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反的
2018-12-03王新梅
王新梅
下班回来,刚走进巷道,她就看到一群人围在那儿。是附近的邻居。个子大的挡住了个子矮的,张大妈他们几个矮胖的女人踮着脚尖看。她不太喜欢那几个老太太。整天站在巷道口说闲话,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指点江山。她皺了下眉头,打算快走几步绕过去。走近了,才发现这群人原来就围在自己家门口。她明明站在他们后面,却被堵住了视线,可是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院子里的情景。大哥二姐侄子他们在哭,母亲更是昏死过去。她赶紧跑过去。父亲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双眼紧闭。她像电视上那样,将手放在了父亲的鼻子下。已经没气了。父亲死了。最疼她的父亲没了,她再也看不到爸爸了,即刻她泪如泉涌,哭起来。是放声大哭,上气不接下气的那种。
有人推了她的身体。她迷迷糊糊醒过来。丈夫董德宁那张胖脸凑在旁边,老婆,你是不是做梦了?她半天才弄清楚,刚才的一切是个梦。那就是爸爸没有死。爸爸还好好的呢。那只是一个梦!心痛还未完全散去,脸上的泪水也湿着,但像被大赦了的人,她有种失而复得后的轻松、幸福。啊,幸亏是个梦呀!
早晨的时间都是计划好的,按部就班刷牙洗脸喝水,简单地吃饭。她脑子里一直想着这个梦。梦里她可真伤心呀!父亲前几天做了个体检。她昨天和母亲通电话知道的。结果还没出来。她也好长时间没去看二老了。也许内疚和担心放在心里了,才做了这个梦。吃饭的时候,她对董德宁说,我爸不会有事吧?董德宁看出她的担心,说,没事,梦都是反的。对了,你可以上网查查呀!我们单位新来的几个小姑娘动不动就查。丈夫说的是那几个新来的实习生。她见过。都是大学生,信这个?她也动了心,拿出手机查。
果然是反的。查了几个,都是吉,预示被梦者将会长寿。她这才心静气顺下来。
从那以后,她又做了几个梦,都不太好。好不好的,虽也是半信半疑,她都拿手机查下。有些梦很美,却又预示得不好。有些恶梦也是吉兆,但梦里的恐惧让她一天都不舒服。董德宁有天无意间把这个事情给另一个说起梦的同事说了。旁边一个自学心理学的半吊子同事感了兴趣,极热心地凑过来询问,她说了周公也说了弗洛伊德,最后问,是不是你老婆最近压力大?董德宁眨巴下眼睛,想,也有可能,老婆带了毕业班级。那同事立刻惊醒了一样,睁大眼睛,看吧,我说呢,呵呵。那呵呵就是暗示和得意。他想起来,老婆前几天还说过单位人际关系的剑拔弩张。同事不仅号脉还下了药单:晚上泡泡脚,有助睡眠,多听你老婆倾诉,能缓解压力……
董德宁是个勤快人,下班回来熬了点粥。他手指头虽然缺两个,做出的饭却比一般人好吃。他不避讳右手残疾,偶尔还挂在嘴上开玩笑。他喝稠的,给减肥的李芬芳盛了稀的。他找话和老婆说。说着就说到了梦。说到这个话题,又说了些别的。最后,他们说好了,以后早晨起来,先说说梦。说说两人前一晚做的梦。人到中年,肾亏,哪里有不做梦的晚上呢。董德宁这个人的心态一向好。做梦说起来是个不好的事,之前他们用吃枸杞核桃芝麻什么的挽救过。但也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情,也没当回事。现在,互相讲下梦,是件蛮有趣的事情。要知道自从儿子去内地上学后,一下空出来那么多时间,他们正好还不知怎么打发呢。
两个相处再亲密的人,也无法获知对方的梦。互相说说梦,董德宁觉得很好,很有趣。
以后,他们的早晨多半是这样开始的。一个人醒来后等着另一个人。说梦。李芬芳先醒的多,她睁了眼迷糊一阵后就开始回忆前晚的梦了。像整理档案一样梳理着几分钟前另一个世界的记忆。
