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在峰上
2018-11-30包倬
我们坐在藤状植物缠绕的绿棚下,吃铜锅鱼喝青稞酒。不远处,抚仙湖安静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这是中国蓄水量最大的湖泊,它曾给我无限遐想……冰冷的暗流、黑洞、水下王国。这个湖,在《徐霞客游记》中,是这样被记录的:滇山惟多土,故多壅流而成海,而流多浑浊,惟抚仙湖最清。
我们,是我和胡竹峰。他坐在我对面,浅尝着酒,微风轻拂着他卷曲的长发。他开口说话,滔滔不绝,仿佛胸中装着一个抚仙湖。竹峰其人,不光心有湖海,而且也是至清之人。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见面后的第三天。
后来,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头顶的植物上,无端让我想起小时候生活在凉山,避雨于树下的情景。而就在初次见面的夜晚,在昆明圆西路的烧烤摊上,我们几乎迫不及待地谈起了故乡。我们的身份是作家,但事实上,更是两个从农村出走的少年,不觉已人到中年。我们谨慎地提起过去的日子,平静地诉说年轻时的漂泊无依,言语中多了淡然,少了愤懑。我们原谅了那些伤害我们的人,因为他们当时和我们一样可怜。
竹峰我是早闻其名的。继而读过他的一些散文。读罢心里诧异,其文字高古,有来处,有去处。似承张岱一脉,却又在日常生活中细嗅出意味。在今天,像他这样写散文的作家,已经不多了。当即约稿,得小品文四万字、创作手札数十则,心喜。此文刊发于我供职的《滇池》文学,颇得朋友们好评。于是,和竹峰的交往多了起来。原来,写出如此妙文之人,并非出身书香门第,而是和我一样,少年辍学、四处飘零,受文学之神感召,走上了创作之路。不光如此,我们,连头发的长度和穿衣风格都差不多。
两个长发男人,在雨中饮酒,这样的情景,是有几分古意和诗意的。雨后,我们散步到湖边,有一群欢快的孩子游学至此,为我们以抚仙湖的黄昏为背景拍了照片。我们这一生的时光被切成无数片断,但每一个瞬间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正是照片的珍贵之处。
天黑时回到客栈,年轻漂亮的老板娘和我们搭讪。正准备喝茶,诗人赵丽兰约去唱歌,而我们已喝了酒。那老板娘倒也爽快,开了一辆保时捷送我们去。我知道,那里会有一场大酒等着,而竹峰不善饮,时刻保持着清醒,即使是在热闹的KTV包房里,他也是一副轻啜慢饮、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竹峰小我四岁,却是一副入定老僧样,专注于文学一境,实是我学习的榜样。他不像我,虽然离开凉山多年,仍然是满身山野气息。
初次见面的三天,我们每晚聊天到深夜,每一场谈话,如果记录下来,可以直接拿去发表。窗外是黑暗的夜空,两个长发男人喝茶聊天,思想火花迸发。我想,好的朋友,就是可以激起你内心火花的人。跟竹峰聊天,一叹他博学,二叹他洞明。纷繁世事,在他眼里,举重若轻。
抚仙湖之夜太短,他第二天就要离开云南。我们依然聊到凌晨四点,如今我仍记得当时聊的是词语在世界面前的局限性,我以顏色举例。时光难得,白天和黑夜并不重要。若非我第二天要开车,可能会聊通宵。那种掐着时间,滔滔不绝说话的感觉,如今想来仍是倍感温暖。晨起,吃一碗过桥米线,送他去机场。车上我们聊金庸小说中的人物性格形成原因和转变,聊《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和《睡美人航班》,他鼓励我写一些阅读札记,我嘴上答应,却至今未敢尝试。若论读书,我远不及他。
我将车临时停靠在出发大厅外的路边,告别的话说了好几遍。他推门下车,走了一段,突然回过头来,掏出手机拍了一张我目送他的照片。看他晃着一头长发走进机场,我并没有离开。坐在车上回想了一下我们相遇的三天。
三天前,我们第一次在长水机场见面。因为上述的那组散文,他获得了第十三届滇池文学奖。在今天的中国,文学奖多如牛毛,这当然算不上是重要的奖项。但这个坚持了十几年的奖里,充满编辑们的苦心。如果我没有记错,竹峰是全票入选的。授奖辞里有句话:竹在峰上,是竹的旺达,是峰的阔大,是文的世界。我为他高兴,一是因为他获奖,二是终于可以见面了。“终于可以见面了”,这句话,在见面之前说过好几遍。
