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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的思想

2018-12-03闫文盛

回族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事情人生生活

闫文盛

这一些时间,日子是过得闲散,内心里却着实畏惧。因为闲暇里各项事情都没有进展,焦虑便由心而生。因为写作是这样一项长长的事业,与时间的久远简直成了绝配。外面小区里商贩的呼喊过去,接下来又会有熟悉的新的一轮。他们看到了小孩子跑过草丛,脸上涌动着平实的笑。那些孩儿们与家里的并无大的不同,一样的调皮欢乐,也是一样的无所用心。我在家里时连带想到孩子们穿的衣服的颜色,想到儿时我的乡下,心里便要有慨叹。如今我写字忌讳在文章里过多地抒情,然而毕竟时日漫漫,我对着自个儿在怔忪的时空里一次次往返,看到的都是如此这般,我的心终是止不住将要回落到这一个点上。但我也真不要抒情了,在这一天里我翻阅过许多人的书,他们也都不要抒情了;生活是如此奇怪的一桩事情,我竟是可以在如此奇怪的事情里发生了性情的变更吗?

秋天附着在夏季的尾上,联翩而至。关于秋天的记录,在文人们的笔下,也是联翩而至。去年此时,我尚且是这样过来的,写一些字,愁一些事,困恼于当下,忧烦于将来。到了今天,看那些文章的落笔日期,方才警觉,时间比那时过去了一年零一月,记忆已经如此杳渺不可信了。我在某日,某日,某日,到底做了些什么事,在此后的某日,或者是今天,还会记得那时的多少细节?而日后倘若做小说,看到其余人是这样地形容生活,自己又可以如何地去对应了自己的感觉经验,或许去辩驳陈述吗?我琢磨起这些的时候,窗子外阳光正浓烈,各家厨房里都闪动着主妇们忙碌的身影。而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有一户居民搬出了大件大件家具,应该是要进行一次彻底的迁移了。这样的时候,距离我住到这里的那一日,是整整十一个月光景。

我的时间观念过于浓重,其实时间自身那么默默地移动,已经是多么平静和波澜不惊了。在这些时光的底下,我们所经历的生命的潜流,也终将与生活的安详融合为一体。我们说生活蝇营狗苟,也不会带了丝毫贬损之意。我们幸运地处在了它黏稠的内部,没有要命的病痛,没有过于窘迫的生计,没有虚妄得无边际的人生,我们这样活着,灵活机智和有所指盼,真正是非常好了。设若我们的生存越过了这样的底线,日日被生命的大力困压,那我们的感恩之心,又如何得以存在,并且要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呢?我几次检点生活,都会被这一个庞大的问题阻住,那日常命运的惊险之处,其实哪里又少了呢?但生活自身是没有毒素的,有毒素的只是我们自己。在我们身体的边缘,那浑然长出的一个个看不见的犄角其实正是我们所遇到的磨难的症结所在。

然而读书的好处是可以经见别处的人生,借此构筑我们自身的生命框架。我们为什么会一次次地如此发奋,感叹自己的愚钝和懒散,抑或被别人的行为所感,而逐步地由表及里地改正我们自己呢?其根结就在于我们尚且有自知之明,知道山外终归有青山。我们先前对自己不能有预料,对生命的过程不会盘算得那么鲜明,然而人生自有混沌观,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领会了这一点呢?一天天的,我们观察到的,间接体会到的,都已经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了。即使如此,我们依然不够丰厚,因为世界是如此雄浑而博大,即便我们在这世界上生活到百年,那万物新奇,我们也是未识的比经见的多。