她梦到过她坐着马车去上班——那是小时候去农村的大伯家有过的坐马车的记忆——结果到了单位后,看到大楼前全部是牛、马。她一回头,看到单位的领导骑着一头牛来了。那牛很神气,尾巴上还绑了个气球。哈哈,气球是红色的,我在梦里看得清清楚楚的。因为这个奇怪的梦,李芬芳笑得合不拢嘴了。她有时候是有点像个孩子。
她还梦见过她进了一个花园,里面有好多花,好多……董德宁问,都啥花?不知道,啥花都有吧。我穿的是白裙子,这个她很确定。董德宁这个时候总会问,是不是和我约会去了?李芬芳模棱两可地说,不知道干啥去了。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努力回忆着梦。
她有一次还梦到了董德宁有了外遇。也不是外遇,就是在梦里,在一个什么场合记不得了,但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他对另一个女人很好。梦里的女人一律面目不清。董德宁这个人吧,本来也血气方刚的,到了政府单位多年后,如琢如磨一番,基本上成了个老好人。对谁都好,都有耐心。她责怪他前一天吃饭的时候接了秘书的电话太温柔,害她做了这梦。梦里她有多生气多生气,她就比划了一顿。每次听见李芬芳栽赃陷害他,董德宁不仅不生气,还觉得很喜悦,他大而化之地哈哈一笑,说,梦都是反的,老婆。凑过来亲她一口,以补偿和表达一下他的爱。也不知道是不是反的原因,也或者李芬芳也觉得自己太小心眼了。后面再做这样的梦,她竟不太生气了。
董德宁也说他的梦。
他说梦见小时候的村子了。一大群人在门口的青石板上说话。 他还梦到有一天他去上厕所。他说的是他们才结婚时候住的那个郊区的平房。旱厕修在离家有一百米的地方。走半路,突然发大水了。一大群人都往外跑,往远跑。我被逃命的邻居撞得东倒西歪,也跟上他们跑了,可是忽然想起来你还在家里,我就往回跑了,还在想,我的老婆不会害怕吧,会等我吧!
他梦见小时候和别人在河里捉鱼。梦见当兵时候,兵营后面那座山上的野兔子……根据梦,他们像神探一样寻找生活中导致做梦的蛛丝马迹。他笑话李芬芳像个小孩。李芬芳揶揄董德宁的梦没意思。无论怎样,梦终归像一场雾,很快就散了。日子一成不变,梦,却没有一模一样的。都不是认真的,只是在这个话题里两个人得到了新鲜的趣味。
董德宁的梦就像他这个人,四平八稳的。有时候,李芬芳也会有个极好的睡眠,没有做梦。后来她发现,董德宁做梦的时候并不多。他心宽体胖的,什么事情也不会在心里久留,梦自然做得少。只是为了早晨和老婆分享一段时光,他才将年轻时候小时候没有忘却的记忆复述出来。
也不是所有的梦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他们一睁眼就开始回忆,梦也像被毁了的书籍一样残章断句。反正早晨起来得说点话吧,有时候兴致上来了,他们还会抓紧时间亲热一番。四十多岁的人了,他们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激情和精力在消退。完事后,耗費了体力的两个人再小睡一会。等起床后,刷牙、洗脸……手脚并用地完成一系列固定动作,迅速向各自的单位跑去。
董德宁那会子表现得很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
他原本是当过军人的。
李芬芳高中毕业后,和同学去了上海。远方,对她总是有着吸引。本来指望离开出生的地方。她一心一意想到南方去看看。她在电视上和杂志上看到过,家里盆栽的花在南方城市的马路上长到了不可思议的壮大茂盛,像改变了物种似的神奇。那里的女人即便四十多岁了,也可以像个女孩一样打扮。女孩呢,裙子可以穿得很短,露出修长洁白的大腿。每个人打扮得亮晶晶的,光彩夺目。也不是她一个人有这个心思。她的同学也多是这样计划的。他们学了知识后就打开了眼界。梦想去远方。反正就是不想回家乡工作生活。那可是高中几年辛苦学习的动力。像吃惯了白米细面的人谁还稀罕回去啃窝头?可是,他们那所学校的教学质量不行,班里能考上大学的没几个。李芬芳的分数也不够。