真到了见面的时间,却突然腼腆了。他从到达通道里走出来,身边还带着一个在飞机上认识的男子,我们握了握手。(或许拥抱了一下?)沿途暴雨,活活将一辆商务车变成了船。简单的问候过后,话锋突然就转到了小说上。聊的是李洱的《花腔》。那个他在飞机上认识的男子,坐在我们旁边,一脸无奈的样子。竹峰嘱我请司机绕道送这个男人回家。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还有联系?但竹峰就是这样的人,古道热肠。
朋友之情,在于气息相投。因为见贤思齐,我和竹峰投缘,交流自然多了起来。这种交流,绝非世俗想象的作家和编辑的交流,而是两个写作者的灵魂共鸣。2016年冬天,我完成了长篇小说的初稿,又将创作重心放回中短篇小说上。每有新作,总是第一时间发给他看。写作这些年来,表扬和批评的话都听过不少,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是,我在乎这话是谁说的。那时我像一个跑完马拉松的选手,对短跑有着无限的渴望。而不论长跑短跑,竹峰似乎一直在远方陪跑,他的目的,是为鼓励我。也是在那些对小说的见地中,我知道,竹峰并非一味读古书之人,他对中国现当代作家和西方作家,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过多则腻,过少则淡。而和竹峰交往,是熨贴的。联系不多不少,问候不多不少,这度的把握,自叹弗如。竹峰善交,绝不刻意,平视,尊重,不阿谀奉承。正是从竹峰身上,我看到文人交往的另一种可能。所以,2018年初,我在《滇池》文学创“人物”栏目,首先就想到了他。他也果然没让我失望,写他和钟叔河、陈丹青、韩少功等大家的交往,文字中流淌出的是自信和平等。
而我则不一样,害怕与人交往。特别是名家,往往避而远之。不是不敬,是自卑,觉得自己尚没有和人成为朋友的机缘。少小离家,为生计奔波,多见人间丑恶,对人性并不抱太多期望。文学之路上,与竹峰同道,是我之幸矣。
我居边疆云南,有好友却无好礼。2017年褚橙上市,寄一箱给竹峰,实是千里送鹅毛。竹峰收到橙子后,回信一封,抄录于此:
包倬兄:
收到寄来的一箱橙子,好情致。情谊绵绵如《奉橘帖》。我老家不产橙子,柑橘却有。旧居庭院曾有一柑树,每年挂果极多。柑极酸,霜打后亦然,人多不敢食也。小时候在树下读书,那种情味至今惦念。
云南安徽遥遥几千里,得此馈赠,幸甚幸甚。合肥久晴,日日好天。远思昆明,此时想必亦添秋气矣。言不尽,珍重。
竹峰上
二〇一七年十二月二十日,合肥
信写在纸上,竹峰拍照给我,存留至今。在一个通讯如此发达的年代,还有人写信,真是古风犹存。所以,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们身处古代,也是会骑着小毛驴去看对方的。如果真是这样,请允许借用一句云南诗人唐果的诗:我克看你,假如在古代/我就骑瘦毛驴克/一路上草绿绿的/一路上水果肥肥的/到了你那点儿/瘦毛驴就变胖毛驴了……
然而,我们活在当下,还要面对世俗生活。我们知道,这一生相逢有时,但往往后会无期。
我们只能在工作之余,读书写作,想想远方的朋友。我们知道,这一生相逢有时,但往往后会无期。
让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今年春天,我们又相聚于鲁院文学院。得知同学中有竹峰,我心喜:一为文学,二为友谊。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一生,再也没有四个月属于我们的共同的纯粹的文学时间。再也没有。
于是,从春天开始,文学馆路45号院子里,傍晚,总能看见两个长发男人和一个长得像梁朝伟的人(莫华杰)在散步。四五圈之后,回到宿舍,喝茶,饮酒,谈文学。我们几乎形影不离。鲁院时光,是很多人难忘的回忆,因为有了竹峰,而更觉珍贵。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距离我们结业只剩二十天。古人折柳送别,而我和竹峰只会轻轻挥手,彼此珍重。因为我知道,我们某天还会见面。
诗人于坚说,朋友是最后的故乡。我视竹峰为朋友,确有故乡一般的情意。故乡我是要回去的。而竹峰呢,我盼望着某天能在凉山相见。我想象的景象是这样的:萧瑟的秋天,风起,山路上走来一个人,而我已经等候多时。那时,或许我们都垂垂老矣,但长发依然;那时,我们拥抱,像拥抱另一个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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