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诗情(组篇)
2018-12-03河山
西域博望
敢为天下先的张骞。
西域史因其开头的张骞。
“以凿空西域”而不朽的张骞。
引出《汉书·西域传》的张骞。
让“西域”一词大放异彩的张骞。
“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 的张骞。
“持汉节不失”的张骞。
被汉武帝封为“博望侯”的张骞。
让汉朝使者统称“博望侯”的张骞。
《史记》《汉书》《后汉书》记载的张骞。
史称“为人强力,宽大信人”的张骞。
以信义取信于人的张骞。
善始善终的张骞。
两度出使西域的张骞。
丝绸之路开拓者的张骞。
举世罕见的张骞。
敦煌壁画辞别汉武帝西行的张骞。
中国诗人歌颂的张骞。
张骞被誉为“第一个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中国人”。
清人记载伊犁西南乱山之巅有汉张骞碑,曹麟开赋诗“博望残碑碧藓封”,林则徐对碑赋诗:
东西尉侯往来通,
博望星槎笑凿空。
塞下传笳歌敕勒,
楼头依剑接崆峒。
长城饮马寒宵月,
古戍盘雕大漠风。
除是卢龙山海险,
東南谁比此关雄。
钩沉古今,勾勒山河,雄视天下,襟怀广阔,气度恢弘。
张骞通西域,东西开文明。
天山礼赞
伟大的天山本身是伟大的天地诗篇。峥嵘雄壮,气冲霄汉。
历代诗人吟诵不已。世代人们吟诵不已。
我们现在只有吟唱不已。
李白的《关山月》为冷峻威武的天山代言,是确立天山基调的千古绝唱:“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耶律楚材的《阴山》推崇天山大言不惭:“横空千里雄西域,江左名山不足夸。”
丘处机行吟《阴山途中》一唱三叹:“横空一字长千里,照地连城及万家。从古至今常不坏,吟诗写向直南夸。”
祁韵士的《天山》分明是一次山河判断:“三箭争传大将勋,祁连耳食说纷纷;中原多少青山脉,鼻祖还看就此分。”
裴景福《天山》对天山敬仰有加:“会当绝顶观初日,五岳中原小眼前。”
铁保《忆旧游诗十二首》感慨天山气势:“天山本天然,屹立自雄贵。回视吴越山,都增脂粉气。”
宁远大将军岳钟琪西征远眺天山,挥戈中挥毫,挥就壮观《天山》:“偶立崇椒望,天山中外分。玉门千里月,盐泽一川云。”
洪亮吉《出关作》纵横捭阖不同凡响:“却出长城万余里,东西南北尽天山。”
邓廷桢《天山题壁》出神入化,气壮山河:“叠嶂摩空玉色寒,人随飞鸟入云端。蜿蜒地干秦关远,突兀天梯蜀道难。”
林则徐《出嘉峪关感赋》巧夺天工,雄浑刚劲 ,气势夺人:“天山峻削摩肩立,瀚海苍茫入望迷。”
史善长《望天山》横空出世一般惊天动地:“天空地阔容横姿,巨灵醉倒腰身肆。划断白云不得行,羲和到此应回辔。但看天尽已连山,却疑山外原无地。”
宋伯鲁《阜康道中望天山》望断天涯路,惊心动魄:“天山积雪连天高,直从平地翻银涛。银涛一泻数千里,起者忽伏伏者起。”
王树枏《发哈密》远望天山南北大景象,沉吟萧然:“天山划南北,冰雪寒嵯峨。”
“天山界画分半空”。天山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巨龙,耸立出大新疆脊梁。
