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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之何为,文明之何往
——刘慈欣《山》赏析

2018-11-30

科普创作 2018年4期
关键词:刘慈欣三体外星

石 娟

作为刘慈欣科幻创作的集大成者,《三体》可谓占尽风流。但刘慈欣有一部科幻中篇《山》,恰恰发表于2006年《三体》在《科幻世界》连载之前,且产生了不小的轰动,承前启后,既是他迄今为止中篇创作的收官之作,又开长篇科幻小说《三体》之先河。从刘慈欣科幻小说的创作整体来看,《山》承袭了刘慈欣前期科幻创作的乐观主义、理想主义风格,却又与《三体》对于科幻创作文学意义之反思在貌似相异的外表之下殊途而同归。

《海水高山》VS.《山》:“梦想”之统一

《山》发表于2006年第1期的《科幻世界》,由获得2003年《东方少年》科幻征文一等奖的短篇《海水高山》改写而成,于2005年10月定稿。《山》讲述了一个近乎“闭环”的故事:酷爱登山的冯帆因一次珠峰登山事故,放弃了四位队友(包括他的恋人),独自活了下来。由于备受指责,轻生未果的他听从导师建议决定活下去,以放弃自己最爱的登山事业为条件,到远洋轮船上工作,不再登陆。然而,一艘体型巨大的外星飞船对冯帆所在海域的入侵改变了他的决定。生死攸关时刻,冯帆激起了“攀登”海拔9100米“海山”的念头。经过科学判断、自身努力,冯帆成功登上“海山”之巅,与外星生命对话,并了解到这些外星生命存在于与地球人完全不同的“泡世界”中,环境如同儒勒·凡尔纳《地心游记》中的“地心”。但与地球之“地心”不同的是,这个“泡世界”中没有液体和气体,全部是固体。这些智慧生命也不是有机体,而是“机械生命”——他们的肌肉和骨骼由金属构成,大脑是超高集成度的芯片,电流和磁场是血液,以地核中的放射性岩块为食物。与人类不同,他们的祖先不使用火,而是首先使用电磁能。他们被称为“地核人”。他们与人类的相同之处在于,生存于其中的智慧生命经过几代人艰苦卓绝的努力,经历了无数战争、牺牲,努力走出“泡世界”。“泡世界”探险者“加加林”与冯帆对话后驾驶飞船离开了地球,继续探索宇宙。而他们的对话却帮助冯帆找到了生的意义。《海水高山》的故事情节与《山》出入较多,但从科幻构思角度看,其实讲述了一个与《山》相似的故事——一次意外中奖,主人公冯凡变卖了房子和所有财产,由一位中学物理教师改行为帆船选手。比赛过程中,一艘外星飞船进入比赛海域。其他对手纷纷掉头,冯凡坚持前行。与《山》相似,冯凡也借助物理学知识克服了各种困难,与外星飞船相遇,有短暂的交流,最后在众多后退的优秀选手中脱颖而出,获得了胜利。

《海水高山》和《山》都借助外星生命讲述了一个梦想因信念的坚持而实现的故事。不过与《海水高山》相比,《山》对信念的坚定来自外星生命对话后的启示,外星生命是故事中的主角,承担了“天启者”的角色,《海水高山》的信念来自主人公经历中的领悟,外星生命在故事中只是道具。同阿瑟·克拉克一样,外星生命是刘慈欣非常喜爱的小说元素。与早期作品如《欢乐颂》中外星生命“神”一般的存在指导地球人不同,《山》中的外星生命类似于“圣人”,他以自己星球人的奋斗经历使主人公受到有如“天启”般的顿悟。而到了《三体》,我们看到的是外星生命的野心和邪恶。这样看来,在刘慈欣的全部创作中,尽管处于中篇之尾和长篇之首,《山》却仍是一部具有正能量的作品——它讲述了冯帆从“心死”到“心活”的故事,尽管其中包含了很多残酷的因子,而外星生命是开启“心活”的密码。但是,如果仅仅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山》是远远不够的。事实上,恰恰由于《山》是一部中篇,在“梦想”的光环下,它涵括了比《海水高山》更丰富的内涵。

“末日”体验:道德之何为?

