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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毅 你为什么不全身心地奉献给观众?

2018-12-01张宇欣

南方人物周刊 2018年36期
关键词:话剧

张宇欣

图/本刊记者 梁辰

1

四年前,演员吕毅从国家话剧院退休。他那年10月1日过60岁生日,按理说,应该放假前一两天就有人通知他办退休,但没等来消息。又过了些日子,他去人事处问,对方回:“院长说了,你得把话剧演完了才能办退休。现在退了,谁替你演?”

他45岁那年被国话院长赵有亮挖了去,接到调令的时候腿一软,心里想:“这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地方,我终于来了。”一去就和倪大红、韩童生合作了《赵氏孤儿》,他演赵盾。十五年里,他排演了古今中外各种类别的戏,退休前,正在演当代现实主义剧目《这是最后的斗争》,他是主角何光明。

到那年12月,《这是最后的斗争》共演了110场。戏演完,退休手续办好,吕毅很是失落了一阵。

他1977年考入上海戏剧学院,戏龄超过40年,从未对这份职业感到疲倦。“演戏永远是最过瘾的。”朋友聚会,他被请求,“吕老师,来一点儿话剧?”他每次都很受用,即兴来一段。“好几回跟编剧谈着谈着,站起来手舞足蹈,人家说,您看您又比划起来了,您快坐下。”吕毅讲。采访中,他常忽地站起来,几大步走到房间中央,把口中的场景转换成正在进行时。

大学毕业后,吕毅在山东台电视艺术团呆了7年,其间凭借《今夜有暴风雪》中的知青刘迈克一角拿过第三届金鹰奖最佳男配角奖——他是上戏77级同学中第二个拿奖的,还导演了5部电视剧。1988年,他在黑龙江佳木斯拍电影《偷鱼贼》,演一個在中苏边境偷大马哈鱼的贼头。一天,他突然接到天津人艺院长孔祥玉的电话,问想不想演话剧《欲望号街车》?英国导演迈克·阿尔弗莱兹来排,就差男主角没有确定。吕毅此前看过这个导演排的《樱桃园》,有个场景印象特深:一个炎热夏日的清晨,一排裸着身子的黑奴躺着休息。“当时我就看傻了,我操这叫话剧。真棒。”他趁着摄影师换机器的空当请假赶到天津。

那是一场他不知情的面试。中央戏剧学院的教授梁伯龙担任现场翻译。导演让他站到前面,来个无实物曲线练习。他傻了,孔祥玉也一头雾水。“这时候我的灵感真是天生的,我抬头一看,就感觉网球掉下来了——我打网球,往左接,往右接,慢动作。”结束后,导演要求再来个直线练习,他马上想到游泳:一低头,一抬头,吐口水,从舞台这头走到那头。导演看完直接问,下午可以排练吗?

在吕毅看来,《欲望号街车》讲述的是野蛮战胜文明的故事。他饰演的男主角斯坦利强奸了患有抑郁症的女子,并将其送到精神病院,这是野蛮与邪恶的象征。导演教他研究斯坦利的步伐,“他说,干体力活的那些人,不会像你这样用小腿走路,不是。”说到这里,吕毅起来示范:“一上台,吹着口哨,用屁股走,咔、咔、咔,扭起来的。晚上他把衣扣‘嘎一声打开,就喝酒。”

其中有一场吃鸡的戏,吕毅每天排练都真吃,导演让他一点点琢磨,应该先吃哪、再吃哪,骨头怎么吐桌子上,咂哪根手指头;再练习照着桌角以什么角度砸盘子,显得既无礼,又不会伤到观众。“迈克导演完全抓住了我表演上的毛病,他告诉我,演员要用真诚的情感琢磨技巧,否则就会流于程式化。”

《欲望号街车》当年公演了三十余场,吕毅是中国话剧舞台上的第一位斯坦利,他凭借这部戏获得第一届中国戏剧节优秀表演奖。这部戏后,孔祥玉辗转找到关系,把他调到了天津人艺。

吕毅现在仍然时时回味排练《欲望号街车》的情景。“我这一辈子最好的就那个戏,真过瘾。”

2

最近几年,偶尔有想考表演学校的学生找吕毅请教,他让对方介绍爱好,结果都说喜欢玩游戏。“我就说,你回家想想去。我们那会儿真不一样,我上大学的时候赵丹来给我们讲课,我羡慕他,因为我小学看他的电影哭得哇哇的,我就喜欢电影,我就认真对待。”