只有西出阳关,驱驰万里,壮游新疆,相遇天山,奇境连奇观,奇美接奇幻,才能见识“地脉至此断,天山已包天。日月何处栖,总挂青松巅”的大气象。
天山在打破我们的常见界限,突破我们的常规思维,给我们以撼动。
面对天山,诵吟诗篇,我们感动不已。
在诗中,天山成为新疆代名词。
天山这一阕史诗,雄深雅健,壮阔奇绝,在我们的心灵深处,迤逦展开。
终老流沙
一个湛然的人,诗作理该湛然有声。
耶律楚材,自号湛然居士,有《湛然居士文集》《西游录》传世,在金元鼎革乱世之际,竟然写就如诗的湛然人生。
耶律楚材博学多才,经邦济世,大济苍生,崇尚“以儒治国,以佛治心”,抒怀“民族融合,华夷一统,共享太平”理想。
“尧舜徽猷无阙失,良平妙算足依凭。华夷混一非多日,浮海长桴未可乘。”
“车书南北无多日,万里河山宇宙新。”
“泾渭同流无间断,华夷一统太平秋。”
“何日要荒同入贡,普天钟鼓乐清平。”
史称耶律楚材“美髯宏声”,辅佐雄才大略的成吉思汗,西征万里,豪迈在胸,疾行轻吟:“万里西行真我幸,逢君时复一谈玄。”驾征西域,“万里西征出玉关,诗无佳思酒瓶干。”西域壮游,成为传奇西游,他不由叹曰:“真雄观也。”
阴山千里横东西,
秋声浩浩鸣秋溪。
君成绮语壮奇诞,
造物缩手神无功。
旌旗蔽空尘涨天,
壮士如虹气千丈。
天山纵横,西域浩气。之所以壮,之能以奇,在耶律楚材看来,只因“古来天险阻西域,人烟不与中原通。”关键一点,还是“瀚海路难人去少,天山雪重雁飞稀。”人迹罕至,必然神奇。
《西域尝新瓜》是耶律楚材远征图的形象写照:
西征军旅未还家,
六月攻城汗滴沙。
自愧不才还有幸,
午风凉处剖新瓜。
西游壮行多壮歌,西域寂寞亦情调。这就是耶律楚材的壮心小调。
“西行万余里”的耶律楚材,在“遐荒僻一隅”中,感喟“谁谓乃良图”,自况“生遇干戈我不辰,十年甘分作俘臣。”
此时此地的耶律楚材安然有定,凝然有情,怡然自得:
“葡萄亲酿酒,杷榄看开花。”
“含笑春桃还似识,相亲水鸟自忘情。
“品尝春色批金橘,受用秋香割木瓜。此日幽欢非易得,何妨终老住流沙。
“人生唯口腹,何碍过流沙。”
忘情,受用,何妨,何碍……耶律楚材神情自若。
涉足西域,逗留异乡,“从征万里走风沙,南北东西总是家。”耶律楚材看遍内外忧患,悟透生离死别,明白“异同无定据,俯仰且随缘。”他心生终老西域小城的念头,“一从西到此,更不忆吾乡。”“渐惊白发宁辞老,未济苍生曷敢归。”“人生行乐无如此,何必咨嗟忆故乡。”“万里遐方获此乐,不妨终老在天涯。”“游子未归情几许,天山风雪正漫漫。”
天山当湛然。
心在天山
天山顶天立地。
“地脉至此断,天山已包天。”洪亮吉凭此诗句,创造了天山经典绝句。
大气磅礴的天山造就边塞诗的横空出世。天山成就了古今诗人。
林则徐来到新疆,全新的林则徐出现了。
林则徐看见了天山,境界如有神助升华了。这是一个奇迹。
这就有了林则徐的《塞外杂咏》之一:
天山万笏耸琼瑶,
导我西行伴寂寥。
我与山靈相对笑,
满头晴雪共难消。
林则徐对天山有敬畏之心,胸中块垒在天山找到深情寄托的对应物。
天山让一个林则徐几乎一夜之间有了大洒脱,他在天山怀抱回头一笑。
这是人世间难得的开怀大笑。
天山,涌动着天下登峰造极的识见和气度。
天山,以无与伦比的巍峨的胸襟,征服了世道人心。
天山,应该是天造地设的新疆大块文章的主笔。
天山是新疆人的脊梁。是新疆人的骨气。是新疆人的精气神。
天行健,天山伟岸。
新疆人与天山生死相依。
陆游一阕《诉衷情》愁肠百结撕心裂肺,“心在天山,身老沧州。”