她最终去了上海。高中毕业后和同学一起去的。在同学亲戚的朋友开的一家房产公司上班。干着一份打电话发传单的活。一个月后接待来看楼盘的人。她学会了踩着高跟鞋在那些坑洼不平还未成形的大楼里上下穿梭。有要看别墅的人来,经理都是让李芬芳去。那都是大鱼,盯紧了,经理说。楼盘是后年春天才能完工。石块、水泥、瓦片……一片狼藉。不管多么糟糕,李芬芳的白衬衣永远很白,仿佛灰尘从来不曾落在她身上。丝光面料的一步裙刚好裹在她结实饱满的臀部。像要成熟的玉米。她身上有一种年轻人才有的活力。她感觉到了大城市里自己的魅力。她喜欢这个繁华的城市。
没有客户的时候,李芬芳就喝了杯水后开始打电话。公司还有别的业务。公司代理一家足疗仪。销售淡季,他们就是给公司推销足疗仪。您好,打搅您了……她可以讲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了。说得最好听的就是“您好”二字。一天说七八十次。可是她被拒绝过多少次她也不记得了,好像打电话就是为了被拒绝。她一次也没用过那个足疗仪,可每次感情饱满得好像推荐一个超级无敌的好产品。这是培训他们的那个经理说的。她一点一点地学习着这个大城市的规矩和门道。公司有十几个年轻人,来自四面八方。李芬芳忙的时候,有人帮她打电话,其中就有新来的Z。忙完工作,年轻的他们喜欢下班后一块出去看看洋世界。
儿子上学走的两个月后,秋天的一个上午,李芬芳到单位不久,接到了一个花店的电话。李女士,今天是您的生日,有人给您送了束鲜花,祝您生日快乐。她才想起来是自己四十三岁的生日。谁送的呢?像个初出茅庐的人被甜言蜜语了一番,她禁不住小激动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是董德宁送的。原因大概和她若干天前做了一个梦和花有关。这世上有谁会记得一个中年妇女的生日呢?不可能出现奇迹。刚才那些惊喜真是有些幼稚了。等花送来,办公室里的人羡慕的羡慕,嫉妒的嫉妒。虽然大家都知道李大姐家庭幸福,可还是为一把香喷喷红艳艳的玫瑰唏嘘了半天。他们的羡慕嫉妒是有理由的,单位一帮子女人,李芬芳不仅美丽而且幸福。红颜薄命,在她这里是不成立的。人到中年,天命已定,李芬芳知道自己活出了家庭幸福身体健康生活美满等祝福词汇的真实状态。
下午,董德宁还约了李芬芳去新开的西餐厅吃饭。李芬芳回家换了衣服,穿了买来好几天还没上身的衣服。她用了点香水。到了地方,董德宁已经在等了。钢琴曲优雅地飘荡着,仿佛是一种气氛的引导和部署。她远远地看到一个过早地谢了顶的男人向他招手。他穿着的还是早晨出发时的衣服。大约是中午应酬了,衣服上新滴的油点赫然在目。皮鞋上也满是灰尘。整个人在华丽的灯光下,看上去快乐而滑稽。李芬芳觉得之前的好心情真像一场梦。
去上海不久,他们就开始想念家乡的饭。下班后约着一起吃饭。上海能吃到家乡饭的地方不少,可相比他们的工资,都太贵了。李芬芳让家里寄了辣椒粉、花椒等佐料在宿舍里做起了饭。Z也住宿舍。他也是北方人,和李芬芳他们能吃到一起。
闲暇时,他们一起去外滩看游轮。傍晚时分,两岸的摩天高楼上的灯光哗地亮哗地灭。周围的游客哇哇地惊叹着。天地之间的其他东西仿佛都隐去,明灭之间,好像有一股股强大的海风激荡着她的全身。身边到处是些穿着时髦得像《瑞丽》杂志上的男男女女。精致、璀璨、繁华、香艳,像梦一样美丽。一切让李芬芳迷恋。
