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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接轨”到“对标”: 广州交响乐团的“国际表达”时间

2018-11-29

南方周末 2018-11-29
关键词:交响乐团交响乐乐团

广州交响乐团自1990年代中后期起即开始了乐团国际化的探索,使其超越城市乐团的格局、继而将影响力逐渐扩展到国内乃至海外。目前,广州交响乐团的足迹已达全球五大洲,呈现了中国大陆乐团数量最多的音乐季,并拥有国内最早且唯一由同一乐团连续举办超过二十年的城市新年音乐会品牌。通过建立国际化乐团标准、并尝试进入现代演出市场,广州交响乐团得以与国际音乐大师、世界顶级舞台频繁接触,使交响乐成为沟通东西方文化的方式之一。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张云

余隆的第一个动作:“更改音乐季 起终时间”

1997年,广州珠影乐团大提琴演奏员潘民宪打算报考广州交响乐团时,乐团还叫“广州乐团”。广州乐团组建于1957年,比新中国最早的中央乐团迟一年成立,后者于1996年完成改革,淘汰了40%人员,广州乐团紧随其后。借由一场当时在全国前所未闻的拉幕选拔考试,乐团正式更名,并作为广东省文化体制改革试点单位,尝试打破终身制、“大锅饭”,实行全员竞聘上岗。

一道长长的白幕,把考官与应考者分开,报考者首先演奏考查专业能力的自选曲目,再演奏评委指定曲目,考试时间约二十分钟——这是国际交响乐团常用的招考方式。

通过这种考试,很多年轻的演奏员被安排到重要岗位上,现任乐团首席、副团长张毅,30岁时已经是乐团的小提琴首席,是当时全国最年轻的首席演奏员。但基于当时“没名气、没钱”的局面,乐团无法做出更大规模的改变,时任广州乐团团长余其铿更愿意将那次改革比喻为“煲老火汤”“换位不换血”。

这一年,广州交响乐团还迎来了一位重要成员——曾在法国贝桑松第三十五届国际青年指挥大赛夺冠的香港人叶咏诗。这位“训练型”指挥对乐团业务水平的提高起了重要作用。之后,叶咏诗成为乐团首位音乐总监,为乐团引入了与国际乐团接轨的“音乐季”。1998年5月1日开始,乐团每年会印制一本乐季手册分发宣传,至今已持续22个乐季,是中国大陆交响乐团之最。

“叶咏诗好几次批评我们,说都是职业搞音乐的,连术语都搞不清,有时候外国指挥来,也会生气。”潘民宪忆及自己整理演奏术语的缘起,仅仅是为了学习并精通术语,以便更精准地诠释交响乐作品。

在广州交响乐团工作期间,潘民宪编著了《交响乐演奏术语词典》《交响乐演奏大提琴重点困难片段》——前者已成为国内交响乐领域罕见的专业佳作,潘民宪收录了192首经典作品的演奏术语。在他看来,广州交响乐团专业、完善的音乐季体系,为自己的整理提供了便利。

在广州交响乐团内部,一本被称为“蓝皮书”的蓝色小册子详细记录了“聘任制的实施细则”和“管理条例”。在“管理条例”的“演出机制”章节中,明确规定以“音乐季”及其他艺术生产计划为中心的演出机制。“音乐季”由交响音乐会、专题音乐会、室内音乐会和普及音乐会四个系列组成。乐团需要提前一年订出下一年的演出计划。这意味着广州交响乐团已步入了现代演出市场。

余隆是广州交响乐团的第二任音乐总监,自2003年上任至今。作为活跃在国际舞台的知名指挥家,他的视野为乐团带来了另一重大变化。

此前,广州交响乐团每年的音乐季从5月开始,到第二年2月结束。这是为了配合广州的气候和生活习惯——3月、4月阴雨天多,是演出淡季;2月则通常能赶上新年。但根据国际惯例,音乐季从每年9月开始,持续到第二年的7月——因此,乐团在某些时段想邀请国外的指挥家和演奏家,可能会因为对方在休假而无法实现。