心在天山,是新疆人的灿烂阳光。是新疆人的情感雕塑。
天山感天动地。
中国气质
左公柳在新疆大地绿色参天。
左宗棠与新疆紧密相连。
中国史册不可能删去铁拳收复大新疆的左宗棠的丰功伟绩。
左宗棠虽不以诗名,但襟抱博大,诗言心志,竟有“气韵沉雄”“豪气凌云”之佳评:
西域擐兵不计年,
当时立国重开边。
橐驼万里输官稻,
沙碛千秋比石田。
置省尚烦他日策,
兴屯宁费度支钱。
将军莫更纾愁眼,
生计中原亦可怜。
这是左宗棠《癸巳燕台杂感八首》之三 。此诗作于二十二岁,尤为难能可贵。心忧天下,胸有大局;壮游天下,眼有忧患;神驰千里,语有劝慰。
在左宗棠眼里,新疆开发是千秋大业。新疆是长治久安大策。兴边固边岂能有太多愁怨,巨大的代价付出,才能有中原的生存余地。我们最后隐隐感到了左公坚守边塞的信念和困境茫然的浩叹。
这是一大伏笔。
当列强觊觎新疆、张牙舞爪之危难关头,李鸿章派认为“新疆乃化外之地,茫茫沙漠,赤地千里,土地瘠薄,人烟稀少。……得不偿失……与肢体之元气无伤……”唯独左宗棠慷慨陈词: “天山南北两路粮产丰富,瓜果累累,牛羊遍野,牧马成群。煤、铁、金、银、玉石藏量极为丰富。所谓千里荒漠,实为聚宝之盆。新疆不固……将无晏眠之日……不可不豫为绸缪者也。”左大将军力排众议,坚称新疆乃大中华之宝地,断不可失。“不能将就了局,且索性干去而已。”
这就是左宗棠的远见卓识,雄志大略。林则徐对其有言在先:“西定新疆,舍君莫属。”
受命之际,左宗棠写下《吴桐云西来,且喜且恼,出册索题,漫书二绝句》,其二云: “双清心迹拟名臣,朔雪炎风见在身。且蹴昆仑令西倒,再勤诗酒老湘滨。”这何尝不是夫子自道:收复国土,安享生活。
垂暮之年,左宗棠“孤愤填膺,诚不知老之将至!”率军抬空棺出征,大漠孤烟誓死不还,长河落日决一死战。古道上,抬棺壮行,左公一骑绝尘的壮观景象,夺人心魄,催人泪下。他无意告老还乡,唯愿保我疆土,虎口夺疆,光复河山。
左宗棠誓死捍卫新疆壮举成就一个民族英雄,被誉为“中国人的气质”。
梁启超称赞左宗棠为“五百年来第一伟人”!
为什么左宗棠在内忧外患的乱世中论及新疆能够“援古证今,风发泉涌”?壮我国人之雄风,挺我神州之脊梁啊。
左宗棠晚年戎马西征,“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渡玉关。”“手挈边疆归版籍”,国难当头铸就丹心大诗篇,擎天砥柱,八面威风,在积贫积弱的时代竟然凭一己之力成就了文才武略的将军诗人。有了新疆收复国土之战,左公就无“报国空惭书剑在”的一声长叹了。
对敌寇,对列强,左宗棠“锋颖凛凛向敌矣”, 气贯长虹。
文章报国
乌鲁木齐人民公园阅微草堂之岚园,昌吉亚心广场、滨湖河景观带,吉木萨尔北庭园,都有一代文宗纪晓岚雕像。这是似水流年中的岁月清供,有文章立世纪念意义。
乾隆三十三年,四十四岁的纪晓岚因案被革职谪戍新疆。这二百多年前的被谪边疆,两年多的戍边生活经历,成为纪晓岚人生转折的一大契机。他因此留下《乌鲁木齐杂诗》《阅微草堂笔记》。
纪晓岚“亲履边塞”的心路历程,至今值得品味。
“旅馆孤居,昼长多暇,乃追述风土,兼叙旧游,自巴里坤至哈密,得诗一百六十首。意到辄书,无复诠次,因命曰:《乌鲁木齐杂诗》。昔柳宗元有言:思报国恩,唯有文章。……”《乌鲁木齐杂诗》自序,实为精神自况画像。
