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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再踹一脚

2018-11-29

南方周末 2018-11-29
关键词:台北艺术

罗青

一九七六年五月,我与《草根诗刊》的同仁,不满新诗的发表,只局限在报纸杂志,在台北新公园“省立博物馆”,举办“草根生活创作展”,从展厅内到展馆外,到公园里到大街上,把诗的发表,以各种不同的形式,渗透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结果大受好评,让全社同仁的精神,为之一振。

于是大家决定一鼓作气,在同年十一月,假耕莘文教院的舞台,举办“诗的声音出版”发表会,针对装腔作势呆板无趣的新诗朗诵,革新一番,依照每首诗内容的不同,设计情节,把诗的精神,戏剧化地表演了出来。

例如我的武侠诗集《神州豪侠传》中的《惊醒一条潜龙》,就是请复兴剧校专攻黑头大花脸的武生来朗诵。只见他一身黄天霸的打扮,手拿钢鞭,一开口就是:

各位前辈,诸位高手

请稍安勿躁,请且慢动手,且慢慢听我道来

在下兄弟敝人我,虽非坏蛋,然脾气却坏得很

实乃一名正派不容、邪道不许的狂徒

然后,他在手边一张金属折叠椅上,跳上跳下,用深沉宏亮的嗓音,配合诗的节奏与词意,时而用钢鞭击打椅背,时而又把椅子踢起,旋转飞身接住。最后,他大喝一声道:

地球是第一个不透明,我是第一个透明

透透明明,我在不透明的地上,把该说的都尽情说尽

诸位!要是有不服气的,就亮家伙吧

废话少说——看招

话声甫落,他大摇大摆地走下舞台,提着椅子、钢鞭走向观众,赢了个满堂彩。

整场表演,最受欢迎的一场,是由社里四位同仁表演我诗集《捉贼记》中的《隐形记》:

我站在这里看你,你不看我

我站在那里看你,你不看我

我耐心站在所有的角度所有的空间

看你——你都不看我

只有你才能看得到我,而你不看

你不看我,是因为所有的人都看不到我

所有的人都看不到我,是因为

你不看我

你不看我,我就不存在

我不存在,哼!那你也就别想存在

你我都不存在了,嘿嘿,那所有的人也都……

无法存在

此诗我们安排了四人上场:一人在舞台上,面对麦克风,头套大牛皮纸袋,手捧全开报纸,细声细气地念出全诗第一行前半句:“我站在这里看你”。立刻,全场灯光关闭,由埋伏在观众席右侧的同仁,高高举起手中点亮的打火机,大声念出:“你不看我”。全黑的舞台上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我站在那里看你”,埋伏在左侧的同仁,立刻亮出打火机,大喊:“你不看我”。舞台上念出:“我耐心站在所有的角度所有的空间看你”,观众席正后方有人高举打火机应声大吼:“你都不看我”。如此这般,在黑暗之中,四个声音轮流把诗念完,获得热烈掌声。

表演结束,在后台忙着收道具的我,忽然看到心目中的偶像黄华成,一头钻了进来,不免大吃一惊。他见了大家,伸出双臂来,一一热烈握手,恭喜连连说:“对!对!就是要这样干,才对!走走,我请你们宵夜喝一杯,庆祝一下。”

对黄华成的热情邀约,同仁们都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因为他当年已是大名鼎鼎的搞怪前卫艺术家,是传奇性《剧场》季刊杂志创办人,在他的催生下,台北画坛从1966到1976,十年之间,几乎把战前战后欧美所有的艺术思潮及商业与非商业模式,都温习了一遍,震惊艺坛。

尤其是1966年,他在台北主办“现代诗展”,成为台湾第一个观念艺术活动;受到邀请的现代诗人艺术家如痖弦、洛夫、周梦蝶、邱刚健、黄荷生、黄永松、张照堂,每人自选得意诗作一首,将之具象化,创作成艺术品参展。其中黄华成、黄永松与张照堂三人,以涂鸦现成物,制作观念装置展出。黄华成的作品如《洗手》《禁止随地大小便》及《跳房子》,都令人耳目一新,启发无限。

展览原定在台北西门町圆环展出,遭警察驱离后,被迫撤至台大校园大门附近,又遭校警驱离;最后只好移到偏远的台大活动中心旁,在充满荒草砾石的广场上展出,持续了一个下午,就无可奈何地结束了。那一年,刚刚入辅仁大学英文系的我,与同学闻风而至,却扑了个空,后来,只能在张照堂的黑白记录照片中,想象展览的风采,为之钦羡不已。1999年,美国、加拿大美术馆联合举办“1950—1980全球观念艺术——原创点”回顾展,黄华成的友人应邀将上述作品重制再现,参加展出,留下历史记录,慰他在天之灵。