与《海水高山》冯凡执着梦想相比,《山》主人公冯帆一出场,就面临着道德审判:危急时刻,冯帆放弃了队友的生命,其中还有他的女友,自己却活了下来。从人类的道德立场来看,这显然是一种无法原谅的自私行为。因此,小说一开始,船长便与冯帆讨论抉择:“最难的不是学会争取,而是学会放弃。”[1]故事的发展,似乎也一直在“放弃”中展开,无论是登山时放弃队友,事故发生后放弃登山的梦想,还是船长在“海山”出现时放弃前行……但是,人类族群中的“自私”在科幻文学的“宏细节”面前,置换了环境和语境,则又另当别论。

1954年,汤姆·戈德温在《冷酷的方程式》中描述过一种更残酷的情景:面对整个太空舱全部探险队员一同牺牲的现实,航天员将偷乘宇宙飞船的小女孩扔出太空舱外,并亲眼看到她的惨状——“一个形状丑陋的物体在他前方迅速飞行着。”[2]显然,这是与冯帆相似的困境——在人类的道德框架下,这样的选择并不困难:人道考量是第一要义。《拯救大兵瑞恩》中,为了找到二等兵瑞恩,八人牺牲了六人。在中国,这样的“人道主义”常常以中国式的“侠义”呈现,王潮歌大型室内实景剧《又见平遥》,为保赵氏血脉,232位镖师全部殒命,换得少主人一人回乡。然而,当人类以地球的族群和整体面对外星生命时,人类社会所谓的道德、人道,就会面临质询。当末日来临,究竟是人道、人性重要,还是人类整体的生存理性更重要?无疑,《山》向读者抛出了一个残酷而冰冷的“末日”疑问。

冯帆登山时所遭遇的困境无疑具有“末日体验”的意味,在这一背景下,他的抉择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评价的可能。在生与死必选其一的冷酷现实之间,人类的道德文明显得如此无力且尴尬:“地核人”经历了重重苦难——认识自身,挖隧道,内战,接触“无形岩”……在探索内外世界的征途上,他们经历了无数个体的放弃和牺牲,然而,当“地核人”第一次感受气体这只“无形的巨手温柔的抚摸”,第一次看到灿烂的星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时,这一切却只是地球人的起点。此时再来看冯帆危急时刻对队友的放弃,就不是一个自私与否的问题,从族群生存观之,恰恰是作为个体的生命在特殊境遇中的本能和理性,属于“上帝视角”[3]。终于,在故事的结尾,冯帆“知道自己做对了。如果现在真有什么可背叛的东西来拯救自己的生命,他会背叛的”。[1]人类对未知的探索和经验的保留,相比生命,更为珍贵。在这一使命面前,冯帆的“活”就超出了道德评价的维度,具有了理性的气质。而“末日”背景下的生存理性和逻辑,本身就没有温度,也不该有温度。

思考实验:文明之何往?

《山》发表之后,得到了读者的热情肯定,很多读者建议将《山》改写成长篇。《山》没有继续扩写,但就在当年,《三体》在《科幻世界》2006年第5期开始连载。从表面上看,《山》中外星生命的明亮与《三体》外星生命的野心与邪恶似乎“井水不犯河水”,但作为刘慈欣从开始创作至目前为止的最后一部中篇,与超长篇《三体》出现的时间如此之近,二者之间必然有着某种内在的统一,这种统一,就是刘慈欣通过科幻创作想要表达的某种思考,或仅仅是某种实验。2 009年,在《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一文中,刘慈欣曾提出:“在内向的、宅的文学存在的同时,能不能并存一个外向的、反映人和大自然关系的文学?能不能用文学去接触一些比人性更宏大的东西?”[4]事实上,从最初的《欢乐颂》《赡养人类》《山》,再到《三体》,刘慈欣一直对外星生命观照下的人类文明予以反思,因为这种反思“能够对我展现宇宙的广阔和深邃,能够让我感受到无数个世界中的无数可能性带来的震颤”。[5]这种“震颤”不仅是刘慈欣个人的,更是科幻迷的。对于世界的假设,是科幻小说的特权,它们对于人类世界的观照,需要遵循理性和逻辑。因此,这些逻辑和理性,也就具有了某种实验性。这种实验性,在《山》中,呈现为“地核人”对“泡世界”“哈勃红移”“万有引力”“无形岩”的漫长探索,具有明亮的理想主义气质。但在《三体》中,表现为可以十一维打击地球人的智子的科技优越感和“你们都是虫子”的主观蔑视,呈现出阴暗的色调。无论明亮的还是阴暗的,理性与逻辑都是刘慈欣为宇宙延续和文明走向选择的最终出路,从罗辑(逻辑)是三体人最强有力的对手的设定即可窥见一斑,这是刘慈欣通过科幻处理人类文明与外星文明关系的实验,更是对人类世界的未来做出的大胆推测。