荒寒野蛮是过去许多人眼里的边地新疆。而在贬戍边关的纪晓岚眼里,遭逢新疆竟然是一方乐土,喜出望外,不可思议:“西行反多雅趣”“好鸟呼名,看山不厌马行迟,洵可乐焉”“行抵乌鲁木齐,直令我喜极欲狂,其地泉甘土沃,市肆林列。”“居此两载,起居安适,几有此间乐不思蜀之慨矣” “余几疑为梦境”。归途长旅,追忆追记,熟稔在心,尚在疆内,一气呵成,挥就成集。
《乌鲁木齐杂诗》有风土、典制、民俗、物产、游览、神异六部分,并非“灯前酒下,供友朋之谈助”,而是 “始建城垣”的乌鲁木齐风土人情历史画卷、清代新疆珍贵文献。堪称律诗体纪录片。
《乌鲁木齐杂诗》素描写真,质朴实感,记事寄怀,直陈性情。
风土第一首,即写乌鲁木齐,登戏楼俯视,乌鲁木齐城鸟瞰图历历在目:
山围芳草翠烟平,
迢递新城接旧城。
行到丛祠歌舞榭,
绿氍毹上看棋枰。
身居乌鲁木齐,不能不写山灵天山:
南北封疆画界匀,
云根两面翠嶙峋。
中间岩壑无人迹,
合付山灵作守臣。
乌鲁木齐天气与人气交相辉映,心气含蓄其中:
万家烟火暖云蒸,
销尽天山太古冰。
腊雪清晨题牍背,
红丝砚水不曾凝。
纪晓岚诗中的新疆和边疆人,是“万里携家出塞行,男婚女嫁总边城。多年无复还乡梦,官府犹题旧里名。”“八寸葵花色似金,短垣老屋几丛深。此间颇去长安远,珍重时看向日心。”还乡梦,向日心,蕴含各族儿女心向祖国,在边关道一声珍重。
纪晓岚回京复职为编修,两年后即五十岁任《四库全书》总纂官,《四库全书》被称为中国文化的“万里长城”,有“典籍总汇,文化渊薮”美誉。同时完成中国文献学史巨著《四库全书总目》,“功既巨矣,用亦宏矣!”
晚年纪晓岚有“遣兴之作”《阅微草堂笔记》,“追录旧闻,姑以消遣岁月”“大旨期不乖于风教”,无所不谈,简约清淡。全书四十万言,一千一百九十六则故事,其中新疆故事九十余则。孙犁说“它与《聊斋志异》是异曲同工的两大绝调”。鲁迅谈起写《阅微草堂笔记》的纪晓岚,“真算得上很有魄力的一个人。”
《阅微草堂笔记》存在着一个真切的纪晓岚。
纪氏后裔、著名作家柳溪来疆踏访,她在《访阅微草堂》中写道:“……我要知道的是,先祖纪昀在逆境里不是垂头丧气,而是埋头著书立说这一事实就够了!让我重温与缅想先人那奋发勤勉的精神,处逆境而坚韧顽强的气质,就不虚此行了。”
西陲新疆,真的让纪晓岚文思泉涌,笔追清风,心夺造化。
纪晓岚自称无数十日离笔砚。
“诗本性情者也,人生而有志,志发而为言,言出而成歌咏,协乎声律。其大者和其声以鸣国家之盛,次而足抒愤写怀。”
文章报国,拳拳之心,这就是“以文章与天下相驰骤”的纪晓岚。
天山至交
洪亮吉流放新疆,获得第二次生命,晚号“更生居士”。
驰骋千里走新疆,苍茫瀚海不见人,直面天山,恢宏雄奇,平生未见,洪亮吉情不自禁忘记了嘉庆帝不准他饮酒赋诗的上谕戒令,有诗为证:
谪出长城不许诗,
一看瀚海放歌奇。
伊犁河谷行舟赏,
塞外风情醉笔痴。
头枕天山明月睡,
神游冰岭雪鸡嬉。
纵横篆隶聞西域,
戍百归乡驻足辞。
这是“另具手眼,自写性情”“志行气节”的洪亮吉自画像。他流放岁月一百天,最后自喻 “争传李白夜郎还”。
洪亮吉豪迈自况李白夜郎,并非空口大言。他在新疆写就一生的杰作,至今盖世不凡。
来时作《天山歌》,狂吟如注,石破天惊,气象万千,大气磅礴:
地脉至此断,天山已包天。
日月何处栖,总挂青松巅。
穷冬棱棱朔风裂,雪色包山没山骨。
峰形积古谁得窥?上有鸿濛万年雪。
人行山口雪没踪,山腹久已藏春风。
