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争不充分的领域才有英雄

万维钢

从20世纪后期到现在，还有哪些物理学家是你熟悉的？霍金吗？

事实是，现在活跃的物理学家的知名度，远远不能跟爱因斯坦那一代人相提并论。如果那一代物理学家是元帅和将军，这一代物理学家只能算连长和排长。

这当然有很多的原因。一个原因是，那一代物理学家都赶上了好时机，当时的物理学还是门年轻的学科，有很多“低垂的果实”，一个年轻人单打独斗都可以取得非凡的成就。而到今天，容易研究的问题都被研究完了，新的突破必须多人合作才能完成，投入大量的时间和金钱也未必见效。个人英雄主义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不过在我看来，还有一个原因也很重要，那就是现在会搞物理研究的人太多了。现在的物理学是一个充分竞争、充分交流的学科，这就意味着两点：第一，其中会有很多高手；第二，高手水平都差不多。

比如说，提出“希格斯机制”这个理论的英国物理学家彼得·希格斯，因为大型强子对撞机发现希格斯波色子的确存在，等于是验证了他的理论，从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那请问，希格斯是不是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天才，他的理论是不是独一无二呢？当然不是——事实上，1964年前后，至少有6个物理学家提出了相关的理论，他们的贡献是平等的。直到诺贝尔物理学奖宣布之前，人们都不能确定这个奖到底应该发给谁。

这跟过去是完全不同的局面。爱因斯坦发表狭义相对论，基本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功劳，而且据说发表以后，全世界也只有2.5个人能理解他这个理论。

但是那个时代，总共也没有多少人搞物理。当时的物理学还是个相对“新兴”的学科，是极少数人玩的智力游戏，绝大多数国家的大学可能根本没有物理系。

“二战”末期，原子弹的威力让人们见识到了物理的厉害，各国都开始重视物理学了。到今天，几乎每个正规的大学都有自己的物理系，每个物理系都在教相对论。

狭义相对论根本就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理论，中国每年都能教出好几百个懂狭义相对论的人。

那你可能会说，“懂相对论”和“创立相对论”不能相提并论，爱因斯坦那一代物理学家搞的都是革命性的理论，想法都非常离奇，只有天才才能产生那样的想法。这是个不了解情况的说法。这一代物理学家思考的问题比那一代要难得多，他们的知识水平和思考深度都超越过去，而且他们也都在不断进行各种大胆尝试。

所以这一代物理学家的水平并不差。但是没人知道他们的个性，没人记录他们的名言，没人打听他们的“风雅趣闻”，因为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今天，“科学家”只是一个普通的职业，有很多很多从业者。

而且现代的物理学家，也包括其他学科的科学家和各行各业的“牛人”，还有一个特点——现在的高手都没有什么个性化的、人无我有的“绝招”。像爱因斯坦那样，随便一出手就震惊天下的一招，别人一看简直匪夷所思，这种情况现在越来越不可能发生了。

这是因为现在是一个充分竞争、充分交流的时代。今天的物理学家非常喜欢四处拜访，开各种学术会议，论文直接上网，好想法非常容易传播出去，那你就很难搞什么“横空出世”。事实上，连“研究风格”这个词，现在都很少有人使用了。

因为只有竞争不充分的领域才有“风格”。比如现在我们看拳击比赛、格斗散打比赛，两个选手的打法都非常相似——为什么不是像电影里那样，一个用铁砂掌，一个用螳螂拳呢？

我理解，什么少林、武当、峨眉这些武林门派，既然一直流传到今天，历史上必定都是非常厉害的，他们的武功不是假的。但当时既然各个门派的打法非常不同，那就说明历史上这些门派之间缺乏有效的交流。可能功夫都秘不外传，可能不同门派的人很难见面，也可能一见面一动手就会死人，所以没办法总结经验。

如果武术门派之间充分交流，像现在的职业足球这样每周打一场联赛，那么不同打法很快就能分出高下，然后所有门派的人都会去学习最高级的那种打法。最后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使用同样的打法比赛。

足球就是这样。30年以前，足球是一个有着明显差异的运动，比如英格兰爱打长传冲吊，南美洲足球则主打脚法细腻，有时候一个人盘带，动不动就能过好几个人，还有什么“欧洲拉丁派”。但是今天我们看世界杯，这些风格就都不那么明显了。巴西队也追求快速推进，英格兰也不打长传冲吊了。

这就是充分竞争和充分交流的结果。过去各国球员还有身高的差异，现在实在不行还可以引进归化球员。而且球员还都在各个俱乐部流动——如果巴西国家队球员都在欧洲踢球，那他们踢的到底是巴西足球，还是欧洲足球？

这是一个没有英雄，也没有绝招的时代。韓非子有句话说：“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

竞争越充分，个人风格和绝招就越没用。今天的球星想出头，靠的是天赋、科学训练、艰苦奋斗和运气——基本上就是在看谁比谁有“气力”。你说我能不能诗情画意、羽扇纶巾、姿态优雅地成为世界第一，门儿都没有。这是一个想在任何行业成为高手，都先得有体能的时代。

那么在这个时代，我们应该干什么呢？难道说只能在一个领域内模仿高手吗？也不是。

咱们想想手机。十年前的手机，各家品牌有各家的风格，外观千奇百怪，而今天的手机正面全都是一块黑屏。这就是竞争和交流带来的同质化。

从手机的故事里，我们大概得到两个教训。

第一，你应该尽可能去一个新兴的领域。领域不成熟，竞争不激烈，你就有更大的自由度。

第二，如果是一个成熟的领域，那你就得尊重这个领域的规律，不能随便标新立异。

如果一个圈子已经同质化，那么想要创新就得往圈外看——看谁能从圈外给这个圈子输入新的信息。

归根结底，我们知道大创新越来越难，小创新越来越不自由了。

（檬 男摘自电子工业出版社《高手：精英的见识和我们的时代》一书，黎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