪和骄傲,包括温州的吃。在北京的温州人聚会,也是找接近温州口味的餐馆,点菜主要点海鲜,吃的时候还要谈论海鲜是否新鲜。好吃体现温州人对生活的热爱,温州人待客的盛情很大一部分体现在吃上,吃似乎成了温州的一种风俗。
人回不到过去,成长的过程也是离别的过程。阿婆、阿爷、妈妈,一个个亲人离我而去了,我只能在记忆里寻找他们。温州,成为记忆之城。我只能对应着记忆寻找过去的踪迹,而这些踪迹也越来越少了,温州已成为一个新城。对于现在的温州,我只是个外人,是个过客。我那阿婆阿爷呵护下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只能留在记忆中了。
舅舅的孙子孙女从小在学校就学说普通话,现在在家也习惯说普通话,温州话反而不大会说了。温州话以后会不会失传?他们在饭桌上也热衷于看手机。他们这一代人身上,温州人的特性越来越淡了。他们的志向是出国留学,走出温州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们比上一代人的考大学走得更远。温州人好像一直在动之中,走出温州创业,做生意,温州人的足迹遍及全世界,而温州人的底色还是向往安逸的生活,守着温州这一方水土,吃好、穿好、住好。
表妹随丈夫出国做生意,回来度假,言谈间总是拿国外的种种和国内作比较,她的孩子要上最好的小学,喝进口的净水器净化了的水,吃进口的奶粉。她加了我们的微信,以后从微信上可以知道彼此的动向。微信可以让远在天涯海角音讯隔绝的人相互保持联络。
温州的味道,以后也许只能在记忆里寻找了。
离乡,返乡,一代又一代的人都是如此。人生其实就是一个离开和返回的过程,返回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返回,在回忆中回到过去,回到过去的好时光,回到和至亲的亲人在一起的日子,逝去的亲人音容笑貌仿佛又在眼前。对故乡更多的是情感上的牵念,牵念深爱的亲人,牵念过去的时光。世界在日新月异地变化,不变的是那一份情怀。假如时光能倒流,逝去的亲人,他们还在我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