始知灵境迥然异,气候顿与三霄通。
我谓长城不须筑,此险天教限沙漠。
山南山北尔许长,瀚海黄河兹起伏。
连峰偶一望东南,云气濛濛生腹背。
九州我昔历险夷,五岳顶上都标题。
南条北条等闲耳,太乙太室输此奇。
奇钟塞外天奚取?风力吹人猛飞举。
一峰缺处补一云,人欲出山云不许。
离时作《凉州城南与天山别放歌》,天马行空,奇气迷漫,如泣如诉,难舍难分,情深意长:
“去亦一万里,来亦一万里。石交止有祁连山,相送遥遥不能已。昨年荷戈来,行自天山头,天山送我出关去,直至瀚海道尽黄河流;今年赐敕回,发自天山尾,天山送我复入关,却驻姑臧城南白云里。天山之长亦如天,日月出没相回环。朝依山行莫山宿,万里不越山之弯,松明照彻伊吾左,隆冬远藉天山火。安西雨汗挥不停,酷暑复赖天山冰。天山天山与我有夙因,怪底昔昔飞梦曾相亲。但不知千松万松谁一树,是我当时置身处。兹来天山楼,欲与天山别。天山黯黯色亦愁,六月犹飞古时雪。古时雪著今杨柳,雪色迷人滞杯酒。明朝北山之北望南山,我欲客梦飞去仍飞还。”
洪亮吉诗笔质直明畅有奇峭。
在洪亮吉眼里,自己与天山感情深厚,何以如此?诗人娓娓道来,自己入关出关与天山同行,竟然比喻为朋友相迎送。自己与天山有夙因,旧梦与天山相亲,分别与天山聚首,愁容不忍别,遥途竟不舍,梦里飞还,何等深情!
“天山天山……”诗人如此喃喃自语,念念不已,依依惜别。
《天山歌》四十行,《凉州城南与天山别放歌》三十二行,一泻千里不拘一格,豪放不羁气吞山河,在所有天山诗篇行列中,当属大诗。
洪亮吉留有《天山客话》,记事写景,叙旧倾谈,情意绵绵。
清绝乾坤
史善长嘉庆年间被贬谪新疆,其实是因祸得福的。
看似逆境落魄,实则充盈得道。
初到流放地,史善长提笔写下《到乌鲁木齐》即事诗:“到戍如到家,喜得息行李。况我病狼狈,九死终身耳。初望见汉城,一道烟光紫。嘈嘈市井开,辘辘轮啼驶……”流放新疆让他命中注定九死一生,四年留下丰盛的诗文集《味根山房诗钞》《东还纪略》《轮台杂记》。不能不说是他幸遇的造化。
从西行到还乡,史善长亲历悲喜交集的人生旅程。
《出嘉峪关》:“回望见天山,重门寂寞关。凄绝咽无声,谁识此时情。”
《过瀚海》:“书生眼孔一朝大,平视能穷百里外。”
《夜过雪海》:“阳春到此谁唱和,清绝乾坤人一个。满腔热血易融化,浮沉都作鹭鸶容。”
《三间房遇风》:“仆面愁无色,我转大欢喜。奇境得奇观,陈编空载纪。若非亲见闻,几将蠡测拟。”
《过达坂》:“咫尺异炎凉,咄咄事称怪;造物故逞奇,不管人学坏。”
《随余山侍郎南山打围》:“笑我南冠耕笔砚,生风生火何曾见。”
《木垒河》:“北套平沙阔,南山落照多。故人逢意外,肯惜醉颜酡。”
《阜康道上望博格达坂》:“向平奢愿都输我,看到中华以外山。”
《望天山》:“三箭空传壮士歌,一夫能使将军避,于今六合混车书,伊犁和阗尽版图。从教插地撑天绵亘千万里,只得嘘云布雨随从岱华衡嵩拱一隅。”
在新疆,史善长大开眼界,大长见识,视野开阔起来,襟怀坦荡起来。从来到回,史善长“出生入死高唱凯歌还”,“惊喜翻垂泪”,“日月无中外,轮蹄自去来。”
从生死未卜,从渺小人一个,领略到乾坤之大,对史善长而言,只有在清绝大新疆。
新疆让史善长达观顺变。他体悟了浮沉人生,领教了苦乐边陲,学会了自我调适,寻求到了心灵慰藉。
史善长《蒲类海》诗云:“游屐所不经,宦辙所不止,耳闻臆断而已矣。”新疆修正了他。
我们多少人依然对新疆停留在原始状态的臆断之间呢?
