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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竹林

2018-12-01刘跃儒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10期
关键词:妹子竹林红薯

刘跃儒

初秋的一个早上,我将锯子、篾刀、匀刀等工具用一个帆布包装好,另一头吊着剖篾机挑上,师傅斜背着一个装衣服的挎包,我们就上路了。

我与师傅去那个遍山遍岭都是竹子的筛子村破晒垫篾。

来到镇上乘了百把里路的车,然后在一个比较荒凉的小镇下车,到粮店买几十斤米。这时,师傅把我装着刀具的帆布袋拎过去挑了,我就将米和剖篾机挑上又上路了。筛子村坐落在湘西最偏远的一个山区,那里有一望无际的楠竹林,要走30多里的山路才到。我们在竹林里的小路上行走,走那么一段路就放下担子在林中路旁山沟边停下,用涧水洗把脸,喝几口凉水,然后坐下来歇息。这时候,师傅就慢慢摸出用盐袋子做的烟荷包,从中抓一撮黄灿灿的烟丝,卷喇叭筒,师傅卷好后,我忙不失时机地拿起他从烟荷包里取出放在一旁的火柴,划燃一根,恭恭敬敬地凑上去把烟点燃了,于是师傅就很惬意地慢慢抽烟。

那时田地刚刚承包到户,社员们家里急需晒垫晒谷,但许多地方都没有竹子,于是师傅在与需晒垫的人联系好后,就来到很远的竹山里来买竹子剖篾,将晒垫篾人工运到公路旁,再用车拖回去,然后让那些需要晒垫的人到合适的地方挑回自己的家,我们再逐家逐户地将垫子织好。

我们走走停停,上坡、下坡、转弯、直行,终于在山弯里一处立着两栋吊脚楼的木屋旁停了下来。这时已经是煮晚饭的时间了,夕阳已接近西山,山脊上的竹林调皮地用竹梢撩拨着夕阳的边沿。两缕炊烟从相隔不远的两栋屋脊上冉冉升起,然后在半空中突然一弯身朝夕阳的方向赶去,散开的烟雾,淡淡的,薄薄的,像把夕阳包裹在里面了,特具诗意。屋当头,一泓用竹笕接来的清洌泉水此时正叮叮咚咚地流入一个大木桶里,木桶里的水早已满了,竹笕里的水冲入桶里溅起些许细碎的浪花,在桶里铺开许多洁白的水泡,然后从木桶口欢快地流出来,顺着桶旁的水沟涓涓长流……突然,一只凶猛的黄狗从屋角冒出来,汪汪地吼叫着,紧接着隐在竹山深处的农户里立即传来稀散的狗的应和声。一会儿,随着一声苍老的斥狗声,一位年近七旬的男人从屋内出来并与我们打招呼。师傅马上应答,态度甚是亲热,想来师傅原来在这里做过事,彼此很熟。老人将我们迎进屋,我们把挑着的东西随便放下,坐在靠门边的门内休息,喝老人递过来的凉茶。

歇了一会儿,我就任师傅和老人闲聊,独自出门,来到屋前的土坪前沿,土坪前沿的两端各立一根上头分丫的树桩,之间横着一根用来晾衣服的竹竿。我站在竹竿前,双手压在竹竿上,朝四周眺望,呆呆地想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这样待一会儿,突然,“咚”一声响,吓了我一大跳,转头一看,是一女子将一大捆干柴倒在一溜柴棚旁。背柴的女子此时正朝我一瞥,红红的脸上大汗淋漓,几缕头发沾在额上,发际处腾腾地冒着热气。女子瞥了我一眼,在与我目光一碰后,高昂了一下头,很随意地对我抿嘴一笑,像是与我打了个招呼,然后一只手在背篓的背带中空出来,一只手勾着另一只背带,让背篓半悬在空中,走到阶沿下,把背篓朝堂屋角一放,进了门。

山中的夜似乎就在女子“咚”的一声倒柴声中忽地赶到了。

屋里突然亮起了灯。

来到筛子村的第二天,吃过早饭,老人便站在屋前头喊住在对面山弯里的组长过来,说篾匠来了,让他过来和我们一起看山。

这里的地势山陡弯多,站在门口能喊应,走起路来却走死人。组长吃过早饭赶过来,已经是上午10点多钟了,于是老人、组长和我们一起去看竹子。

我们要买的竹子是筛子村组上的,因为竹子靠近老人的家,所以,我们就租住他家,到时候搬运竹子会方便些。买竹子并不是点根数,而是我们看中一片竹林,根据所需的数量和价格协商划一块让我们砍,这样通常是买的人要赚。因为竹山里竹子多,他们不在乎。