刘慈欣是“硬科幻”的代表,也是中国当下科幻小说作家中少有的科技乐观主义者,用他自己的话说,这种世界观源于阿瑟·克拉克。2010年,他曾谦虚地说自己后来的创作都是对克拉克的“拙劣模仿”,却也有所依凭。在刘慈欣的小说中,克拉克的影子随处可见:无论外星生命的选择,还是对“硬科幻”的坚持……他相信技术能解决或绕开人类所面对的绝大部分问题,而这一信仰,也使他的创作有别于王晋康小说的苍凉沉郁、韩松的冷峻悲观。举目望去,《山》中处处可见技术在结构小说中的地位:冯帆在“攀登”“海山”时对海水浮力和高空弱地球引力的利用,“地核人”探索外部世界时“太空宇宙论”对于“密实宇宙论”的颠覆、“万有引力”的发现、三维战场的利用,“线世界”号战船的解构,甚至对“无形岩”“水”以及气体的认知……于是,寻找刘慈欣小说中的物理学漏洞,成为专业人员阅读刘慈欣小说的乐趣之一。 漏洞在科幻小说中表现为“自洽性”[6]的缺失。对此,刘慈欣并不在意:“到科幻小说中来找技术漏洞,那你是来对地方了。”[7]其实,在科幻小说中,技术漏洞不可避免,即便是在“硬科幻”里,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看待这些“漏洞”。漏洞的产生,有时是作家疏忽,有时却是为了满足科幻构思的需要。文学性是科幻小说的根本,“科”和“幻”是手段。当科技原理与情节发生冲突时,作家多数会选择尊重情节脉络,放弃对纯科学的阐释和坚持,“漏洞”常常转换为嫁接情节的技术。《山》中就遇到了类似的情况。比如冯帆在游向“海山”时缺氧,他“将头伸过银色的泡壁,立刻能够顺畅地呼吸了”。但是,我们都知道,由于压强的关系,水中的气泡不仅不能为主人公提供充足的氧气,更不可能托着主人公徐徐上升。其中的自相矛盾处,应该是刘慈欣在结构小说时为满足“自洽性”而在科学方面或有意或无意做出的让步。

但刘慈欣的高明却不在于对科技的沉溺。他的科幻小说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成就,是因为他在科技之“硬”外,还有着对中国式浪漫主义之“软”的坚持。较为圆满地处理科幻小说技术之“硬”与美感之“软”的关系,是刘慈欣小说的高明所在,也是他的作品“好看”所在。在《山》中,无论是理想主义对话,还是对自然景物的诗意描摹——“清澈得发黑,像地球的眸子”[1],“它似乎是透明的,内部充盈着蓝幽幽的光……”[1]都呈现出浪漫主义的美学意味。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理想主义对话还是浪漫主义美感,在作品中都是意味深长的,是东方式的。而刘慈欣在处理地球与外星文明关系、矛盾乃至描述精神内核时,更多彰显的是中国智慧,如“探险派”打败“保守派”的战术就是《孙子兵法》中的“诱敌深入”和“各个击破”;“加加林”与冯帆的对话——“五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又是改自毛主席的《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这宏大抱负是中国式放眼天下的英雄主义。尽管与世界一流的经典作品相比,中国科幻小说的成就仍然有限,但无处不在的中国智慧、中国审美乃至中国经验,使刘慈欣等人的科幻小说具有了鲜明的中国特色,足以在世界科幻文坛上据有一席之地。这一成就,是以刘慈欣为代表的中国作家、媒体乃至读者共同为世界科幻小说文坛贡献的一份厚礼。

在2004年的访谈中,刘慈欣曾说:“中国科幻长篇市场的启动需要一两本能卖出百万册的长篇,以及由这些书产生的一两部票房上亿的电影或在CCTV黄金时间热播的电视剧……”[7]《山》的发表恰逢其时。读者将《山》写成长篇的要求让刘慈欣看到了长篇科幻小说腾飞的契机,也给了他创作长篇的勇气、信心和动力。于是,《三体》应时而生,从《科幻世界》开始连载至今,十余年间,热度不减反升——从单行本发行50万册再到当下的电影、话剧改编,都充分证实了大刘的眼光,尽管这种“热”存在着某种不可复制性和偶然性 。但具备了这样的视野和眼光,了解市场和读者,科技知识和文学创作经验丰富并以价值追问为核心的科幻小说作家,应该也必然会迎来其在文坛和市场中的双重成功。《山》的价值,不仅在于它为《三体》的连载创造了无数的阅读期待和恰到好处的时机,为中国长篇科幻小说的发展与腾飞做好了充分的预热,更以它与《三体》貌似相异实则同一的关于人类“道德之何为,文明之何往”的追问与思考,确立了大刘及其创作在中国科幻小说发展历程中的别具一格和经典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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