我们写作是要来说出自己的困惑,并未曾有丝毫显摆之心。关于这一点,在许多人那里即有论证,而自觉心有所得,会于不经意中流露出的,也只是这世界规律的一星半点。时间不会发生断裂,然而记忆和思维却肯定是会的。我们如今丢掉了多少原本应该珍惜的金子般的光阴,使我们身心的困顿日复一日地加深。我们的不知竟是越来越多,面对了未来,虽不至于惊慌,也自不会有先前那些虚夸和自信了。鉴于此故,我们对那些勇敢而持续的人生保持敬意。对那些隐蔽的、严于律己的人生保持敬意。我们的敬意来自最为隐秘的深心,它与这个世界之间需要保有的和谐被这样一些人敏锐地捕捉到了。我们不会在许多个方面获得成功,如果上苍垂青,唯愿我们心灵的事业树木苍翠、叶茂根深。

我在这一年里所写的,依旧是我习见的那些事。我的性情、命运和那永远值得探寻的人生。所不同的是,我的生活确实在发生变更,我结束了自己的单身期,我的世界里确确实实地存在了两个人。我不再可以用我一个人的思维去考虑事情,不再可以无所顾忌地去消费了。这样的一种变更,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从此我的人生长岁,都将有那么新鲜的一片天地。而此前我所走过的路途,所遇到的人,都将成为永久的记忆留了下来。

生活是如此平淡和琐碎,唯文字却不同。它有生活里真实的一面,也有完全虚构的一面。如此看来,写作可以百般无禁忌,其实完全不然。我是在写多了的时候才知晓另外一个写作的真实。这个真实既是与有声息的生命相关联的,又与另外一个超越生命的物质体紧密糅合。我们现下读百年甚至千年前的书籍,感叹于那其中有一种力量是可以穿越时空的。这个时空不是人为的设定,是要蓄纳无情的消损、毁灭和淘检的。我们在写作里可以存了青史留名的雄心,这就是写作上的名利心,或者我们也可以去除一切概念,只去找寻潜藏在文字中的那个物质体。当我们获得了足够的自由度,随心所欲,身心自在,那这个找寻就有了一个好的前提了,仅仅是这一个找着,就能让我们对自己的自信心完全恢复。现在我相信我是可以写出十倍于目前的书了,因为在这个秋日的午后,我听到我的信念流动,它与空气的流动结合为一体。我说我就去写字,仅仅如此,已足慰平生了。

当我们的年龄大到了一定的时候,寻到一项谋生的职业,每日里紧赶慢赶着到单位里去,认识了单位里的人事,从此后人生便发生了逆转,从原来依赖于人的生活变成了自己身上担着的重责。再稍后些年,到了婚嫁的年龄,又有了自己的爱人子女,日日里寻思着怎么能够赚到更多的钱,使一家人的生活过得滋润。这个思想的过程伴随着职业的变迁而逐步达到深邃,我们便也开始清晰了自己的人生也是如此这般的不脱流俗。环顾我们四周,都是一样苦巴巴地挣扎着生活的人,爱或恨,幸福或痛楚,都是一样的,不会脱了人生的范畴。立时三刻,我们不会再沿袭自己一向以来的观点了,不会再认为自己是非同寻常的人士,从古而今,只是独一份儿。我们进而明晓了人生的事理,觉得活着是多么普通的事情,能够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是一件多么让人欣慰的事情。并且说,能够活着享受人伦之乐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从前有一些苦修的人会选择与众不同的道路,他们去往山林或湖畔,独自度过漫长的人生岁月。或者在农庄里独自开辟一块荒地,在人烟稀少的地方盖一间简陋的屋子,当夜晚的风吹起屋前的树木,他们读着古书而想起已經过去了的悠悠时光。我们会在很久之后读到他们读过的书籍,在他们住宿的地方做短暂的逗留。这样的一些时期,我们的生活已经摆脱了初期的困顿,能够有心情去领略别人是怎样生活过的。