“余隆担任音乐总监开始,制定了一个国际化发展的方向和目标。他从德国留学回来,整个办团理念比较国际化。”余其铿介绍余隆来后的第一个动作:更改音乐季起终时间。

2003年起,乐团在5月至7月间增加了一个临时音乐季,自此乐季每年持续时间与国际接轨,从9月开始,至第二年7月。之后,乐团开始频繁与世界顶级音乐家合作,包括夏尔·迪图瓦、玛莎·阿格里奇、帕尔曼、霍格伍德、潘德列斯基、马友友等。

俄罗斯钢琴家弗拉基米尔·阿什肯纳奇时隔五十多年,在广州交响乐团的乐季音乐会碰到当年比赛的琴友傅聪(注:阿什肯纳奇为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二名,傅聪获第三名);美国指挥家约翰·尼尔森则通过乐团工作人员传递的信件,与另一位加盟乐季演出的知名音乐家恢复中断多年的联系。

除了音乐季,广州交响乐团还以东道主的身份主办了诸多国际性音乐盛事,包括“广州夏季国际音乐节”“广东亚洲音乐节”“广东国际青年音乐周”。

潘民宪曾统计过,在他供职的近二十年里,广州交响乐团演奏场次超过1500次,接触过的乐曲有上千之多。

数得上名头的音乐家,甚至多次跟乐团合作,首席张毅感叹:“哪怕世界最一流的乐团,也很少能在一个音乐季里就和这么多当红的世界一流的艺术大家一起演出。”

“交响乐团是淘汰率 很高的单位”

2001年起,外籍演奏员开始加入乐团,这在当时尚属引人瞩目。为了弥补管乐和打击乐声部相对薄弱,以及各声部间不均衡等问题,2000年,乐团在国际音乐杂志上刊登招聘广告。2001年3月,时任团长余其铿与音乐总监叶咏诗一起到美国茱莉亚音乐学院招聘。最后,50位报名者中有10人脱颖而出。

美国人葛伟诺(Michael Garza)就是其中之一。当时,葛伟诺刚毕业,迫不及待想找一份工作,但大管演奏员在交响乐团的编制一般只有三四位,与管乐历史悠久的欧美国家不同,中国在当时尚缺这方面的人才。于是葛伟诺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加盟广州交响乐团,成为乐团的大管首席,一待就是17年。

此前,葛伟诺甚至没听过乐团的演奏。到来之后,他感觉到整个乐团都有想要改进的想法。“技术不算顶尖,但曲目是跟国际接轨的,排练的时候很认真在改进演奏技巧。”

如今乐团的演职人员来自国内多省份、港澳台,并有不少外籍华裔和外国人。“广州是一个开放包容、海纳百川的城市,千年不衰的商都。”现任团长陈擎说。

对于这样一支多元的团队来说,制度化一直是保持专业水准的基础。乐团里,成员的试奏水平、合奏能力、识谱能力都有严格的要求和规定。演出前乐团的第一次排练,必须达到跟正式演出相当的水准。

“外界都不知道,交响乐团是淘汰率很高的单位。早些年,乐团每年都要考核,拉独奏曲目、协奏曲、乐队片段,由总监、声部首席打分,排名最后的就要淘汰。”潘民宪说。

这意味着每个称职的演奏员都必须面对高强度的练习。张毅在家练习时曾被邻居投诉。“尤其在早年,乐团不会有多余的人轮换,有时要拉独奏,更要提前练习。白天排练,晚上回去练到两三点。我已经把所有做到最好,比如窗户关紧,音量调小……”

“蓝皮书”对排练、演出、着装等诸多事项也有细致的规定——具体到迟到多少分钟、排练手机响有怎样的处罚等。“以前还有过乐季中间开除首席。像演出提前一个小时就得到齐这种事,一开始可能是硬性规定,慢慢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哪怕坐在那里先把气息调整好。”陈擎说。