吕毅的人生原本离表演很远。他是国民党家庭的孩子,父亲在他两岁时被判死缓,后来改为无期。吕毅从小自学吹笛子,曾帮母亲工作的青岛第二织带厂宣传队演过《红灯记》,特成功。17岁时,母亲还有两年就要退休,厂工会主席想起了这个有点才艺的年轻人,让他顶替母亲做工人。他逃过了下乡插队。

当了两年搬运工后,吕毅觉得自己不是做工人的料,模糊感觉自己喜欢艺术。那会儿如果能被抽调去参加职工汇演,可以半个月不干活儿。他没那运气,被抽调去盖房子,先和三个月水泥,再学做门窗、打家具,得空承接盖婚房业务。他下了班常到海边,把自行车一放,对着大海引吭高歌。他还把纺织机卸下的旧轮子留着,当作锻炼用的哑铃;又在墙角凿两个眼,插进木棍子,做引体向上。“小时候,他们老欺负我,就想着练足了块儿,谁敢惹我。”

吕毅( 一排右一) 在话剧《 这是最后的斗争》 中饰演何光明一角

有位同事的母亲是青岛话剧团的台柱子,看吕毅身形高大健壮,建议他搞话剧。吕毅那时候不会讲普通话,就对着大衣柜的镜子一遍遍用“青普”朗诵《海燕》,然后去参加第一届青岛市职工业余朗诵大赛,竟然拿了名次。“没想到有那么多掌声,更想搞艺术了!”

又过一年,同事的母亲鼓励他去考上戏。后来他知道,当年青岛有将近一千人报考上戏,就录了他一个。“所以我很自豪,上戏的青岛人里,我是大师哥。”6月在济南考试,考完半个月上戏老师就来通知他被录取了,可过了三个月都没拿到录取通知书。到了开学时间,他慌忙打电话问学校,学校只说不清楚。他又等了将近三个月,天天跑到海边急得大喊,谁见了他都问,怎么还不去上学?他也不敢回话。通知书终于寄到厂里,他听到消息,只记得腿是软的,一步也挪不动。

上戏的表演课老师中有不少艺术家:拍《十字街头》《乌鸦与麻雀》的赵丹,《松花江上》《南征北战》的女主角张瑞芳,《永不消逝的电波》的男主角孙道临。但大学头两年吕毅是在痛苦自卑中度过的。他是青岛人,说话大舌头,一直没纠正。考上戏那天,他朗诵《红岩》选段,台词老师一直让他念“刺刀”,“她说‘轻轻地,舌头别顶你的牙,后来我才知道,要是第五遍还没说对,他们就全部放弃我了。这就叫命!”入学后,台词老师上第一堂课前就被提醒,有个大舌头的学生叫吕毅,得给他开小灶。老师让他舌头底下压着大衣扣子念绕口令“八百标兵奔北坡”,到大三才练好。

吕毅感觉自己是班上最笨的,同学的家长有的是侨联的,也有的来自话剧团、京剧团,只有他是工人出身,没文化,形体更是僵硬,各项测评徘徊在及格线。形体老师每次上课都拿着小棍,他老挨抽。一直努力到大三,三部大戏里有两部吕毅是主角,台词、形体都拿了满分。

一毕业,他得到机会,和迟重瑞等人到上影厂拍电影《这不是误会》。那是他第一次面对镜头。“拍的时候导演也不说,他就把我们叫过去看样片,我看自己眼睛怎么晃来晃去的。导演说,都看到了吧?第一次拍吧?不能这样演,知道了吧?”

影片中扮演他奶奶的是被称为“东方第一老旦”的吴茵,出演过《万家灯火》和《一江春水向东流》。彼时,吕毅念台词还带有生涩的朗诵腔,一见吴茵就“奶奶!您干嘛呢?”吴茵说:“你不能这么说话,很假,叫奶奶就好好叫。有过奶奶没有?再叫一句。哎,现在就走心了。”这会儿,他感觉对表演终于开了窍。

3

采访这天北京最高气温9度,吕毅在薄毛衫外只套了件皮夹克,精神抖擞,好像未曾感受到扑面的冷气。这是他坚持锻炼得来的健康体质。这几年,他每天晚上慢跑一个半小时。去年开始,他不吃晚饭,只喝水,体重从180斤降到了160。“早上出门急,没穿那双厚布鞋,不然可以像平时一样,办完事跑步回家。”吕毅说,“这是为了我的演员的素质,要保持住。”