昆仑肝胆
谭嗣同是众所周知的维新变法“戊戌六君子”之一。
我们强烈感受到谭嗣同的英雄气概,更多的是因为他的《狱中题壁》——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谭嗣同慷慨就义时年仅三十三岁。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是谭嗣同惊天地泣鬼神的生命绝句。
自赴一死,仰笑苍天,铁骨铮铮,凛然悲壮。梁启超面对这个大无畏的战友,笔蘸浓墨叹曰:“呜呼,烈矣!”
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谭嗣同诗句的落脚点是昆仑?
去留自由,生死尽意,朋友两分,肝胆相照,天地立昆仑,人世存浩气。谭嗣同自比与他比,实乃精神光照之闪耀。一比高下,英气自在。
谭嗣同,字复生,号壮飞,善文章,好任侠。后来才知道,谭嗣同十四岁就有第一次西北行。梁启超撰《谭嗣同传》有言:“弱冠从军新疆,游巡抚刘公锦棠幕府。刘大奇其才,将荐之于朝,会以刘养亲去官,不果。自是十年,来往于直隶、新疆、甘肃、陕西、河南、湖南、湖北、江苏、安徽、浙江、台湾各省,察视风土,物色豪杰。然终以巡抚君拘谨,不许远游,未能尽其四方之志也。……”其“风景不殊,山河顿异”的新疆十年游历,自然给谭嗣同以前所未有的气质奠基和精神塑造。
《历代西域诗钞》收录谭嗣同一首诗,是孤绝的《西域引》——
将军夜战战北庭,
横绝大漠回奔星。
雪花如掌吹血腥,
边风冽冽沉悲角。
冻鼓咽断貔貅跃,
堕指裂肤金甲薄。
云阴月黑单于逃,
惊沙锵击苍龙刀。
野眠未一辞征袍,
欲晓不晓鬼车叫。
风中僵立挥大纛,
又促衔枚赴征调。
诗中所写刘锦棠率军收复新疆失地,与阿古柏入侵势力在乌鲁木齐激战。诗句充满奋勇杀敌的嘶喊,枕戈待旦的苦寒,重返战场的整装待发。西风烈,战鼓鸣,战袍单,战马急,战刀舞,战旗猎猎。
在谭嗣同心目中,保卫边疆的将士,是纵横驰骋在大戈壁的英雄形象。这是爱国热忱使然。
新疆履历,将莽莽昆仑的浩然之气,贯穿了谭嗣同的一生肝胆。
代表作《狱中题壁》《寥天一阁文》《莽苍苍斋诗》,都让我联想到,谭嗣同骨子里的新疆视野、昆仑境界、西域胸襟。
谭嗣同视死如归可歌可泣。
心有昆仑气势的谭嗣同苍茫立天地。
终于新疆
经文纬武的杨增新是矢志不移的天山守卫者。
民国纷乱之际,国是累卵之时,混乱局势动荡于内,张狂列强环伺于外,杨增新坐镇天山,在内外交困中,孤立于纷争之外,顺应于安定之内,力保疆土不失,主政新疆十七年,安如磐石,一叶孤舟,开辟塞外桃源胜境。
1916年8月,杨增新在边城迪化“定远亭”故址,建一座三层楼阁,命名“镇边楼”。杨增新说:“吾之建镇边楼者,实欲借斯楼以镇静镇定之力而常惕焉,意在鉴以往之危险,而思所以长保之治安也。”杨增新居安思危之心溢于言表。伊犁镇守使杨飞霞题联“镇边楼”:万里河山,从容坐镇;千秋事业,即在安边。
杨增新有《题镇边楼诗》四首留存:
出关何必望封侯,
白发筹边几度秋。
四海无家归未得,
看山一醉镇边楼。
居夷已惯不知愁,
北淮南回一望收。
却怪当年班定远,
生还只为一身谋。
丈夫耻为一身谋,
饥溺难忘禹稷忧。
力障狂澜三万里,
莫教海水向西流。
虎斗龙争未肯休,
风涛万里一孤舟。
但期四海澄清日,
我亦归耕学买牛。
白发筹边,舍家为国,耻于谋私,忧国忧民,力挽狂澜,出没风涛,这就是自称“塞外风云一肩挑”的杨增新。
杨增新自语:“我生爱咏是佳句,李杜能诗是属僚。”与幕僚会诗,曾作一诗:
一山横亘界南北,
万古雄奇塞大荒。
都护已非唐代府,
匈奴不复汉时王;