有一次,他们就在黄浦江边玩一个游戏,真心话大冒险。转动的笔指向Z,Z选择了真心话,纸条上写的是,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大家都停止了笑声。一起看他。李芬芳能感觉到旁边的女孩身子顿了下。她知道她喜欢Z。Z向天上仰望了下,恶作剧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喜欢周,慧,敏,式的。不行不行,有人喊道,就我们这里面的女孩挑一个。他耸了下肩,有点自带卷的头发在灯光下散发着干净的光泽。身后的金光大厦万千星光。他撩了下额前的头发,很潇洒的样子,眼睛瞟了一圈,指着对面吃薯条的李芬芳说,就她这样的。八九个人都看李芬芳。李芬芳愣住了。旁边的哇地起哄。李芬芳惊了一跳,差点咬了舌头。反应过来,她也学着别人尖叫,Z,你这个坏人就欺负我。把手里的薯条扔了过去。事后想起来,她的反应也实在太笨拙了,扔薯条的动作太做作了。
从那天后,李芬芳发现她开始注意这个叫Z的男孩了。他完成的业绩,他喜欢哼的歌,他新买的鞋子。
出去玩耍一起跳舞。挨得很近时,她确定他们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她悄悄地喜悦。Z或许也喜欢自己。但他不说,李芬芳也打算不去问他。他们都年轻,都知道未来的命运充满了多种可能。不像现在的孩子,爱情就像一件廉价的衣服,拥有得快换得也勤。
有天李芬芳在电脑上偷偷看他们一起出去玩的照片,有一张是她和Z在一起照的。Z喜欢搞怪,一只手悄悄地在她的头上比画了个兔子耳朵。一个同事看到了,哇,很帅,你们谈上了?她口无遮拦地喊道。李芬芳急忙否认,没有没有,好多人一块出去玩的。同事出去后,她又把目光瞥向照片上的Z。嗯,很帅,她美滋滋地想。李芬芳还没谈过恋爱,高中时候一个男同学暗恋她很久,她都没有察觉。这方面,她是反应迟钝的。他到底喜欢不喜欢我呢?猜测中,李芬芳发觉自己好像真的喜欢上了Z。
他们去看电影。有一次Z坐到了李芬芳的旁边。电影是《廊桥遗梦》。李芬芳一直以为黑暗里,会发生点什么,比如,Z突然抓住她的手。可没有。电影结束,他回头看了一眼为主人公流泪的李芬芳时,只是拍了拍她的头,说,傻姑娘。
那会流行唱卡拉OK。他们几个年轻人周末了会一起去。每每唱到半夜才回来。上海的夏天漫长而炎热,到处是人。红男绿女,各种笑声此起彼伏,自由和欢乐仿佛永不落幕。
有一次,回去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同事们一个个走散或者离开。回去的车上就只剩他俩在一起。车平稳地行驶,喝了点酒的Z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个拐弯后,Z的头突然靠在了李芬芳的肩膀上。李芬芳条件反射地躲了一下。但随后,就僵硬地坐好了。她感觉到Z脑袋的热量和重量。上海的夜风和喧闹从窗户里涌进来。一切都销声匿迹了,只剩下她,还有Z。平淡的生活里藏着多少美好呀,她抑制着心跳,却抑制不住喜悦。仿佛得了向往已久的一个礼物的那种心满意足和甜蜜。
离公司宿舍还有两站时候,Z拉了她的手下车。那里有个小公园。一棵大树下,Z抱住了她。像旁边所有沦陷激情的人一样,她放纵了自己的欲望。那晚,她能感觉到,自己迷恋Z带着酒意的近似于迷乱的拥抱和亲吻。
回去的时候已近黎明。
周六的早晨,董德宁早早起床。前天,李芬芳给母亲打电话,知道父亲的腿疼得厉害了。他打算买了新鲜的牛骨头煮给李芬芳父亲喝。这是他们前几天说好的,当时李芬芳还调皮道,亲爱的,你真是个好孩子。李芬芳不是个爱撒娇的女人,偶尔用一次,董德宁非常受用。
李芬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上午了。房间里满是刚煮熟的骨头汤的香味。初秋的阳光透过窗帘覆盖在她身上,像福音一样充满安详和平静。男人在厨房里忙活。她觉得董德宁这个人真的是个好丈夫。这世上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对她这么好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相信了,自己是爱这个男人的。