“现代诗展”之后,十年之间,他专心于艺术创作,很少再与诗坛打交道,若非我多次在现代画展上与他相识联谊,他大约不会有兴趣来看草根社的表演。

黄华成(1935—1996),广东省中山人,1935年出生于南京,在上海度过童年、青少年;1949年,举家迁台,定居台北。1954年,他考入师大美术系(47级),成了刘国松的学弟。在校期间,他对现代文学与电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对“绘画”的独霸性,表示质疑与排斥,曾对同学庄喆表示“我不要兜圈子,我要谨慎地跨出下一步”。

1958年,他入伍服预备军官役,在杨梅当少尉棑长,立志退伍后要拍电影,要“自编、自导、自演,可能的话,自己当摄影指导”。1959年,他被台湾师范大学分配至中学为美术劳作教员,发觉兴趣不合,待不下去;次年,他考入广告公司,觉悟到“现代设计”才是现代艺术的起点,而且还有商业价值。

1961至1967年,他进入台湾电视公司,任节目部美工组美术指导,在存在主义的风潮下,闲时认真写短篇小说及杂记。此时,他开始用“皇城”“伊侬奴君”为笔名写小说;用“BX”画插图;用“黄裕盛”摄影;用“金斗进”写影评;用“黄去”“末名”“林旺”写杂记;用“闻人”“二川”写剧本;用本名来搞他的一人“大台北画派”。

1962年,黄华成联合师大美术系校友举办“黑白展”,率先向台北介绍“波普(Pop)艺术”。画展成员如沈铠、张国雄、高山岚等,都任职于当时著名的广告公司,为台湾美术家投入美术设计,并将之视为正式创作的开始。通过这次史无前例的“艺术/设计”展,他找到了毕生努力的方向,那就是以多媒体的形式,结合商业企划,发展前卫艺术。

为了宣扬新理念,他与同仁创办《剧场》季刊(1965),敦请书法大家国立艺专校长张隆延(1909—2009)题字,综合探讨实验电影、文学、戏剧与艺术;而他自己,则以主编兼美工兼插画的身份,成了第一个利用中文字模,搞现代艺术的文字魔术师。他以错乱重组排版方式,运用中文字体本身,制作插图,一时之间,引人侧目。

在《剧场》季刊上,他发表台湾首出“反戏剧”(Anti-theatre)作品《先知》。女主角在观众席中演出,舞台上只有三道猩红色丝绒幕,自始至终反复交叉无意义的或开或关。接着,他又推出爱尔兰作家贝克特的荒谬剧《等待果陀》,亲自上台,自导自演;不久,又发表“反戏剧”《布景》及电影剧本《金牙》。同年,他在《剧场》杂志举办的第一次“电影发表会”上,推出“实验电影”:《原》及《现代の知性の人气の花嫁》。从现在的眼光看来,当时他的影片,算得上是世界上最早的“录像装置艺术”之一。

1966年黄华成推出“现代诗展”;同年秋,他成立只有他一个人参加的“大台北画派”,发表大台北画派宣言:《66秋展&宣言81条》,密密麻麻地印在画展请帖上,展览在台北海天画廊举行,是台湾首次装置艺术个展,高高举起台北艺坛第一把观念艺术的火炬,点燃了年轻艺术家的眼睛。仿老子《道德经》八十一章的《大台北画派宣言》也是八十一条。

不可悲壮,或,装作悲壮。

反对抽象具象二分法,抛弃之。

介入每一行业,替他们作改革计划。

不可作杀头之事。

不可过分标榜某一心得,像“存在主义”那样小题大作。

保持轻松愉快。

记着,20世纪不是艺术家的世纪。

反对玄学。

享受生活上各种腐朽,研究它。

过去,一部艺术史即一部艺术批评史这一“事实”,告诉你:批评本身不健全。

不作假学问。实在闲着,作四则题(四则运算)也好。

不做无谓的反驳。要睁开眼睛看,来的是左钩拳,还是右拳横扫。

不做洋买办。

丢掉文化包袱。

不许把艺术(小说、戏剧、电影、绘画、etc.)当做饭碗,或津贴家用。

把艺术当一整体看待,找出它们的相互关系,在它们各方面展露你的才识。

与人和平相处。如果别人打你右耳光,你就打他左耳光。

尿急时,可面墙行之。

不起哄,不挤,不作权威状,不一竹竿打倒一船人,不骗鬼吃豆腐。

不用沙骨Sack。也不用奇妙外用膏。靠本事吃饭。

不“从长安出发,(虚幌一招)(很想拔Frost白头毛一根),回到长安”