斜阳雁带冻白云,
夜月燐飞秋草原。
太息重门今洞梓,
元戎何以固边防。
吞吐山川,俯仰古今,忧民报国,殚精竭虑,拳拳之心尽显其中。
面对乱象丛生、危机四起的新疆,在杨增新心目中,边疆稳定就是国家利益,与国家有助,与执政有益,是主政新疆的总鞭。
王树枏曾力举并寄语杨增新:“要有凌云之志,敢笑班超之功,将名垂国史,成就一代伟人。”
斯文· 赫定说杨增新“具有高度的伟大的旧道德、傲气和爱国心,他唯一的梦想就是中国的统一”。包尔汗说:“他应该是那个时代的圣人。”
杨增新学问渊博,眼光远大,心胸恢宏,经世致用,修身养性,激扬文字,有《补过斋文读》正续编五十四卷、《补过斋日记》三十卷等流传于世。
风云激荡,隐忧在怀。1924年杨增新给女儿电报称:“增新年老矣,生入玉门关,死又不知何处。吾当忠于新疆,终于新疆。”
一忠,一终。一语成谶,苍然又决然。
天山立马
君如决辔不羁马,
我似萦丝自缚蚕。
帝子降兮临渚北,
先生去也望江南。
一杯对影翻成忆,
万里寻诗不厌贪。
从此天山续佳话,
大名原不属岑参。
远在边陲,放眼乾坤,俯仰自如,谈笑自若。
王树枏在新疆写下的这首《定甫上公席中赠伯谦》,放任笑傲,淡定打趣,心无芥蒂,自得其乐。仅凭他创修《新疆图志》,新疆人就应该对其肃然起敬。
万里寻诗,何等魄力。
居于边地笑谈天下,自有“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的恢宏气度。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最高境界莫过如此。
这个晚年自号陶庐老人的诗人,是可亲可敬的一个人。更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有诗为证:
“天山划南北,冰雪寒嵯峨。……
“万里重来赋远游,行窝安稳到庭州。有情明月来相送,无价清风不可酬。……
“高陵深谷几兴废,明月清风无古今。……
“乐忧忧乐原无定,坐看南山自在云。……
“茫茫大宇无穷事,且把冰壶共买春。
“君须记取天山路,五月冰花压酒杯。……
“冰雪满天地,斯人独远征。……文字三生契,飞沙万里行。……
“匹马天山自去来,三年归兴满蓬莱。……”
诗言志。王树枏在西陲“味道参三昧”,一个人走马天山看到家,自在逍遥。“淋漓将进酒,睇笑若为情。”尽管他自嘲“辜负名山直到今”。
在“非驴非马今时局,为鹤为猿古战场”中,在“人言乱朱紫,世事变青红”中,身在新疆壮心不已的王树枏,骣骑骄马,在天山立马,“来作人间汗漫游”。
忘记尘劳。
边塞诗刻
邓缵先在岁月流转中悄然进入我们的宏大视野。
我知道邓缵先的诗词是1994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庭州古今诗词选》,而《历代西域诗钞》竟然阙如。我真正留意其人其诗,是多年后了。我对这个民国时期援疆戍边的客家人,充满敬意。他四十七岁时出塞,六十岁仍然留疆,在新疆十八年,仅在1922年春回家探望病重的母亲一次;1933年,他六十四岁在巴楚县任上面对分裂分子的暴行,大义凛然,壮烈殉国。近代新疆史,深埋着邓缵先奇崛而震撼的一笔。
“官要读书作,心如为政纯。”这是邓缵先同时代人对其中肯评价。
邓缵先在新疆职务多样,秉性一致,奔波于北疆与南疆,忙于公务,勤于秉笔,1918年编撰《乌苏县志》,1921年出版《叶迪纪程》,1922年撰写《叶城县志》,1924年出版《毳廬诗草》,1928年出版《毳庐续吟》诗集。以文记史,以诗证史,邓缵先的价值和意义在历史年轮的进程中日益凸显。历史敬重这样的人。