李芬芳在上海待了三年。第四年,父母让她回来。大哥二哥成家后,都忙各自的事情,父母没人照顾了。就她一个女儿,父母希望她能回来。在他们的眼里,上海那个花花世界迟早会把他们的女儿教坏的。他们一直担心女儿像巷子里有些外出打工的女孩那样,再也不回来了。李芬芳是个孝顺的女孩,她想着先回来,等以后再说。
假期家里翻新房子。上房梁的时候,许多人来帮忙。有一个男孩是李芬芳家邻居的儿子。他参军回来,没事就来帮忙。就在上房梁那天,出了事情。几个男人向房顶运大梁时,没有配合好,木头掉下来,快要砸到李芬芳父亲的身上,是邻居的儿子情急之中不顾危险拦住了木头。李芬芳父亲无碍,可邻居的儿子受了伤。压坏了两根手指。
邻居家的儿子就是董德宁。他之前就喜欢李芬芳。
从上海回来后,李芬芳就再也没有回去。她通过自考拿了大学文凭。市里招聘老师,她考上了。这个边疆的城市发展很快,几乎每年都在建学校。建学校就要招老师。她不喜欢当老师。可为了就业,有份稳定的工作,她和小城里的许多女孩一样报了名。她不太关心能不能考上。主要是对父亲有个交代。但后面干啥,她还没想好。谁知她一考就考上了。想去南方没去成。而小时候的梦想里,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当个老师。
也许这就是命。以前,她还不太相信父母经常挂在嘴上的“人的命天注定”的话。现在她开始有点相信了。
董德宁这个人没啥毛病。人成熟稳当,比李芬芳年长五岁,更像李芬芳的兄长。退役后,在政府当了公务员。前年混到了副局长。他不讲究吃穿,但人不小气,在物质上从来没有亏过李芬芳。李芬芳很幸运,是个有福之人。别人都这样说。
北方长大的人大多适应不了南方,嫌热嫌闷。可李芬芳喜欢有着漫长夏天的南方。不像家乡,春天被省略,夏季又很匆忙,日短夜长的冬天那么漫长,有种生命被无端地缩短的感觉。从上海回来后,最初她常想念南方,回忆上海生活的日子。在上海的时候,她也偷偷梦想过,在南方某个城市,不一定是上海,哪怕是个小城里生活,及至终老。
回来后,日子日复一日过去,像砖头一块块阻碍在她梦想的前方。一年年过去,在衣食丰足丈夫疼爱的生活中,李芬芳逐渐忘记了梦想,也以为自己忘记了过去。直到有一天在一个拥挤的班车上,她听到一个人的笑声。一个男人的笑声。那种没有拘束的豪放的笑声。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几年前,南方的炎热,青春的伙伴,充满水气的空气,瞬间点燃的灯光,豪情满满的歌声。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她侧身回头去找。明知道不是还是忍不住转身。
下了车,她感到了疲惫。似乎全身的力气都留在了班车上。她恍恍惚惚地过马路,向前走。她要去教育局。儿子幼儿园要毕业了,该上小学了。她想让儿子上市里最好的学校,她是来找局里的领导打问政策的。然后她还要去趟医院,给生病的父亲买药。
再然后呢,赶十二点去学校,班里的孩子等着她呢。
这几天,董德宁开始练歌了。董德宁这个人无不良爱好,作息起居也保持着军人的风格,理性而自律。他横向观察周围的人,说,人到老了没有个爱好跟废人差不多。徒步、旅行、摄影、书法都曾尝试过。虽然都是无疾而终,但他还是计划学会一样什么东西。最近听人说唱歌对肺部好,就开始练歌了。他在手机上下了“全民K歌”的软件,下班回來就拿着手机练。练会了给你唱,他对李芬芳说。《小白杨》《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恋曲1990》《水手》……他唱的都是些年轻时候的歌。人们脱口而唱的歌都是年轻时的歌。唱什么歌就能知道他们是哪个年代的人。是呀,年轻以后,结婚之后,不管是丈夫董德宁还是李芬芳都没有学过新的歌曲。顶多哼个一知半解。李芬芳自从生了孩子好像就没有了爱好。除了单位的合唱浑水摸鱼张个嘴,再没有完整地唱首歌。有一年春天,她收拾房间,突然心血来潮哼首歌,一张嘴,才发现到处拐音,成了小时候笑话别人的左嗓子。儿子哈哈大笑说,妈妈唱歌太难听了,把歌唱丑了。李芬芳不死心,又试着唱。结果还是唱不准。人无法掌控的东西还真多。她灰心了,原来歌声也会衰老。