我们的年龄不会停顿下来,生活里的一应杂事都不会停顿下来。我们所选择的职业由此及彼,会发生小小的变更。譬如你曾经是一个小职员,后来却升级为主管,再后来你或许也会有自己的公司。或者你已经退出了职场,能够依赖自己的一技之长自由自在地生活。毋庸置疑,到了生命的某一个时候,我们会产生新的需求。对于职业的依赖感或许会一点点地减轻。倘若环境仍然不允许,我们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奔波劳顿成为一种更加久远的常规,我们便钟情于这个更大的事实,此生再不做他想。倘若那所依赖的职业失去了,生活发生了让人措手不及的断裂,而假若一家人的生计都集于一身,这个时候的你,便会重新陷入困顿之中。人生处处布满了陷阱,这也是难以预测的。在我们夜晚的梦里,这样的情境已经重复过不止一次,但当梦境如同烟云般散开,你回到人群里去,看到这个世界仍旧是你昨天看到的样子,这个梦境便再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亲近了我们亲近的人,购买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惦记的物事,做出一些让我们周边的人感觉滑稽的举动。或者我们还在犯一些小小的错误,甚至为自己的小错误沾沾自喜,阳光从头顶直直地射下来时,心里也不会有触动,我们便可以说了,这是我们新近才发现的自己。他潜藏在我们心里多少年,直到此刻才冒出头来。

我的一个写诗的朋友在南方某报上发表这样的言论:对于做人,我力求糊涂;对于作诗,我力求平白。他审慎地表达出这个意思,从而使我们的心,离得更近些了。这些天里,我所读到的一些东西杂七杂八,我所想的事情也是杂七杂八。直到我看到了这一句话,心里的浮躁才渐渐地平定下来。此前,我为自己的这一段时间开列了写作名目,有一些大段大段的文字需要很快地写出来。我还为我正在做的职业做出了规划,有一个目标已经在制定中,我希望我的合作者能够与我齐心协力,把事情做得出色。我的完整的生活正在逐步的构建中。而从前,我的生活是散碎的,不完整的。我曾经有过的一些大篇幅的闲空,需要在新的日子里用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去填补。当我在新的生活里设置了自己,设想从今而后,我能够按照自己的理想去履行一个个步骤,我的心里便充盈了感动。相比于从前,我不再是一个旁观者了。我所置身的这一个人生的局中,加注了许多崭新的内容。我阅读别人的小说,设身处地的感觉更加浓重了。別人所说出的一些意思,所应用的一些成语,在我这里,也有了新的解释。我坐了长长的公交车去单位时,看到树木枯败,岁月更新,也不会有旧日里固有的忧伤了。

我们生活的时间够久了,这一番感慨,大约正好对应了一位畅销书作家的话: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日复一日的,我们察觉变化,而又日复一日的,我们适应了这变化。那新鲜的也不再变得新鲜了。我们不会为一件原先未识的物事惊奇了,因为我们在这时,已经熟悉了这物事。当我们在陌生的路程中回过头来,仔细一想,也不觉得这陌生便是真陌生。当我们对自己的感觉把握得充分,心里的自信增添出来,从此再不会在以前我们所仰视的人面前低下了头去。当我们有了这样的勇气,并且因为这勇气而使我们的故人不喜欢,这又实在是我们意料之外的另一种情形。因为他们熟记了你以前的样子,并且使这个样子停顿了。屡次三番的,他们说起你的旧故事,用了一种奇怪的语调来谈论你,似乎在时间长长的间隔背后,另有一种不变的东西。这一个不变,便构成时间的永恒了。当我沿了他们的思绪考虑事情时,觉得自己的身心困顿,因为旧日的艰难又来了。这实在成了一个大大的误解。因为时间错动,把这几年的光阴演绎得逼真。我都简直要惊异人的命数了,但其实我今天的恍然顿悟,又已经在无形中舍弃了一些人。生命的苍茫浑朴,也是在这顿悟中,才演绎得逼真。