在新疆,增添了邓缵先难得一见的诗人气质。新疆是他壮游的开始,壮志的终结。
“壮志如何?男儿负壮志,立功西北陲。投鞭万里去,骏马如飚驰。愿携鸾为群,不与鸡争食。壮游如何?雪净汉关秋,三边许壮游。酪浆甘似醴,毳屋小于舟。王粲离家久,班超返不愁。聊将征戍事,笔录付庚邮。”
这就是邓缵先的“诗言志”。
在邓缵先眼里,天山博格达峰是新疆的象征:“巍峨天外耸三峰,中原地窄容不得。”
在邓缵先心里,新疆是祖国版图的象征:“孤悬秦塞外,万古版图中。”
在邓缵先诗里,壮士抚剑是保家卫国的象征:“安得壮士抚长剑,一洗边疆无蛟螭。”
邓缵先自称“天山宦游子”。他不辞艰辛踏勘中印边界,写就《调查八札达拉卡边界屯务暨沿途情形日记》,以长诗体自问自答边地所见,“探奇增学识,履险见精神。”“羊肠途九折,狼尾路千盘。霜天银烛短,冰窖铁衣单。古戍人踪少,穷陬马骨多。……”如此险途,竟有“葱岭留诗草,银河掇塞花”的求真务实一诗人。
邓缵先的戍边之心源于报国之志。
言为心声,诗为心志。邓缵先《毳庐续吟》自序云:“游历方远,岁月不居。念群生之多艰,觉百感其交集。天涯白草,不无遣兴之词;塞外黄埃,时有缘情之作……念平生于畴日,能勿兴怀;慰拘留与长途,强为留句。”
《遣兴》是夫子自道: “老去诗篇多感慨,宦馀书卷半飘零。”
《赴和田,經过沙漠》是壮怀宣告:“壮士荷戈行,戈横霜华落。……文士旖旎词,至此皆卑弱。……”
《人生二首》犹如天问,直抵心间:“天道回旋自古今,人世荣枯犹顷刻。”“借问荒碛胡为乐?经岁不闻贪吏呼。”
《挽周道尹阿山殉难》慷慨陈词,铮铮有声:“犯疆妖氛急,捐躯热血浓。半生多感慨,一死竟从容。浩气霄冲鹤,英魂剑化龙。……”
在邓缵先心目中,“男儿能报国”,“年逾五十不为老”。
邓缵先游历宦海,游走瀚海,一意孤行吟诗作词,世人自然轻笑愚公。他以诗作答:《客有讥我嗜吟徒劳无益,作此以解之》:“好游寄踪千仞山,嗜饮失德杯盘间。习弈阵图空白战,苦吟雪月凋朱颜。凝滞物情皆有累,从容讽咏平生志。明知小技陋雕虫,陡觉清词悲执骥。富贵难期春梦消,神仙棲处秋风高。古人适情吟今讬,宦游未尝废邱壑。豪饮一石谪仙才,决胜一枰左车略。四事未能拟前贤,剪烛捻须悽自怜,蚯蚓间阶递繁声。”
这里,有自喻,有自谦,有自怜,有自叹。其实试问,这天下,冷嘲热讽者,人间犹记否?
邓缵先有一首《刻诗》,是向编纂过《新疆图志》的王树枏的致敬,向诗书文章优良传统致敬:“古人诗文稿,未尝邃自梓。荣名托千秋,素守料静俟。人生宇宙间,百年蝇过耳。手编十数卷,心血恒在是。酌定付枣梨,听凭世誉毁。即令索瑕疵,得闻亦足喜。不然碌碌材,草木同绮靡。富贵尽浮沤,可传曾有几?”
邓缵先留存最后的诗作,是1931年春,写给素来敬重的王树枏“八旬荣庆”的,“旁搜稗史编希腊,补订图经纪悦般。鸿业千秋传不朽,名勋为拟勒天山。”“青箱经乱后,故交白发话灯前。著书乐道膺遐福,翠柏苍松日月延。”
有人评邓缵先其诗“吊古悲今,词多讽世”,“胸填朔气,字带边声,是阅历有得之作。”
邓缵先卸任叶城知事,“父老子弟壶浆饯送,十里五里,长亭短亭,至玉河边,犹留恋涕泣”。从叶城往迪化途中,日记坦言:“俗士则憔悴忧伤,君子则坚贞淡定也。”可见其人风范。
“毳庐渺一粟,寒日照重关。”邓缵先自号毳庐居士。“毳庐足风味,席地忍清寒。不闻风尘苦,焉知家事安……不勤耕稼事,焉知风雨时……不做征途客,焉知世路艰。”这只能是心在边疆要地的坦荡襟怀。
“博达三峰高插天,彩云一朵护山巅。”诗人邓缵先就是博格达峰下众多护佑新疆的这一朵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