2009年,19岁的长笛演奏员周炎随团到澳门演出。他和另一位小提琴演奏员因为迟到误了演出。乐团对两人做出处罚——请二人自动辞职,但欢迎第二年再凭本事考回乐团。半年后,周炎考回乐团,不久还当上长笛副首席。

葛伟诺欣赏广州交响乐团的包容友好。他喜欢《红旗颂》,赞赏陈怡、周龙、陈其钢等音乐家,并对中国的工作氛围深为感恩。他曾回美国待过一年,但最终还是选择继续留在广州交响乐团。但他也感觉到某些变化。十几年前,外籍演奏员在中国交响乐团中颇有“地位”,如今,“像我这样的‘老人家都应该感到压力”。

中提琴演奏员张与娜至今都记得2005年刚入团时的紧张。“新毕业的年轻人总是有点小个性,原来的团长余其铿先生就曾明确要求新人,任何耍性子或者不把规章制度当回事的行为是绝对不允许的,就算你的业务再好也没用。”

“你们演得不错。 放松,再放松一点”

“我可以说是一路随乐团成长起来的,在学校里我只是学了拉琴的技术,在广州交响乐团,几乎每周跟不同的指挥家、独奏家合作,从中学到很多知识。”张毅如今是广州交响乐团副团长,曾获过广东省优秀音乐家奖。

2001年,广州交响乐团启动第一次欧洲巡演。彼时正值中国和奥地利建交30周年之际,广州交响乐团作为中国交响乐的代表进入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他们也是当时惟一获此机会的省级交响乐团。

据张毅回忆,演出场地的音响效果很好,声音变得很好,心情既激动又紧张。“演完上半场,余(其铿)团长说‘你们演得不错。放松,再放松一点。”

余其铿后来在《东方时空》评论那次演出是广州交响乐团打开国际市场的“敲门砖”。“靠的是卖票不是送票,而且从整个售票情况来讲,应该说是非常良好。”

葛伟诺则对当年另一场与李云迪在德国柏林的合作印象深刻。“因为适应天气、场地,大家比较累,加上紧张,有节奏快慢、把握不准确的情况。”

那次欧洲之行的最后一场演出结束当晚,欧洲三家经纪公司就与乐团洽谈2003年在欧洲六国进行访问演出的合作。

在潘民宪记忆里,最初几年,乐团每次出国,都能带几个演奏员回来。“他们听了我们的演奏就说想来,参加乐团的考试。”

张与娜入团第二年,就跟随乐团到美、日演出,令她特别惊喜,张与娜至今记得,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小提琴协奏曲《梁山泊与祝英台》的声音响起时,现场很多华侨都落泪了。

2003年,乐团在法国香榭丽舍演出,还颇为在意外界的评论,乐团成员压力很大,也很疲惫,半夜走廊上还传来了打呼的声音。2005年,乐团在三周内辗转美国、日本等国演出。等到2008年、2009年出访时,乐团成员忽然发现,大家轻松了很多,候场时就跟在广州演出一样,还聊着天。如今,广州交响乐团已成为国内惟一一个在世界五大洲留下演出足迹的乐团。

2017年,乐团来到英国、意大利,在两国的5个剧场演出,被认为呈现了有史以来最好的表演。“第一次去英国,演完第一场,就有当地经纪公司的朋友给我发邮件,说我们可以跟英国任何一个乐团媲美。”陈擎说。2017年,广州交响乐团第一次访问英国,恰逢中英建交45周年。

“财政上的规划很重要,拥有资金、档期、客席音乐家等,完全具备了,才能对外公布。近来广州经济的快速增长也大大推动了文化艺术的发展。”陈擎说,“广东作为国家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出于对外经贸、文化交流的需要,乐团作为‘广东文化名片频繁亮相世界舞台”。