其实人心的难以测度,又岂能在一篇文字里说得透彻。倘若我们要做的事情多些,倒不如把一切想得简单了好。譬如我与一位老师谈论人,他的观点便是我极赞同的。想起他说的话,我可以有长时间的欣慰。他说:如果你要去想人就是为难了自己。但你要写文字,你如果觉得自己是好的,便可以无畏于站在你面前的一切人。对比于有资格骄傲的人,他这话实在是一个好的法则。因为骄傲可以获得安宁,又何乐而不为。尽管这话里不无自我救赎的意思,甚至还可以说,是阿Q式的。但这法则确实管用,叫我觉得自己的底气也在一点点地上涨了。事实上,这只是对了写字的人,而世界上的一切职业,一切人事,又何曾摆脱过这样的解释了?只是我们平素的郁积多起来,全然忘却了如何应对我们所面临的艰难,有时候一种苦焦的生活会成了一种惯性,被人为地沿袭好些时候。当事过境迁之时,我们才会回过头来,觉得即便在当时,可能性也还并不少。日常生活的危险之处正在这里,它用一种貌似强大的力量把迷惑的人打败了。

后来我们崇尚成功的人,也并不排除一种积极的导引作用。可是假若人生的迷惑能够早日解除,那成功者便也会是我们自己。我们在慢慢地积累了对付自己和别人的经验,从最微弱的细部入手,把自己一点点地塑造了。伟人们在他们的传记里说出过相仿的真理,他们以诚实的调子劝喻人心。我们在阅读伟人传记的时候会受到一种激励,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这便是这类文字的好处。而其实我们的生命有时竟会毫无讲究,也没有章法和规则可寻。在一个突兀的转折时期,我们才会找着了这章法,把未来的一些时期条分缕析地规划出来,至于事情渐渐地如何演变,倒不是与当下的我们最为相关的事了。我们在岁月里坚持着寂寞和清贫,为了一个未来的目标不会与人争一时短长,不去偏执地行事,不会面对了不合适的人说不合适的话,不会在不适当的情境下做出蠢笨之事。所有这些,便是我们现在所能设想的全部了。看起来,我们是那么聪慧地保护了我们自己,这些做法,日后说起来也是有据可查的。倘若写作,用词用句不但简洁,而且极其讲究,这是我们耽于书本的最为明显的效应了。可是时间过去许多年后,后人阅读我们的书,会把他们的理解力加在我们的身上。他们的猜测是不是会落在那些已经泯灭的故事上呢?

其实我们所写到的东西是那么有限。我们表达力的层次不够,完全没有自己所设想的那么突出和深入。在这一点上,与我们平淡的人生形成对照。这些年来,我们所经历的人生是独立的、内敛的,甚至是含蓄的。在这样的人生内部,到底有多少事迹是可以圈点的呢?当我们淹没在人流中了,汹涌而来的浪潮使我们的身影缩小成了一个微小的点,直至我们消失,最终不见。或者我们留下的声音也是细微的,细微得不可能在新的时代里占据一个席位。甚至,我们的声音已经是不存在了,说起来,连带原本也似乎没有存在过。凡此种种,都发生在未来的时空,是我们所无法预见的。我们能够做到的是看到这秋日里的长空,心情便振奋不已。写完一段文字,便觉得生命又充实了一些。做完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连带笑容也都是灿烂而明媚的了。我们受到了生活的滋润,即便烦恼仍旧常在,人却不仅没有被打趴下,反是一天比一天更加硬朗了。在白昼里躁动的声音里面,我们倾听了万物的流动,便如同倾听了我们的肺腑。时间是不会失察的,我们琢磨着这情境,命运的未知性便也减轻了些许。

