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互依在德国
2018-12-01刘鹏
刘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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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人没有养儿防老的概念,我也绝少看到老人的子女去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当然可能有极个别例外。德国老人多是独自生活,丧偶的就再找,如果牵扯太多,就同居不结婚。
居住德国多年,感觉德国人普遍有独立意识,独立的基础当然是钱,如果没有退休金,就是贫穷的老人,国家给他们提供免费的老年公寓;除此之外每月有400欧元的津贴;德国对于收入低于400欧元的人士,给予免费的医疗保险,所以这些人看病基本也不用花钱。
老人在能走动的时候,一般会给自己找一个最后的居所——挑一个老年护理所。这样的老年护理所在全德有一万多家, 德国有专门的《护理法》来规定老年护理所的条件。
不同的老年护理所,费用差别特别大。德国有10%的护理所是国家性质,30%到60%是地方组织或教会的。另有30%左右是私人营利性质。老年护理所需的钱首先从护理险中拿,一般最多到75%,其次从退休金中拿。如果还不够,国家就需要把这一块补上。对于一无所有的老人来说,国家需要负担起全部护理的费用。这里面的问题是,护理的等级不同,价格差别很大,最高等级一个月需要拿1825欧元,最低等级则是1023欧元。裁判护理费用的等级需要医疗鉴定。那些私人营利性质的护理所,显然是为富人准备的。
邻居穆勒80岁了,退休前在德国铁路局工作,是位机械修理技师。他的太太患有糖尿病,很多年了。我们搬来时,她的病已经发展到了晚期,有很多并发症。先是喊脚疼,不大愿意走动,后来并发到心脏,还做了心血管手术。穆勒太太是家庭主妇,忙完了家务忙花园。 她生性安静,很少出门,有空就在家中看书。患病后,老太太就更不愿意出门了。她平生最爱烤蛋糕和吃甜食,也都因为糖尿病不得不放弃。生活变得索然无味,本来话就不多的老太太更加沉默寡言了。
穆勒先生倒还健壮活跃。个子不高,略微佝偻的他整天穿条工装裤,今天修剪修剪花园中的草木,明日就拎着一桶油漆粉刷粉刷外墙。他还热衷于和邻居聊天,经常眉开眼笑一聊就是半个小时。他每天都骑车去超市购买日常食品,一周开车做一次大购物。天气好,他会扶着太太出去走几分钟。
直到后来,老太太走不动了,他就让她坐在一辆小推车里,推着出去散步。胖胖的穆勒太太坐在小推车里,矮小的穆勒先生在后面卖力地推着,有点儿滑稽,还有点儿危险。一次雪后,路上结冰,老太太从推车里一下来就滑倒了。穆勒先生既顾不了推车,又扶不起雪地上的老婆,急得直喊“来救人呐”,直到我们闻声出来救援。
这件事之后,我们建议穆勒先生买一辆结实一点儿、功能好些的手推轮椅,因为那辆“超市小推车”实在太简陋了,使用不便还危险!穆勒先生是经历过二战的人,和那个时代所有的德国人一样,挨过饿受过冻,尝过从灰烬中爬起、一无所有的滋味,所以他特别勤俭节约。他家的花园里种满了果树,秋天丰收的时候多得都吃不了,可他还是仔细地,把落在地上部分烂掉的苹果都捡起来,花好多时间处理后,用来做苹果蛋糕。这些苹果蛋糕老两口也吃不了,就给每个邻居都送一些。这种原味的,不加任何蔗糖的蛋糕其实并不符合中国人的口味,但每次我们都会吃完,因为老头儿实在是太热情了。他家的屋檐下堆满了短木段,供冬天壁炉取暖——那是他四处收集的,这样他可以节省中央暖气的开支。我们家有次砍掉一棵老树,他乐不可支地把树桩要了过去。
节俭的穆勒先生最后还是买了一辆结实的手推轮椅给他太太。可惜用上的时间却不多,因为穆勒太太的病越来越严重了,隔三差五就得住院,更别提平日护理人员几乎天天登门家访打针了。我偶尔看到坐在轮椅里的她,还是那么安详,却越来越神情游离、面无参与感了。老两口有3个孩子,都已各奔东西:大女儿远嫁北方,自己也有3个孩子,难得抽空来照顾母亲。一个儿子娶了个意大利太太,住在那里了,也不常来。还有个儿子倒是住在附近,也常来,却极其寡言,来了就一头扎在花园里,修缮整理一番就走人。那个儿媳妇则是个大稀客,从来没见过她。所以,这老两口可真是相依为命。
穆勒太太的病越来越严重,穆勒已经很难独自照顾她了。有时他忍不住拉住我诉苦:
“哎,Oma(德语,祖母,他跟着孙子那样叫自己的老婆)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啊!”
“事情可真多啊!”
“什么时候还能去意大利旅游啊。”
“我一个老男人还真不会做烧饭洗刷的活儿……”
即便再辛苦,穆勒也不愿把老婆送到老人护理院。“那里太贵了,再说,我还在,怎么能叫Oma去那儿。”他总是这样说。
无奈之下,穆勒先生只好请保姆帮忙。保姆是东欧来的,因为德国的人工昂贵,没有2000欧元(大概1.5万元人民币)是请不到护理保姆的。东欧来的保姆只需一半工钱,直接住在家中,负责24小时护理。房子已出租了两层,只留下一层留给老两口,一室一厅够小的,现在又来一个住家的保姆,穆勒只好把车库后面、花园里放杂物的平房收拾一下,作为自己的睡房。
東欧来的保姆大多迫于生计,到德国快速淘金,做满3个月的工就打道回府,家那边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这钱花呢!所以,穆勒先生家的保姆像走马灯一样,她们大多不懂护理,有些甚至连德语都不通。尽管如此,穆勒先生还是松了口气。他又恢复了以前活跃的性格,爱和人聊天,有空闲还骑车出去兜风。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穆勒太太没能等到2018年春天的到来,在3月里一个下着小雪的夜里离开了。自老太太的葬礼之后,我大概有两个月没见过穆勒先生。他去哪儿了?
上周,我总算遇到他,着实吓了一跳!穆勒先生如隔世般苍老许多,发须骤白,满目沧桑,一脸倦容。
我不禁问:“您还好吗?”
穆勒先生说:“很不好,很糟糕!Oma不在了,没有人在家等我了,早上没有人让我道声早安,夜里又能和谁说声晚安?家里空空荡荡,太寂静了!”他的眼神布满了萧索的阴影,“我每天都去墓地看Oma,刚刚从那儿回来,跟她说晚安。”
听了这番话,我差点儿掉下泪来,心酸得想逃跑。这个和他一起生儿育女,度过一生的女人离他而去的时候,他意识到她的重要。他是多么需要她!他又是多么爱她!哪怕她只剩下一个病的躯体,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塑,至少,他还拥有她。可现在,他却只能去墓地,对着沉默的泥土道声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