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做什么呢？

宇文正

在一个聚会里偶遇近三十年前的老同事，我们离得很近，但她似乎没有认出我来，毕竟共事的时间只有几个月，遥远的天宝遗事，并且来来往往跟我打招呼的都是喊我笔名，没有人叫我本名，我也假装没有认出她来。

我大学毕业后一年换好几个老板，其中第三份工作做得比较久，在一家刚创刊的时尚杂志，总编辑，也是我们的老板，是很有想法的人，现在他也是一位散文家了。那工作虽然繁重，经常熬夜写稿，但每月，每天面对崭新的领域，精神是愉快充满挑战的。不久，总编辑把我升为资深编辑，除了自己的工作外，也协助其他同仁改稿。这件事，我不知道对我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的影响，因为其他同事年纪都比我大，有一点尴尬。还好我们因为同时进公司，一同参与创刊，总有些革命情感，相处得还不错，年纪相差也不是太大，虽然他们对于“资深”两字觉得很好笑，总是说：“全公司就你最像小妹！”

那是一个杂志大爆炸的年代，多少杂志朝生暮死，还是有人前仆后继要办。我们的杂志经营不到两年撑不下去了，转手易主，总编辑离开，我们小喽啰留下来。新任总编把我升为采访主编，他另找了一位企划主编、一位文字主编，其实全公司编辑也没几个，竟有三个主编。我被加薪升官，却进入了不快乐职涯阶段。编制扩大了，以前开会，是几个人的高强度脑力激荡，此时是官腔官调的说话比赛。而实际工作情况，每个月那位“企划主编”要我们提企划给她，再让我分配同仁去采访。我一直想问她一个问题：“那你做什么呢？”等同事们稿件交上来，“文字主编”要我整理好、下好标题交给她。我眼底又浮上同样的问题：“那你做什么呢？”

那两位主编，在我们这群刻薄的小朋友口里，就是两个没事干的“老女人”（其实现在回想，人家也才三十来岁吧）。她们跟我们分处两个世界，不一起吃饭，也极少对话，她俩结成一个小盟国。

当年我对于那两位不知何处请来的看起来没事干只会指挥我的主编很感冒，一位发行部的男同事对我说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我想辞职，他说：“你管她们呢，到哪里都有这种人，不骗你。你才毕业两年就当上主编，别傻，吃死它！”吃、死、它……我一个字一个字咀嚼，像吃到新口味的口香糖，嚼了又嚼。一个礼拜后我就递出辞呈了。

发行部男同事说得没错，到哪里都有这种人，嘴巴说得天花乱坠，事情都是别人做，更甚者，引导老板做出可怕的失血的投资；但他们总能混得很好，经常担任要职。我不懂企业管理，只是在多年的职场经验里得到的结论，每个老板身边好像都“需要”几个这种人。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我在聚会中遇见的就是那位“企划主编”，当年跟她就无话可说，还好她不认得我了。正觉庆幸，有人把她拉过来：“帮你们介绍……”对方看着我说，“我知道你。”我一口咖啡差点噎着，从往日回忆里极艰难地回过神来：“那你……现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