董德宁唱歌的时候,李芬芳在拔头发。她的白头发越发明显了。怕对身体不好,李芬芳不染,偶尔拔几根显眼的。前天做了个梦,梦见头发掉完了。查了周公说,是好事情。本来还心有余悸。她基本上知道了周公的喜好。好梦不一定是吉兆,坏梦有可能是好事。比如:梦见小孩有可能是小人要当道;梦见和别人吵架,周公说做梦的人是个善于思考和冷静的人;梦到踩了狗屎,周公说有吉祥事情发生。
生活真是个辩证法,好好坏坏纠缠在一起。无法辨清哪一天比哪一天更好或更糟。她以后也懒得找周公了。
唱了几首后,董德宁又换了一首歌。
李芬芳在沙发上看书。音乐刚响起,忽然像脊背抽了筋一样,她挺直了背端坐着。过会,她向卫生间走去。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你的眉目之间锁着我的爱恋,你的唇齿之间留着我的誓言……”练了几天,董德宁渐渐找到年轻时候的感觉。要投入,不要怕难听,他善于总结,决心老了就以唱歌为趣。给孙子教,他得意地谋划着幸福的老年。不像李芬芳,他仿佛从不惧怕老年。又唱了一首歌后,他才发现老婆的眼睛红红的。脸色也不好。他问她怎么了?李芬芳揉了下眼睛,烦躁地揉着,好像她已经揉得不耐烦了。大概刚才洗辣子辣着手了。她懊丧的样子。
李芬芳回家乡一个月前的某个周末,傍晚的时候,她和Z,还有其他同事去附近新开业的店吃打五折的海鲜。吃完饭回来,看到街边有个人摆了音响话筒什么的。是那种专门给打工人解闷提供的简易的卡拉OK设备。唱一首五角钱。他们每个人都点了自己爱唱的歌。不知道唱了多少首,大家激情满满,一首接一首地唱。李芬芳唱了几首后,站在一边听他们过瘾。《读你》的曲子响起来。拿话筒的人随口问了一句,谁的歌?李芬芳也东张西望看是谁的。有人把话筒塞到了她手里。是Z。你的,他挤了下眼睛,眼神里除了调皮,还有点得意。还有点什么……就是那点什么,瞬间让李芬芳心跳加剧起来。
李芬芳的偶像是费翔,Z知道。李芬芳以前也哼过这歌。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惊吓,李芬芳的手抖得很厉害。她掩饰着内心的激动和喜悦。“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你的眉目之间锁着我的爱恋,你的唇齿之间留着我的誓言……”她熟悉这首歌,那时唱歌她从不拐音。她知道每一句怎样抒情,如何换气,怎样模仿明星拖长音。
那天她穿了件白色裙子,纯净洁白,是盛开的百合花的那种白,是大雪落定后的纯洁,是雨后晴空的洁净。周围的嘈杂都不存在了,仿佛只剩下她和Z。她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细心地品味着这首歌。她几乎确信这就是Z想给她表达的意思。她回味着Z刚才眼睛里的某种意味,每一句歌词仿佛都带着电流,手抖、腿抖。她用了很大的意念也没法阻止身体的颤抖。她从来没有那么艰难地唱过歌,也没有那么幸福地唱过歌。
唱完歌,董德宁想看电影,他的意思是他们一起干个事,我喜欢和你一起干。唱歌带动了气血良好的流动,他兴致很高,开始找电影。李芬芳正在看书,看董德宁兴致勃勃就答应了他。他问看点什么,她说随便。遥控器点了又点,画面闪了几闪,是小沈阳的小品。董德宁问行吗?她欣然接受的样子。可却想起了刚才不小心拔掉的一根黑头发,丧气。
