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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敏华的诗

2018-11-30张敏华

西湖 2018年8期
关键词:张敏华读报蛛网

张敏华

戊戌年之诗

如履薄冰的夜晚,一条狗

偷渡过来看我。

我戴着眼罩,在黑色的

耳鸣中忍受煎熬。

背井离乡,不知身在何处,

但黑夜里有狗陪伴。

失落,或欢欣,像狗一样

狂吠,或屈膝守护。

摘下眼罩,我看见一条狗

活在一首诗里——

又试图从这首诗里

窜出。

看着

平凡,得到,放弃,

看着我们,赤裸的肩膀,抖擞,性感。

充满欲望的夜,牙缝里

渗出血沫。

一切都在我们身上?——

水,树,鸟,记忆,星辰,时光……

彼此相连,盘绕,陪伴,

生依恋我们,死挨近我们。

差不多是时候了,

“关上门,我们不再回来。”

在病房

打着空调的病房弥散着

消毒液的气味,但窗只能打开五分之一。

父亲穿着病服躺在病床上——

“这床有多少病人躺过?

这病服又有多少人穿过?”

拔掉留置针,挂完8小时盐水,

白天在一滴一滴中度过。

忽然想起若干年之后,我也会

像父亲一样躺在病床上,

我不再是一个诗人,而是一个病人,

女儿不在身边,

医生和护士在身边忙碌,

裸着身子我也不再觉得羞耻,

吞下几颗止痛片也无济于事,

疼痛像蛛网一样笼罩全身。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

眺望窗外,努力回忆过去。

此刻,父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像我一样

忘记了那个自我——

木屑

落叶成拼图,被锯下的树枝

堆到眼前,

父亲满身木屑,跟随风

穿梭在树林里。

父亲手里的锯子

受困于宿命的选择,不敢轻易

呻吟,喊出痛——

太阳终于钻出云层,短暂的

寂静之后,又响起

锯树声,和父亲的咳嗽。

母亲的山水

远远地看,山上的杜鹃花开了,

湖的水绿了。

不曾看见的是树上的松鼠,

苇草丛中的鸟巢,湖里的鱼虾。

“在山上,你能遇到想见的人。”

但我只是经过,就像这阵风。

迎着雨,像迎着温情,

脸上的雨水活生生地闪亮。

雨水百里,春风千万里——

母亲仍活在人间。

风沉默了

惊呆的日子,

一群狗狂风般从你面前经过,

催生恐惧的窟窿。

也许已经胆怯,双唇翕动着怎样的

不安,你身后的蛛网,

焦虑,蛛网上的蜘蛛?

突然间,风沉默了──

你举起双手,松开手指,又突然

握紧拳头。

怀疑

我曾原谅了自己,也就是

原谅了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嘴,舌。

──我原諒了我的怀疑。

我伪装着睡去,又伪装着醒来,

玻璃窗上积满水汽。

──我的身份已模糊不清。

谁原谅了我的

原谅?又伪装了我的

伪装?

困境

风筝被挂在树上,

断线的,还有我这个人

被挂在人间。

鸟巢是空的。

手机,吞吃时间的宠物。

热电厂高大的烟囱喷着白烟,

──白发苍苍。

天空像肺,患上了

肺气肿。

见面

午夜醒来,去父亲的卧室

看他是否睡得安宁——

有时看见他侧身而睡,

保持着胎儿的姿势,

但更多的时候,看见他斜靠在床上,

轻声地打着呼噜。

刚才,我又去看父亲,

他听见动静,睁开眼看见我——

“吓,吓着您了?”

“没,没有——”

虽然没有开灯,但我能感觉到

吓着父亲了。

以后的日子,我会把和父亲的

每一次见面,

都当作人生的第一次见面,

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见面。

读报

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读报,

一群黑蚂蚁蠢蠢欲动,

瞬间,我也成了一只黑蚂蚁。

树叶落在报纸上,但我

不愿把它们掸去,

我喜欢落叶带给我的

停顿和猜测。

我身边的位子一直空着,

脚上,手上,脸上,被蚊虫

叮咬得痒痒的,

甚至还残留着蚊虫的血。

整个黄昏,我手拿着一张报纸,

等待夜色降临——

捐出时间和饥饿。

——那些曾经读过的不知去向的报纸,

维持着早已不存在的昨天。

“倘若读报已经没有了意义,

黑夜便成了某种掩护。”

“找妈妈”

忽然听见从池塘边的泥土里

传出的几声蛙鸣,

感觉辜负母亲很久了——

有多久没陪她说话,

有多久没给她沏茶端饭。

——人间隔得远,

阴阳两界隔得更远。

现在,我只能和外孙女一起

以小蝌蚪的身份,

在动画片里“找妈妈”。

黎明村

我只有一个村庄,靠它

和父亲一起度过了

相依为命的童年,还想靠它

和父亲一起享受

天伦之乐。

但流转多年的村庄

一直在发着高烧,太阳把楼

拉高,阴影越来越大,

堆积如山的建筑

垃圾,被遗弃的钢筋水泥,

仍然这般坚硬——

我茫然地躺在阴影里。

如今,村庄仍然叫黎明村,

但我已经

找不到一块桑地,

一座墓园。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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