在竹山中转一圈,划好界线,一路回到老人家里,师傅给组长交了订金。组长交代老人负责监督,就回去了。师傅和我则开始收拾老人租給我们的吊脚楼,楼上是住处,楼下是剖篾场地。收拾完了,吃过中饭,下午我与师傅就进山砍竹子。师傅砍了两根竹子就扛着回来剖篾了。他进山主要是教我怎样砍竹子,砍竹子也有讲究,砍得不当竹子就容易弄破,弄不好还会伤人,而且还要会选竹子,取长短,怎样去枝。没用的竹子不要去砍,不仅费时费工,破出的篾质量也差。长短的把握就是能取两截的必须得取两截,另一截就是赚的了。我们是做包工,能赚则赚,手艺人本来就是为了赚钱嘛。于是,我就按照师傅说的先砍竹子,然后就一根两根地往家里运。

竹山的秋天真是美极了,竹林里的小路上铺满了厚厚一层干燥松软的竹叶,脚踩在上面,酥酥的,像踩在沙滩上,舒服极了。竹林里也铺了一层厚厚的竹叶,很干净,很松爽。有时候累了,在竹叶上躺下来,让林中的风不紧不慢地拭擦身上的汗,眯着眼睛看竹林缝隙中那蓝蓝的天,看那一缕缕、一丝丝挂在竹枝上的薄如棉絮的白云,听竹林旁那美若琴弦的潺潺泉水声,嗅着林中那醉人心扉的花香,真像是置身于人间仙境。但我只能偶尔享受一下这美好的时光,因为我没时间,也很难有这样的心境,一直很忙,很累。我每天清早起来,首先是到林子里砍一天需用的竹子,然后全扛回去,以备师傅剖篾。然后煮饭,削竹节疤,用小铲子捅里面的节。师傅打成小稿子,去了黄篾,我就马上用匀刀匀篾。师傅将匀好的稿子再分成两半,青篾这一半师傅用手工破,而另一半黄篾就由我负责用剖篾机摇了。我和师傅一天要破三床晒垫篾,因此常常加班到半夜。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每天砍竹子,扛竹子,匀篾,摇剖篾机,煮饭……还要加班,累得歇下来连呼吸的气力都没有了,但还不能叫累,几乎连累的样子都不能在师傅面前流露出来,怕师傅对我有看法……

没料到,竹妹子这时候让我丢了一个天大的丑。

竹妹子就是我刚来那天背柴回家的女孩。他是老人家的小女儿。

竹妹子和我年纪差不多,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上总是像有使不完的劲,一早就起来,忙里忙外,到天黑还不住手。不仅自己不住手,而且经常不让我住手,我心里烦透了她。比如我好不容易有一个空闲夜,正想好好睡一觉,她却总是不失时机地要我替她家或替她家亲戚做一把刷把,削些筷子,或者替她削织毛衣的针。我心里十二个不愿意又不敢拒绝,因为我们租住在她屋呢。其实,想拒绝也拒绝不了,因为她要我做这些事的时候,总是当着师傅的面说的,而师傅呢,总是在我还未表态之前就让我去做。

更令我心烦的是,我做这些的时候,她总是无话找话地问这问那。问我家乡也有竹子吗,问我家乡好玩吗等等。这不是废话吗?我那里有竹子还会来你这里吗?我有时候真是懒得回答,就故意起身装着喝水或解手去。她非常敏感地觉察到我的情绪了,我转回来时,再不问了,就装着无意的样子唱那首腻得不能再腻的“望郎调”。她只读过小学,有些词根本唱不准,但却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初一早晨去望郎,

心肝哎,乖乖呀,

情郎病倒在床上,

饭不尝罗嗨呀!

初二早上去望郎,

心肝哎,乖乖呀,

围裙包米哎嗨呀,

纸包糖来嗨呀……

唱的时候,那句“心肝哎,乖乖呀”,特传神,声音也最突出,让我听起来感到特别肉麻,身子发紧,后来几段她明显记不起词了,但总是按初三、初四……一直唱到初十。唱不完整就唱初三早上去望郎,心肝哎,乖乖呀,后面的几句就是一串“嗯”字,按照曲子的起伏转折去哼。

初三早上去望郎,

心肝哎,乖乖呀,

嗯嗯嗯嗯嗯……

有时候我听得实在烦了,就像看到怪物似的剜她一眼,她不仅不感到羞愧,反而得意地“咯咯”大笑了。我气不过说,竹妹子,你家里那只小母鸡又要下蛋了,她一怔,反笑得更欢了。于是我就暗暗在心里骂:野里野气的,哪像个女孩子!