我们在外面走动,身边有风吹来吹去,我们听到的其实不是风了,而是日子的光和影。

午睡起来,时间并不早,而且日光隆重,一点点仍在西移,转眼就是黄昏时候。这样的节气里,坐在堂屋写字,而午睡时的梦境宛然在侧,竟至于说不来是怎样的情形。我是因为书读得多了,看到人物故事都觉得丝毫无新意,所以落到自己笔下,也是不知道如何写,如何说。而且别人的文章自然好得叫人心惊,遣词用字匠心独具,不由生出一种无法逾越的感慨。我是想不到文章世界里也会有这样的兵气。而原先却不以为然,是因为无知而胆气壮,差不多成了一个习见的景观。我在读书中看到别人提写作的光景何其多矣,种种情绪掺杂相间,自古而今莫不如是。可见写作原是一门多么古老的技艺,而且似乎任何时代里都会有知音。人世真是不应有孤单的,且今天的光景是如何如何好,我们在这里应该生出怎样的一颗感恩心?人生里的清平光景,真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简单,而却又简单得叫人无法辩驳。可曾是因为时间久了,我们已经忘却了一切事,单单是这样的日子可以记取?抑或原本是这样的,而我们却兀自离开自己的身心多么久了?

当我们学会了珍惜,那时光就诞生了一波波的远意,现在我们眼中所见,已经是一个艳阳天气里的丰硕秋景。设想昔年在乡下时,这样的日子真是平淡而寂寞的。丰收季并不是每年都有,天气干旱少雨,人力不勤而导致田地歉收,都是常有的事。在我们驻足的村口,骡马车碾下一道道深重的车辙,像是时间篆刻在土地上的印痕。乡下时光自然与别处不同,而当我们年龄长大些才懂得这不同。这后来多少年里,我们心里所产生的无来由的仇恨,其源头便在了此处。当我们有朝一日化解了这仇恨,看到乡下故里时也不会起震动,大概也不会再体味到昔年乡居时光的甘苦了。我们的记忆是这样一天天地散开,成长却又像是无比迅捷的事。而我们有时竟会在梦境里看到命运的雾数,分不清彼时自己在何地,或何年。或者我们到记忆的库存里去求证过,请求过乡下的能人为我们解梦。我们的梦境却是无休止的,连带说话的间隙里似乎都有影影绰绰的事物在运行。这是我们的思维在别处,即便许多年后看了南国城市里的似锦繁华,我的思维依然在别处。只不过这一时,却是别处成故乡了。

我们学会了写字时方才有对比心。而且思想的拘束和收放都尾随了别人的文字起落。我们学会了推敲文字,一遍遍地欣赏着人情世故又如同幼时识字启蒙。而这时我们的老师多起来,文章体例也是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先前我们喜欢过的、甚至摹仿过的,在后来的日子里又被我们推翻了。故乡的事情却是我们终生无法推翻的,那些儿时旧梦追随了我们多少年,并且一点点堆叠起来,使我们的记忆变得丰厚了。我们念叨着写作和记忆的事,如此三番,因此而看到了文字生成是怎样一个艰难的过程。还有一种时候,我们会避开自己习见的这些文字格式,去往一个别人的领地里观察,或者干脆离开,到阶前的田地里去行走。在我们实践着这一切的时候,屋子外的阳光已经渐渐消隐,而月亮仍未升起,这样的一个转折,看起来仍旧是一个雾数。而农活已经忙碌毕了,晚饭的时间未到,现在我所在的这里,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在写字时我才会大幅度地回忆起来。在此之前,岁月仍旧是琐碎而平常的。所有的事物都成了一个隐蔽性的存在。但当我打开了电脑或纸笔,因为时间的作用,我会得到神秘的暗示。我对这一古老行当所保有的神秘性记忆全部归结于此。可它们又是逐步地生成的,甚至在这个结果到来之前,这个过程会延续得足够长。假若我对此准备得不够充分,那后面的思维会自行消解掉前面的思维,使前后的连接出现一个巨大的障碍。而且阅读也会切断思维的进度,使自己对自己的否定加深。可是,倘若是在合适的时间与地点里,我便会下笔如有神助,体会到十足的创作乐趣了。在这种时候,我连带体验的时间也不敢有,因为这样的机会是多么稀缺而脆弱,任何一点微小的惊动都可以破坏掉它。有时候我竟然需要的是一个完全安静的时空,因了此故,便对居住环境的要求也是愈发严格了起来。