他的同学大多从话剧舞台、各地方大学系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只有孙淳等三四个人还在工作。更多的人都有一身病,在家照顾孙子孙女。“这么大年纪,你说到剧组去,钱给那么点,然后看着各种不公平、不顺眼。他们还有一些个性,有的在国家话剧院都一级(演员)了,都是老戏骨了,去了还要受到慢待。”

吕毅倒是一直在演。除了话剧,这些年他在影视剧中奉献的多是反派角色,或是柔情莽汉。这个形象从他刚入行就确定下来了。当年拍完《这不是误会》,他看到上海电视台要拍六集电视连续剧《海啸》(“这在当时算是巨片了”),赶去面试。有两个角色:一个四十多岁的八路军,他太年轻了;还有个一米八五左右的土匪二把手,他细皮嫩肉。导演见了他就笑:“你这文气怎么能演黑老五?”吕毅说,“一个月以后,你再见我看看。”他留起胡子,找造型师剃了光头,把脸和上半身涂黑。导演看到他的定妆照说,厉害,黑老五就是这么个劲儿,录取了。

光着膀子拍了半年,到了冬天,每天还得脱了衣服抹黑油。演土匪老大的演员建议,不如到海边晒黑来得快。于是他们天天去晒,不小心晒过了,那位演员晒出皮炎进了医院。

那是个创作者都不惜力的年代。吕毅演一部民国戏,去提篮桥监狱体验生活,把自己关在伸不开腿的橡皮监里,与世隔绝。拍《今夜有暴风雪》时在零下40度的雪地中冻昏过去。拍《海啸》,花了半年多,一天也就五六场戏。但如今市场经济下,时间紧任务重,有的导演也不要求酝酿情绪了。现在吕毅的工作合同里对工作量有明文规定,有时候要求一天拍完15场戏。对戏的年轻演员当面滴眼药水,接着马上来哭戏。前几年演一个反贪局长,吕毅在办公室一连赶了70场戏,从前一天夜里拍到第二个凌晨,熬了两夜,创下他的个人纪录。他认为这时候体现了话剧演员的优势:“这么多场戏干完,別的人台词不一定能拿下来,那我就能拿下来。”

以前有赶的时候,那也是为了艺术效果。80年代末拍《偷鱼贼》,导演是拍过《泉水叮咚》的石晓华,要求严,骂人厉害。结尾设计的一场戏是他演的贼戴着手铐向远处走,一转头,光线正好照到眼睛。石晓华想拍出高仓健的感觉。每次一要拍,光就没了。一次来了光,吕毅正和人说着玩笑,石晓华马上骂:“这么多人等了俩小时,你干嘛呢?”吕毅想,老天爷帮帮我,今天要拍不了,回去不骂死我?正式开拍,他想“这一走不知道是无期还是死刑”,一转头,眼泪就出来了。全体鼓掌。摄影和他说,“你真他妈牛逼。”

“现在化好妆,上车前都劝自己别挑毛病,别看不惯,别那么多……赶快调整自己,这样慢慢就习惯。”吕毅说。

他最喜欢话剧。可退休后,再没话剧找他了。“挺失落的,不演了挺难受。光演电影电视也不过瘾。话剧为什么过瘾?它是连贯的,情绪的连贯,时间的连贯。电影电视算是导演的艺术,但话剧是演员的艺术。一般我们7点半开演,到5点一化上妆,导演基本就不掺和了。到了台上,主角掌握全场的节奏。你这节奏慢了,我这边就快,得配合。最辉煌的就是最后的谢幕!你出来,观众呼地就站起来了,接着就听到掌声……你不感动才怪!”

话至此处,他回忆起一次失败。有一回到上海演戏,他的大学班主任也去看。最后一场戏是他一边唱国际歌,一边撕自己的遗嘱。每次演的时候他都有真情实感,可那一天,他有点儿开小差,又想着老师来,应该给出最好的呈现,脑子里有杂念,角色心理就没上去。老师散场后来说,“最后要往里走啊,吕毅,最后你在那干什么?”

“就那一次。很痛苦。就觉得灵魂是碎的,对不起观众。回去坐到半夜,第二天再坐到化妆台前都内疚,跟自己的灵魂对话:你为什么那么自私?你为什么不全身心地奉献给观众?这种艺术跟电影电视就不一样。影视剧我拍不好没关系,有下一个镜头,这就没有了。”吕毅转了转酒杯,眼中有泪。

编辑 杨静茹 rwzkyjr@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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