竹山里有时雨一下就是十天半月,被雾笼罩的竹林十步开外也看不清东西。如果雨大一些也好,我也就不用上山砍竹子扛竹子了,但雨又不大,却总是没完没了地下,真是烦死了。一天砍竹子时不小心滑了一跤,一只裤筒被竹枝刮破了,一直破到了裤兜边,那时因为太穷,根本就没穿短裤,裤子破成这样,怎么回去呢?真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只好躲在竹林里等天黑再回去,那样才不至于让人看见。傍晚时分,我听到师傅远远地在喊我,但我不敢应。我想等到天黑以后再回去,但师傅一喊我就不敢再等了,怕到时候他兴师动众来找人就麻烦了,于是赶紧来到路上,用手在膝盖处将撕开的裤子抓拢,这样一来不好走路,只好一瘸一拐地蹦跳着走。赶到家时,天仍然没有黑透,果然师傅和老人商量着找人。我不敢往屋前路上走,只好悄悄地从屋后的猪栏里翻过去,然后乘人不备,溜进屋里,飞快地换了裤子出来。我怕到时候他们真要进山找人就麻烦了。

众人见我突然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大吃一惊,师傅随即质问我下午搞什么去了?是不是摔伤了或砍竹子弄伤了?我低垂着眼,忙说没有。师傅生气地问,没有那干什么去了?挨到现在才回来!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我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师傅见我答不出所以然,更生气了,就狐疑地盯着我,不停地骂。说我不想学就早点回去,不要不安心,让他担心。最后凶我一句,吃饭去。就去主人家扯白话去了。

因为我没扛回竹子,晚上没班加,吃过饭,洗了,就闷闷不乐地上床睡了,其实是睡不着的。然而,就在我刚躺下不久,突然听到外面竹妹子和菊花说话。一会儿,她们就到了窗前,好像还擎着一盏油灯,接着就推门进来了。因为师傅没睡,我没闩门。果然是竹妹子和菊花,竹妹子将灯往床头的一个灯台上一放,一副埋怨的口吻说我,你就只晓得睡,这么早睡,干什么?起来打牌,边说边靠近床边,对菊花说,你坐那边,并命令似的对我说,起来起来,打五十K,就在床上打。说着将我盖着的被子猛地掀开。我原是平躺着的,根本没料到她会掀被子的,突然反应过来,抓被子已来不及,只得条件反射似的惊呼一声,身子忙偏过去,双手潜意识地捂住下身,但屁股和后背却明明白白的一览无余了。她们也许做梦都没料到我没穿短裤吧,两人同时一声惊叫,立即蹿门而出。那一刻我真是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刀将竹妹子杀了。

此后的几天,竹妹子见我就躲开了,而且脸也红成猪肝色。而我每见一次她,心里便增添一份仇恨,就急于找出报复她、惩罚她的办法来。但任我冥思苦想,总是想不到一个万全之策。我想到捉一条蛇在晚上从窗口扔进她睡的床上,或者是扔一堆牛屎在她床上……甚至想在无人知晓的山路上遇上她,一掌将她推下悬崖摔死!但又觉得这些都不是最佳办法。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仍是心照不宣地避免正面接触。有一次,突然避之不及一个照面,她似乎羞涩而充满歉意地朝我笑了一下。我表面虽未露出什么表情来,心里却恨不得一把掐死她。或许是见我未表现出什么不良情绪,她居然又像以往一样与我接近了。又一次吃饭的时候,她居然趁我不备又夹一块肉放在我碗里走了。原先她经常在吃饭的时候盛了饭夹了菜就端到我们这里来吃。问我们吃的什么菜?我们出门在外肯定没他们家的菜好。她就将碗里的肉给师傅一块,又给我一块或两块。一般情况下我是拒绝的,有时候觉得她太热情,过意不去就接过吃了。但这次我接过后,忙唤来她家的黄狗,把肉给黄狗吃了,我想她一定气坏了。