当我坦白了我的心思,在家里时也会面对了荒芜的大段时间而心存急虑,而明白了生计仍然算不得宽松,想起将来还需要面对的大小事情,我于写作上的争胜之心便被缠杂在别样的空间里了。如今还真是人生初立,三十岁的光阴历历在前,我与爱人商量,各样用度都尽力在俭省了。然而此刻,觉得俭省竟也是好的,因为我们离明天已是这样的近。而如今倘若有一样事情能够使我暂时性地放弃写作,莫过于此了。我于生计一道的疏忽已久,且又在理想上的偏执几成定例。然而我要成人成家,即便只为了爱人故,我也是要富足和贵气的。世界人事的变迁,原本发生在无知觉中。等到知觉了,这人生岁月的多义性,便也呈露得多么显明。

至此我人生的兴趣发生了短暂的转移,我不知道这个转移的期限到底有多长。有时候我寄希望于发一笔横财,以便把我目前面对的所有难题都解决掉。果真如此的话,我就完全不用担心没有时间去写作了。而且,即便我写不好,也有的是练习的时间。至于真正成名的那一天,我可以推遲到三十五岁,甚至四十岁。关键的是,在此之前,我是为了好作品去写作的。我的人生的一切计划都围绕着它,甚至,我像个痴呆儿一样面对人生中的其他事。或许,我可能会变成一个纯粹的人,完全是为写作而生。我已经信任了我自己,从来不会怀疑我在写作上的劳作了。有时碰到别人指责我,我也不会去辩驳了,因为在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难以更改的事实。这才是最重要的。

可我已经写了这么些年了,当我回头来看,才发现诸事如常。我所认为的写作对人生的改造性其实只是一个虚妄的谎言罢了。这谎言已经重复了成千上万次,所以我姑且认为它就是真实的。现在许多人作兴把这当作神圣的事实,而在允许的范围内,艺术性与生活是可以发生小小的偏离的。这样说时,我发现我离艺术性并不近,好在这也是被允许的。如是两年,我大概方可成人。

这世界上但凡有人迹的地方,便有故事。所以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便像是生活在故事的群里,但故事并不是主导,能够主导我们的仍然是人,这包括,他人或者自己。此种说法距离我们何其近,因为事实上,我们即便小心翼翼,也无法完全规避因为人所带来的种种问题。有时候我们觉得自己的心性甚高,看不起一切人,而其实有时心气狭隘,难以服众。当我们长大成人,开始明晰了事理,并且学会了口蜜腹剑或者溜须拍马,也不能说,我们的成长就到此止住。生活是无限制的,只要一息尚存,天地就广阔。或者我们的肉体消失了,而留存的仅仅是精神。当活物与静止的不同,就在于感知力的有无。我们尚且不知道彼世界是否也讲感知力,或者说,这个世界上是否有灵魂,我们知道的只是,在黄昏暮霭,夕阳残照下,是存在着那么多的喜怒哀乐,而人活着的标志之一便在于此。我们也去比较了此活法与彼活法,但大略的前提说明不了问题,能够说明问题的还只是那最细微的局部。因为这细微,人生才苍茫混沌,汤汤水水,而且,滋味也丰足。在更早一些年,我们阅读小说,便看重了这滋味。或许到现在,我们的兴味仍然没有改变。改变了的是,我们的胸怀扩展了,在滋味的本身之外,还想要有一种滋味。再加上近些年作文,我们的要求更高,想法更趋于艰深和枯涩。在这期间,我们阅读的半径扩大了,罗罗杂杂,学习了许多写法。当实践慢慢地变成了事实,我们还是当初那个蹒跚行走的读书人吗?