电视上,小沈阳做着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嘴像个老太太一样一撇一撇地说着话。李芬芳不喜欢看这些。她看鬼片也不爱看这些东西。她吃着苹果,仔细体味苹果的味。董德宁躺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哈哈地笑着。一高兴,还斜过身子,伸出一只手抓住李芬芳的胸。那只缺了两根指头的手隔着李芬芳的睡衣一下一下抓着。他尽量避免用缺了两个手指的手去挨李芬芳的身体。有时却好像是故意的。当然,她尽量避免自己这样想。他的眼睛还留在电视上,似乎他抓到的是健身球,极有规律地一抓一松。笑着的嘴呢,从那之后就没合上过。
吃完苹果,她洗了手,擦润肤油。一到秋天,皮肤干燥成为常态。五指摩挲之间,产生一种不亲和的感觉。年轻时候可不是这样。这种感觉陌生得让人不舒服,可以后的不舒服会越来越多。衰老是多么具体而真实!真让人泄气。她已经开始想别的了。
谁也无法预知晚上会遇见什么梦。
那天晚上,她梦见了Z。这之前,她以为她忘记了。偶尔某天会想起上海,但很快沮丧布满她的身体。能怎么样呢?她一直这样想。就当看了一场难忘的电影,或者一本记忆深刻的书。忘记吧。
他们相遇在一棵大树下。梦里,他还是那么帅。之前,他们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过,只是跳舞的时候拉过手。他们没有见过彼此衰老的样子。梦里,他还是第一次她见到时的样子。年轻英俊,两道浓浓的眉毛像画上去的。右边脸颊的酒窝让他有点孩子气。他像以前一样用一个笑话让李芬芳笑个不止。这是Z最得意和擅长的。除了笑话,她记得他没说别的什么话。但她很开心。一直在笑。好像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她硬生生地笑醒了。刚才是梦,还是此刻是梦?她有点恍惚了。很快她明白自己做了个梦。身边的男人还在睡,厚厚的嘴唇嘟着,好像在对这个世界撒着娇。他好像没有听到同床人的笑声。她安下心来。没有人知道另一个人的梦。没有比梦藏得更隐秘的东西了。它比秘密藏得更秘密。她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搜索着梦里的细节。从头到尾,每一个环节,她试图完整链接。就是想不起来在梦里那是什么地方。到处是鲜花,大朵大朵的,好像有栀子花、合欢树、梧桐树……他讲了个什么笑话? 明明是自己做的梦,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梦在梦醒前破碎。曾经,她有过起夜后之前的梦又继续做下去的经历。她真想再睡过去。或者永远都不要再醒来多好。她觉察到自己心底隐秘的念头。
二十年了,二十年前的东西哪能记得那么多。可她记得,回家乡前,她到底还是没有等来Z的表白。回来后,还留在上海的Z和别人一样给她来过几次电话。过年过节的时候发过信息。就是那种一到节日到处复制粘贴的信息。除此之外,什么也没说,再后来,没了音信。她和上海的同事都沒了联系。去的同学也果真再没回来。他们像走散在茫茫人海里,再也没见相见过。隔着二十年的距离,她还是没忘记他。她承认了这个事实。她像块朽木的身体里居然还有爱的意识?Z抱住她那晚,她为什么要拒绝跟他去一百米之外的旅馆,她突然后悔。再也不可能了,像许多曾经的梦想。在这个秋天的早上,她有点讨厌那个正经和矜持的自己。
董德宁也迷迷糊糊地醒了。像许多个早晨一样,他半睁着糊着眼屎的眼,转了身,手伸进老婆的睡衣,摸索着。老婆,说说你的梦吧,他表现出用心倾听的样子。李芬芳没吭声,身子受到了惊吓一般僵硬。他抓了下她的乳房,示意她讲。
是个噩梦。李芬芳说。
哦,没事,老婆。董德宁打了个哈欠,胳膊揽住老婆,轻轻地拍了下她。梦是反的,他安慰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