不躲躲闪闪批评别人。不小家子气。

除了写情书,不该用情书体写文章。把感情从牙缝里剔掉,牙齿才不变坏。

中国人说的“举慧剑斩情丝”,就是这个意思。

不等刘备三顾茅庐。现代没有长手过膝的人种。

一个形容词比两个形容词好。最好不用形容词。试试摆脱比喻,把实体显现。

把艺术从古董、手工艺品、方言(国语外国语)、民歌、装饰、玄学里头筛出来。艺术上的地域性,永远是死路。

把形上、形下、形左、形右、形前、形后的包装纸撕掉,我们要看看形。

英雄崇拜的心理妨害创作。

不把“已知”,变为“未知”。不替人生下独门精义。

如果美不存在,你不能捏造美。真善美→合理。

……

1967年,《剧场》季刊第二次电影发表会上,他推出《作品002》,一部8mm的实验电影,由香港影评人金炳兴主演。影片里,但见主角穿着丁字裤,赤条条无牵挂,在外双溪的山坡草丛杂林中,被扛着摄影机的张照堂追得乱窜,十分狼狈,又非常“存在”。这一年,他又招集画友,共组“不定形艺展”,融合达达与波普艺术,融合综合媒材,以装置的形式,大胆实验创作。

从1968到1970年,黄华成想从小打小闹的个人前卫创作小圈子里突破,走向商业大制作。他千方百计,设法到了香港,要想圆他的导演梦,不幸,写的剧本及拍摄计划,完全不受重视,全遭否决,只能卖文牢骚吐槽度日。闯了两年,一事无成,于是他只好返回台北,重新做人,回到薪水丰厚的老本行,做广告公司的企划与美术设计。

1973年,台湾外销进入全盛期,他被网罗至“经济部”“外贸协会企划部”,派至日本“台湾展览馆”工作,结识商展会场上的日本职员力石好子。两人比手画脚了一个月,结伴回台湾成婚。

从1974到1978年,他与摄影家如庄灵等,为“远景”和“远行”出版社,还有《邮购杂志》设计封面,因为创意十足,独树一帜,令出版界刮目相看,收入丰厚。这些封面设计,连同人像模特儿、摄影师,都由他一人包办,成了他的正式艺术创作。

1976年,他举办“大台北画派十周年展”,是一个没有展览的展览,只制做了一张版画海报,在《雄狮美术》杂志8月号封底刊出广告,说明仅接受国外订货,每张售价一千美金,一组十二张,详列房中武术十二式如下“1.龙翔、2.虎步、3.凤翔、4.蝉附、5.鱼比目、6.偃盖松、7.固精、8.利藏、9.调脉、10.猫鼠同穴、11.燕同心、12.强骨”。总标题为 The Tao of Sex:The Mother of Washington(《性之道:华盛顿他妈》),限量版一百份。他想拿到订金,再行印制,结果不出大家所料:没订户!这个展览在世间唯一的证据与痕迹,就是《雄狮美术》封底的那张广告。

1980到1987年,台北房地产全面兴起,他先后担任“中信房屋”“华美建设”企划设计营销职务,大做售屋广告,同时三进三出“华威葛瑞”广告公司,成为当红的文化创意高手。

1991他开始搜集报纸、杂志,同时录电视、录广播,为晚年写《台湾现代史》做数据库准备,家里逐渐被报纸、书刊、影音带及各类数据塞爆,无法通行。

1992到1996年,台湾房地产及广告业成长停滞,他工作不顺,婚姻失败,生活混乱,烟酒不断,身体日衰。1995年,医生诊断他肺癌末期,宣告他只能再活三个月。

1996年元月,他执意策划“大台北画派30周年新作发表会”,寄发限量请帖,注明“告别展:作品说明会/新作发表会”,请帖背面,印满一页他点名一定要来参观的亲朋好友,并在内页附上自撰画展节目时间表。画展设在台湾大学校友会馆三楼大厅偏僻一角。会场上仍旧没画,也没新作;有的只是友人张照堂帮他复制的一套幻灯片,轮番打在墙上;墙边轮椅中的他,顺着图片,东一句西一句,回忆起自己快意江湖的豪侠一生。

瘦骨嶙峋的他,窝在轮椅里,背着光亮的大玻璃窗,好像一个隐形人,只听见有嘻笑怒骂声,从轮椅中传出,侃侃而谈,坦白自己的恩怨情仇,细数来宾的功过得失。

画展前,他在病床上用十几页A4纸张,拼凑画出一大张黑白素描稿,题为《还我头来!》,说是此乃关老爷头被砍后,在马上大叫“还我头来”的情景。到场参观的人,在他指挥之下,把素描稿拼贴上墙;艺文朋友来了,依着他的指示,捡起事先堆放在地上的竹条,现场动手做了只跛了前脚的大竹马,马上还跨坐了一名无头骑士。

累了一天,最后,他用尽力气,对一位晚到的友人说:“马还不够跛,请再踹一脚。”不久,他因肺癌末期病逝,以多彩多姿的一生,完成了他最后《跛马无头骑士》的黑白作品,好像在无声大喊:“废话少说──看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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