我仍然时时刻刻想着报复她的办法,一天终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我为这个办法高兴得手舞足蹈。我这人有点怪,许多人沾不得漆树,有些人从漆树身旁过,即使没挨着它也会生疮,奇痒无比。可我随便沾它也无妨。那天我砍竹子时专门寻了一把漆树叶子藏了起来,回来时趁人不备在她晾着的短裤上和乳罩上揉了一番。我想如果漆树对她无效,是她运气好,如果有效的话,任你用什么特效药也要七天七夜才能痊愈的。生七天七夜的疮,奇痒难耐的七天七夜呀,这也是报应,罪有应得。

她终于收工回来,终于将短裤和乳罩收回屋了,终于要洗澡了,终于洗完澡要换衣服了……我期待着。终于我听到她惊慌失措地叫她娘的声音,终于屋里乱成一团了,终于听到她喊痒得受不了了……我躲在茅厕里,幸灾乐祸得真想翻几个跟斗。

她和她家人都以为是在山上做工时沾了毒气。她们尝试着用盐水洗,用茶水洗,敷韭菜汁,抹花露水,都不奏效。漆树毒无药可解,只能挨七天七夜才会自行散去。還初一早上去望郎,心肝哎乖乖吗?现在应该是唱初一早上去望妹了吧!竹妹子在家躲了七天七夜。我的大仇终于报了。

报复的目的达到了,我竟变得大度了。她好以后我遇到她,我装着关心地问,你怎么了?得的什么病?她竟然很感动的样子,说没什么病,可能是做工时不小心沾上漆树毒了,现在好了。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是我干的。我说漆树毒很厉害,以后做工要注意点。她更加感动地点点头。

筛子村虽然偏僻闭塞,但也有它的好处。这里人少地多,每家每户每年都可以种大量的苞谷、红薯,而且每家每户都有茶地;集体又有大量的竹林,每年都有很多竹子卖出去。所以,这里的人永远都比山外其他地方富裕。竹妹子的两个姐姐早已出嫁,家里就她和父母,家境很殷实。只是家里三个都是女儿,父母不免遗憾,于是,就想招一个上门女婿来承受这份家业。而住对面山上的王组长正好三个儿子,于是经人撮合,将王组长的第三个儿子王小山作为上门女婿,并在双方家长的坚持下年初定了亲。然而听人说,竹妹子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虽然定了亲,王小山经常来这边帮忙做些当紧的活,但竹妹子对王小山总是不冷不热,所以,后来王小山也来得少了。前次竹妹子沾了漆树毒时,王小山拎着礼物来探望,竹妹子躲在房里硬是没出来,也不肯开门,直到王小山走后才从房里出来。惹得爹娘狠狠地说了她一顿。但竹妹子不怕爹娘,二老也没办法。

苞谷锄了一趟草,山上的活松了些,山里人趁这空儿养养气,稍后又要全力以赴地投入到挖红薯收苞谷的时节了。

这天,菊花来邀竹妹子去镇上玩。菊花年纪和竹妹子差不多,是竹妹子二叔的女儿,住在离竹妹子家大约500米的上边弯里。因为年纪差不多,而山里人户又稀散,她们两家还是很近的,所以,两人常来常往,做事、玩总是邀伴。今天两人便相邀去镇上竹妹子的二姐家玩两天。

临行前,两人都换了衣服,在阶沿下照镜子梳头,着意打扮。竹妹子下穿一条灰的确良筒裤,上穿一件淡红色的确良短袖衫,一张瓜子脸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像一团火,红扑扑的。菊花则穿一条天蓝色的确良筒裤,上穿白底碎花的确良短袖衫,一张鹅蛋形嫩脸也是红扑扑的。真是一方山水养一方人,这里的妹子也许是从娘胎里出来就沾染上了这方山水的灵气,所以,她们的皮肤才会那样白,那样红,是那种很原始、很健康、很自然的白与红——白似乳汁,红如胭脂;还有那眉毛,是那样细,那样的浓淡均匀,又是那样的与五官协调,就像是有意画的一样,不,画的还没这样美呢;还有那双扑闪扑闪的眼睛,那样的灵活,那样的明亮……临行前,两人来到我们剖篾的地方,问师傅要捎什么东西吗?师傅说,带一斤草烟回来吧,并给竹妹子钱。竹妹子说,还不晓得多少钱一斤呢,说她先垫着,回来再按实付吧。又转向我,问我要捎什么吗?我说有封信,出来三个多月了,尽管二叔在师傅家时已经知道我们要来这里剖篾,但这里的具体情况他肯定不知道,也应该向他说说了。我虽然不是他们生养的,但我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是他从小养大的,其实和他们生养的没什么两样。尽管有时候二叔二婶经常责骂我,但他们有三个孩子,本来就不容易呀。