答案是肯定的,因为人生博大,艺术无涯,我们何尝觉得自己就能够作文写字了?而人生天地间,可以做的事情何止千千万。现在我们这样来说读书写字的事,其实也只是万千行人中单独的一桩,在林立的人群中,那更多的人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呢?即便退开一步,我们来检点写作者其他的人生轨迹,他在本身事业之外的生活如果有余事,也足够填补我们其后所要涉及的命题了。可是倘若人在晚近一些时候才知道这样的事实,此前多少年却懵懂,或者也在心里承认着“难得糊涂”这样的意思,那我们所受到的局限又有多少呢?晚间的电视剧集里到处是人生中纷扬的沙子,好比我们在河滩边所见,但我们如果批评这沙子是平淡而浅近的覆盖,那该有多少沙滩要变得枯黄起来呢?似乎是,在突然之间,我们面临的困惑越来越多了。

近些年里,我们的生活是这样的平常和庸俗。但我们多多少少会拒绝这样的说法,因为“平常”和“庸俗”不是我们心里的指归,或者我们早已忘却了这样的说法,而陷进一个更深的迷惑。当一种生活或职业形成惯性,无论自己经历多少,我们都会被当下困住,没有解脱的法子,甚至也不作退开一步之想。如许几番,我们习见了这样的事实,并且也仿佛是,我们将会被同样一条路径所扬起的风尘淹没,这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可庸常到底是这样构造着它的底子,我们尚且没有能力掀开这表皮,看到它更深的内里。如果在许多年前,时代是风起云涌的,庸常的皮和里子都那么杳渺而不可捉摸,这就好比我们是迟到的一群人,在追忆中完全将时间丢弃。可是,这一切到底没有被我们所亲历,那历史的风云激荡,只是我们通过别的方式所感知到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们到底只能是盲目的摸象人。

只是,我们倘若在某一个晨间醒来,或者,某一刻,我们是孤单的,甚至察觉到了人生点滴无望,那无尽头的思绪便会蜂拥而至。我们渐渐变得不平静,想要做件什么事,或者找找某个什么人。这是人生中的一个张扬激励时刻。我们所遭逢的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少,因为日子便是这样过,它似乎无有生死,且无有悲喜。假想我们与人说,那忙碌的人也未必有心情听我们唠叨。我们无声的话语只扩散在无声的时分,是宁静的纸张形成屏障,阻隔了我们的思维行进,而晃动的画面造成诱因,把我们带往一个虚无之境。当我们看完一场电影,那种虚无感会越来越浓。我已经多次体验这样的时刻,在人流涌动的大街上感受到人世的荒蛮。可这样的时刻何其短暂啊。当脚步越来越深,越来越重,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身边人的呼吸,虽然噪音如此巨大,使核心的音量缩小,几不可闻,可事实确实如此,那艺术的疆界变成了某一个商店的招牌,某一幢大厦的灰色墙面。那庄严的建筑、渺小的建筑交叉在城市的街头,开始时像是一个幻梦,后来就愈发逼真。而摩肩接踵的人流也根本无例外。当肢体相触,像在斯世仅存的同伴中找到安慰,又或者怒目相向,面目无情,像面对需要隔绝的异类,这都是确实存在的实情。我们生活在这里,看到、听到的事情何其多啊,这些年,它一点点增补、一点点扩充,又一点点消散。到了后来,到底是忘却彻底救了我们,所以,如果再归结到写作这里来,或者,我们想要努力记住的东西,恰恰构成了我们终生都在写的那一本《遗忘书》。

黄昏时,车过迎泽大街,一抬头,望见空中月色,是一抹疏淡的影子。再往南行,约半个小时,黄昏便被黑漆的夜色吞没了,只剩下满地的轻黄的光晕,这却已经是路灯的光了。月色或者是隐没了,或者本身光亮并不耀眼,所以它渐渐地可以被忽略。而现在假设是在路上,这假设一直存在着,黄昏便像是无穷数的。我,和你,或者他,都集中在一辆自北部行来的公交车上。我在诧异中所观察到的月色,伴随着车辆的行进而慢慢变化着,这容易使人想起时间,并且在时间的短暂静止中想到流动,如假设的此刻,车在行驶,而人心也还不是静止的,因为有俗世里的人事变迁。一说变迁,似乎能感受到人世的大不易。这样似乎有些矯情。