2003年底,作为广东省参加法国“中国文化年”活动的第一个省属大型文化交流项目,乐团启动第二次欧洲、非洲巡演,第一站到访巴黎的香榭丽舍剧院。

2009年的欧洲之行,则是广州交响乐团应比利时“欧罗巴利亚中国艺术节”及德国柏林的“亚太周”两大欧洲艺术节的邀请参加。“以前国家级的艺术节开幕演出基本上都是歌舞,欧罗巴利亚那次开场就是交响乐,也说明了对交响乐这一国际性语言的自信。”陈擎说。

委约创作国际化

“文化的交流和输出,很大程度还是依靠作品。”陈擎说。

2004年起,广州交响乐团每个音乐季都会上演至少一部音乐会版歌剧,还与多个世界著名团体合作过芭蕾舞剧。

波兰作曲家潘德列斯基对广州交响乐团最早的认知,就来自2000年乐团为歌剧《少年维特的烦恼》做的伴奏。他曾在参加第三届北京国际音乐节时这样评价:“这是我听过的中国乐团最好的声音。”

之后,广州交响乐团建立了委约机制,被誉为“当世贝多芬”的潘德列斯基受广州交响乐团和德国德累斯顿爱乐乐团联合委约,以德文版中国古典诗词作为歌词文本,创作了《第六交响曲(中国诗歌)》。

“其中的‘异乡来自李白的《静夜思》,这个作品是唱词版的,实际上又回归到了中国诗歌的本身,也让我们知道在西方人的审美眼光中是怎么理解中国文化、意境。这类作品需要我们静下心来去听,所以排练时我与演奏者说,很多歌词需要你们重新去了解。”音乐总监余隆认为,在当代,观念和技法的变革使中国和西方在作曲领域同处于一个新的起跑线上,向作曲家委约作品就是希望能创作出成为世界性经典的、新的中国作品。

“我们要利用交响乐平台,用全世界能听懂的语言讲好中国故事。”陈擎说。

早些年,中国乐团能拿到国外演奏的作品屈指可数,其中被反复演奏的有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2014年,广州交响乐团到澳洲演出时,这首曲子就在堪培拉的主办方要求之列。其中有一段著名的长笛独奏片段,当时由周炎在该场音乐会上演奏。演出结束后,一对澳洲母女在后台等他。“女孩也在学长笛,她们说希望有机会去中国交流。” 那次访澳演出中,广州交响乐团还演奏了华裔作曲家周龙于1992年所写的《霸王卸甲》、北京作曲家郭文景2007年为弦乐团创作的《中国民歌组曲》,以及面世才一年的作品《度》。《度》是上海交响乐团联合中国爱乐、广州交响乐团共同委约中国青年作曲家赵麟创作的二重协奏曲,以玄奘取经的故事为背景,将笙与大提琴两种中西乐器巧妙结合。2017年,广州交响乐团首次访英时,也演出了《度》。

广州交响乐团还向作曲家谭盾、叶小纲等人委约创作。谭盾创作的《霸王别姬》已成为乐团的常演曲目之一,被认为是京剧青衣与钢琴的交响诗——采用单乐章交响诗的结构,以京剧曲牌与唱段为基调,钢琴声化身乱世英雄项羽与虞姬对话,呈现京韵和诗意的融合。

2018年,广州交响乐团成立61周年。据中国交响乐发展基金会2016年的统计,国内职业乐团已达72家,不仅各省拥有自己的省级交响乐团,不少城市也开始建立自己的交响乐团。

“从乐团、人才到作品,中国交响乐正在集团式地迅猛发展。北、上、广的乐团,都有世界一流的建制和演奏水平;乐团人才越来越多,几乎任何器乐领域,都有国际比赛的获奖者,中国演奏者的水平跟国际相差无几;从作品来说,谭盾、陈怡、周龙、陈其钢等都有非常出色的作品享有盛誉,包括获普利策音乐奖的英文《白蛇传》等。中国的交响乐,已经能与国际接轨、‘对标。”陈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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