我把写好的信取来交给竹妹子,同时给她一角钱。竹妹子说,8分钱我还是垫得起的。又将一角钱退给我。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来气了,一把扯回信,说不寄了。竹妹子将信一把夺过去,同时扯过我那一角钱,忙催着菊花走,并扬了扬那一角钱对我做一下鬼脸说,赚了你两分钱,不退你了,我们买糖吃!两人叽叽喳喳地说笑着隐入竹林中。

我不知道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只觉得心里有气。是不是在她们面前自己太寒酸,自惭形秽,还是嫉妒?说不清,只是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人了,到了讲脸面的年龄了。但脸面并不是年龄能够决定的,物质才是脸面的基础呀!自己具备这样的基础吗?不具备,那还讲什么脸面呢。但又想,讲不讲脸面是物质的,而要不要脸面却是精神的。一个人并不能因为讲不起脸面就不想讲脸面呀。

自从那一天起,我心里总是闷闷不乐,无精打采的,干活也觉得没劲。而到了下午,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总好像期盼着什么,等待着什么,但到底期盼什么,等待什么?又无法弄清,继而烦躁不安,到晚上这种感觉更强烈,一点睡意也没有,却又怕师傅知觉,只好一动不动地装睡,直到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一晃到了挖红薯的时节,竹妹子和她爹娘又起早贪黑地忙起来了,竹妹子爹娘毕竟年纪大了,累了几天就不得不在家里歇息,剩下竹妹子一个人去山里挖,再背回来。可能是竹妹子爹娘捎了信,这天早上王小山也过来帮忙。竹妹子对王小山仍是不冷不热的,吃过早饭,王小山挑着箩筐扛着锄头先走,竹妹子稍后。但竹妹子刚走一会儿又折回来了,径直来到我们剖篾的吊脚楼下,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对师傅说,叔,帮我一个忙行么?师傅说,什么忙?只要我能帮到。竹妹子说,我想趁天气好把山上的红薯挖回来,假如下雨了,烂在地里岂不可惜了……你能不能让你徒弟帮我一天?师傅说,这有什么不能呢?你不讲我都准备叫他帮你两天呢,耀儒,去帮竹妹子挖两天红薯去。我心里很不愿意,却没办法,只好放下手中的活,跟她出来。竹妹子忙奔回屋取了一担箩筐和一把锄头给我。我听见她父母在屋里小声骂,这死女子,这死女子。

竹妹子家的红薯地在离她家约2里路的山弯里,那块地很大,大约三四亩,下面已挖了三分之二了,剩下的在地上头。我和竹妹子赶到那里时,王小山已经挖出一堆薯了。王小山长得很壮实,憨头憨脑,一副典型的山里汉子模样,是做工的好手。其实我认为他人还是不错的,不知竹妹子为什么总是跟他闹别扭,仇人似的。

竹妹子开始割薯藤,我和王小山挖。过了一会儿,竹妹子没好气地对王小山说,红薯自己走回去呀!于是王小山丢下锄头,一声不响地用箩筐装红薯,我也忙不迭地寻箩筐来装红薯。竹妹子见我装,也一副没好气的样子对我说,都去送,红薯自己从土里爬出来呀!有他一人送就够了,你挖吧。我想,在我面前神气什么,我白白给你帮工,我又不是你男人。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自然而然地板了脸。但也只能听她安排,接着挖。王小山装满了两箩筐后就挑上朝家送去。待王小山刚走出红薯地进入竹林时,竹妹子突然从背篓里取出竹筒交给我,说她渴了,让我取些凉水来。才来多久就渴了,来时怎么不在家里多喝点!我心里很不情愿,但她既然说了,又不好推辞,只好接过竹筒到离这里大约两三百米远的地方去取水。取来凉水,竹妹子把我用的锄头横放在地上,然后她坐在锄把上,仰头就喝。但她哪是喝水,大部分都从嘴角流出来了,一筒水起码浪费了一半。喝毕,转过头来眯我一眼,问我渴了吗?我说不渴,让她把锄头让出来,我要挖薯。她说急什么?歇会儿吧。就慢慢从竹筒里倒些水在手上,不紧不慢地往脸上抹一把,又抹一把,然后又从竹筒里一点点地倒水在手掌上,双手不厌其烦地擦,一直将竹筒里的水倒尽。我等得不耐煩了,苦于锄头被她坐着。我终于反应过来,我可以用王小山的锄头挖呀。就在这时,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用意,于是把锄头递给我,自己去割薯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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