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想步你后尘出大山
2018-12-01陈潘
陈潘
今年春天,我千里迢迢地回了趟老家。这还是在我上班9年之后第一次回去。我的老家在山区,那里,有真正的、和煦的春光。
长途客车碾在连绵起伏的山路上,穿过一个又一个葱翠、幽深的山坳。路边浓密的林荫不时透过车窗投进来,空气逐渐变得湿润了,偶尔,还能看见骑着摩托车的庄稼汉,呼隆隆地迎面飞驰而来,又擦过客车扬尘而去。久在城市工作、挣扎的我靠在窗边看着这一切,心里,更因为陌生而感到孤单。天色已近中午,旅途还远吧,陈旧的客车颠簸着再爬上一道山梁,车窗前面,是无穷无尽的山峦。
终于,在一个山坳的村子旁,客车把我扔下,我站在村口,这个村子里有一半的人家姓陈,都是我的本家。
见过众位爷叔、爷奶、大伯、叔叔和婶子后,我住在了四叔家。四叔的孩子叫陈勇,今年17,长又得高又大,变粗的嗓音却带着孩子的语调,刚和我聊上几句,就兴冲冲地拽我,说:“哥,俺领你玩儿去!”
我说不玩了,倒是想去山顶看看。陈勇说那容易,从后院推出一辆摩托车,说:“哥,上车。你想上哪儿俺带你。”
四婶听见车响,从菜园里站起身,喊:“小啊,可慢骑,莫把你哥摔着。”
几分钟后,陈勇和我、还有那辆摩托车已经像发了疯似的在山间颠簸飞驰。高低急转的羊肠路,突现的石块和树枝,风吹得睁不开眼,我们几乎是在山间一蹿一蹿地飞跃,直到摩托车开始沿着山坡爬高,速度才慢下,可马达的嚎叫声却更加响亮。
突然眼前开阔,是悬崖!陈勇猛地刹车、车尖叫一声,停住——陈勇擦了把汗、喘著气,“哥,这一片、这山顶最高了。”
我四下看看,下了车,坐在悬崖边的石块上,掏出一支烟,点着。红红的夕阳,已经挨在最远的那片山的山尖上了。
“哥,”陈勇立住车,也坐到我身边,笑着,小声跟我说:“哥,给俺根儿烟呗。”
我看看他,笑了,把烟盒给他,“回去别跟我婶说。”
“哎!”陈勇熟练地点着烟,抽着。
我抬头,看着远处已经变成灰绿色的山脊,那里,被夕阳照到的地方又覆上了一层温暖的金黄。
陈勇在旁边,用树杈划着地上石子。好一会儿,他抬头,很严肃地说:“哥,俺有个事儿寻思跟你打听。”
“什么?”
“俺马上高中毕业了,俺想,出去上省城干一番事业——不当民工,是干事业。你看手机上,挺多人成功前都是草根。我不指望啥刘强东马云的,但,我一定要干自己的事业……哥,你说,俺能行不?”
我一愣,沉默了。
我感觉到,陈勇一说完,眼睛就从侧面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的脸,守着我的回答——可我怎么回答?
这孩子有心计,他知道我是一个走出大山奋斗快10年的人,想从我这证实他的梦想。恐怕,他早已打定了主意,只差有一个有共同语言的人赞同,他便敢于去实现了。
可是,毕竟是年轻幼稚的他啊,以为这样轻松地一问,便可得到答案。世上事若真这么容易,那活着,倒真是件好办的事。
比如我,我此时就不可能给他回答。他并不知道,我这次之所以回来,是因为刚在城里丢了工作,已经痛苦得连续两个多月失眠焦虑,医生说我已是忧郁症前兆,劝我四处走走。
听起来,陈勇的理想并不高,可这并不代表什么。当初,我的理想更朴素。刚毕业时,我心里的愿望好像是能当个干部,能买几套好衣服,再找个好老婆,就算出人头地。奋斗了几年彻底没有希望,就不想再上进,只想安逸。偏偏单位又不景气了,想换个更好的工作,找不到,就去做买卖,梦想自由自在的生活。几年以后,赔光了,年龄也大了……打心里想成一个家,过幸福平淡的日子,于是又重新上班,对自己说这样也算做人成功吧,结果还是没有结果。
我做每一样事都很努力、很用心,但如今我已经明白,这些和梦想关系并不大,到如今,我几乎怀疑自己的理想是不是已经蜕变成了“能糊口”这三字。
此时,我身边竟有一个年轻人在问我他的理想。他是我的亲戚、是我的兄弟,我该怎么说?他不是我,若打击他可能是毁了一个少年美好的未来;但是,他也有可能就是我,我的鼓励只能使他在今后很多年里对现实充满了灰心和忍受。
陈勇看我半天没吱声,就站起来,叹口气,转身骑上摩托,轰隆一声发动车直冲向我面前的悬崖,车到崖边猛停下。他对着崖下空荡的山谷,和远处一望无边的层峦叠嶂,可着嗓子唱起了山里那首高亢嘹亮的“上山谣”。
陈勇的嗓音粗放,歌声带着山里人独有的真诚的情怀,穿过广阔的天空,投向远处。
我知道他还在等我说话,因为在这村里,他没别的人好商量,可我却情不自禁地只顾回想自己,那过去的时光随着歌声一幕、又一幕在我眼前晃过,不知不觉,我站起身,走到他身旁、悬崖的尽头,我的脚尖伸出崖边,我闭上眼……
陈勇一下把我拽回来,他看着我,很惊讶,问:“哥,你干啥?”
我醒醒神,忙笑着说:“没什么,我,这是练练胆量。你敢吗?”
陈勇说俺试试,我忙拦住他,对他说你要记住,有些事,你知道自己能做到就行,不必非要去做它。他想想,说也是。我拍拍他:“待在山里不好吗?这里的风景这么美,生活又简单。”陈勇摇头。
我说外面不好混啊,会受很多委屈。他说那没什么,俺不还手就是。我听了摇头,说,很多事你想象不到。陈勇说:“俺想出去,哥,你不像俺爸他们,你本来就是城里人,能看透亮点儿,你说我能行,是不?”
这一再的追问,我默然,看了看四周,夜风,已经吹到了山腰,广覆的山林在哗哗响声中,像波浪一样地涌动着。我低头想了想,说:“也是,没什么行不行,想就去呗。”
陈勇乐了。
我看着,心里知道,他的一生,就要因为这决心而改变了,这虽是他自己的主意,而我却成了一个站在旁边的赞同者,可,我真的这样赞同吗?我究竟是对他说了些什么。
回到四叔家,我一夜没睡。第二天,我就说突然有事要回去,村里陈姓的人都来送我。临行前,陈勇跟我说,他昨晚一夜没睡,他打算,过几天就跟他家人说清楚,下个月,就动身去闯省城。
我说,是吗?那……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