我现在就暂避了矫情,来谈下午和黄昏见到的人,以及此前此后,所发生的事。这几者之间连成一线,仿佛无法完全分辨开来。而我的讲述,也与时间无法完全分辨开来。

至于我要谈到的人,是一位老师及旧友,我们的初次相识,发生在四年前。我当时居住在师范街上。我任职的报社呢,在师范街左近,名为高新区的一条新街上。我们相识是因为我当时的一位文人上司,他时任这家报社的常务副总编。想起来,这应该是一次文人的聚会。因为当时有好多人,所以我依次敬过酒之后,彼此印象都不深。是到了后来,我们方渐渐地熟识了。直到现在,在偶尔的言谈中,还会涉及到那次聚会。因为主事人之一,也就是我的这位文人上司,现在已经失去了影踪,好多人传是因事下狱了。

上面所说这些,都已经是远年旧事。而我所要谈的这位老师及旧友,是当时聚会众人中并不起眼的一位。我们后来一直断断续续地有交往,是因为彼此都还身在报刊圈子里,吃的几乎是同一碗饭。他因为年长,接触面大,混事的时间长,如今的境遇要好于我。我去见他,是因为他的一个电话,言称他所在的杂志要承揽一个新杂志的编务,因为缺乏人手,邀我过去。这是事情的缘起。而我去见了他,谈论下来却并无进展。因为他只说须要全身心地参与工作,意即要专职,这与我的想象不合,所以无法立即作答。他却言之凿凿,说一切都无问题,要我立刻答应“来”或“不来”,至于其他诸般事宜,在他看来是琐碎的,也似乎不屑于解释清楚。他的急性子叫人不免不快。

等到我随着这位老师及旧友到了他所在的办公室里,观察了他所在的区域,同我先前熟识的人说话时谈及将要实施的这一项编辑工作的事,我的这位老师及旧友仿佛已经置身事外了。他在旁边电脑上打着游戏,而我在旁边的座位上阅读了部分杂志。在这期间,我想要细细询问一番这桩事情的前因,但因为这位老师及旧友的兴趣突兀地发生了转移,也不好再提出心中的疑虑了。这种状况使我很不喜,但也觉得没什么明确的来由。这是令人尴尬的一次。我于是告辞了出来。老师及旧友还送我下楼,说,想好了就答复我。这种做派,仍然叫我无法。

我且想起几年前,有一回他谈过同样的一桩事,邀我前去;至一年前,我同他谈论起时,他说事情有了难度。其时他还约我做某事,明言:让你赚点钱,但当时我忙于一本书稿,便推却了。这中间几番辗转,似乎彼此总无有合作的机缘。然而这回,他因为我犹豫,是来批评我了:现在邀你来了,你却又不来!我解释,说起我现在的工作总须有交接过渡,而且那里还有我介绍去的一帮子朋友,不可能立刻离开。他说:这里的起点高,你就在那边,做一个不起眼的周刊主编,又有什么前途!这种语气,历来不被我认同,我心里骄傲地想:我未必在某处待多少年,而且这里的机缘,未必就是高攀了。即使各种情况如你所说,也未尝要这么着做事。总而言之,我开始觉得他实在不高明。我心里这样想,但没有流露出片言只语。但我在琢磨着自己,是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地小心翼翼了呢——我且想要做自己能够独立撑持的事,我的虚荣心,大约也在了这里。

我大约还有些书生意气,还有终归无法回避的矫情。

寄寓太原四年多,变动工作的事情已经有了两回,每一次变动,往上走的痕迹是明显的。我知道自己生活在俗世里,即便只为生计考虑,我也不能不一次比一次更加谨慎在意了。而且我现在有自己的爱人,有家庭的考虑……你瞧,这篇文章呢,就这样被淹没在如此流动的意绪里。我在车上观察着车窗外月色宛然,似乎是永恒不变的;只是我,真是年复一年地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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