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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永远盯着更远的一条地平线”

2018-11-29

南方周末 2018-11-29
关键词:南方周末诗歌

南方周末记者 朱又可

发自布达佩斯

诗人杨炼似乎永远乐观、不羁,溢出真诚的笑,似乎有无尽的精力。正如他说:“我每到机场、火车站,虽不乏漂泊的苍凉,同时更有兴奋,因为马背上的民族,眼睛永远盯着更远的一条地平线。你向前,地平线也向远处推移。”

杨炼有四分之一蒙古族血统,他祖母是第一代可以和汉族通婚的满蒙人。他形容,祖母家那种蒙古性格“可以叫淳朴,也可以叫不懂事儿”。票号要倒闭,派人送回去两大车银子,被她父亲以家里放不下为由赶走,银子也不知所终。她家后来“败落得很惨”。

杨炼的曾祖父从清朝宫廷画家溥雪斋手里买来老宅,院里的太湖石由圆明园废墟搬来,假山、回廊,金丝楠木雕的格栅,“漂亮极了”。曾祖父后来经营了北京内城第一个现代戏园子吉祥戏院,梅兰芳就是从吉祥唱出来的。他本来对杨炼的父亲寄予厚望,想让他将来传承家业。没想到少东家“是一个天生的理想主义者,痛恨做买卖,后来干脆投奔了共产党”。杨炼说,96岁的父亲至今对京剧往事如数家珍。

杨炼的父母1949年后被派到瑞士的大使馆工作。他出生于伯尔尼,但不到一岁就在摇篮里随父母回到北京。1978年,杨炼跟北岛、芒克等人的《今天》杂志结识,后来成为“今天文学研究会”七理事之一。1988年他跨出国门,开始30年的环球漂泊,从此和各国诗人一样,“诗歌是我们唯一的母语”。

“不管我人在哪儿,我的中文创作就是中国文学传统的根。不管面对谁,只要我说中文,这就是一个中国的标志。”杨炼说,“我心理上从不悲悲戚戚,而是充满积极、光明正大甚至骄傲的感觉。”他总是从历史转型的视野看待中国当下现实,在他的反思中,插队的北京黄土南店,黄土高原上的半坡遗址,一直到他漂泊的蓝色大海,其实都是一个“同心圆”。

杨炼总能找到当下可为的“小事”:他创意举办了北京文艺网国际华文诗歌节,鹿特丹与北京同步的网上诗歌节,推动农民工诗歌,参与编辑出版大部头英译当代中文诗选《玉梯》。

这些年,杨炼活跃在世界诗坛,屡屡获奖。2018年,他获得有“诗歌的诺贝尔奖”之称的“雅努斯·潘诺尼乌斯国际诗歌大奖”,跻身于菲林盖蒂、阿多尼斯、博纳富瓦和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等当代最重要的诗人之列,是获奖的第一位中文诗人。

“杨炼的诗歌跨越了中国大陆、台湾和海外空间,以及古代和当代中文诗歌的时间,彰显出‘天才与激情贯穿了这些诗歌的‘超越时间的生活。”2018年9月15日,杨炼在古城佩奇从身兼匈牙利总理首席文化顾问、评委会主席的苏契·盖佐和匈牙利文化部长彼得·费凯迪手中接受奖座和获奖证书。

“今天的诗歌,是个体诗学的时代。深度,同时衡量着人与诗的个性。诗歌沉潜在海底,漆黑、冷静地审视着风波险恶的世界。”杨炼在以《一只海蝴蝶》为题的受奖演说中讲道。

赴匈牙利期间,南方周末记者记录下了与杨炼的“多瑙河十日谈”。

“六七千年的时间, 被一句‘老规矩 就抹平了”

南方周末:你的组诗《诺日朗》的创作背景是怎样的?

杨炼:1980年,我第一次漫游大西北,先到兰州,又沿着河西走廊一直跑到敦煌。那次旅行,我在笔记本上记的一两百个诗题,后来浓缩成《半坡》《敦煌》两个大组诗。稍后,我又有机会去九寨沟。那里有一片森林像刚刚遭到轰炸,倒下的林木呈爆炸状,东倒西歪,四射散开,像一片废墟,带着强烈的命运感。我记了一大堆笔记,后来很多用进了《诺日朗》。

之后回成都,到重庆,坐船下三峡,经过秭归时我专门去造访屈原故居。秭归文化馆里,有一位研究民间音乐的人,给我介绍了秭归地区葬礼的形式,当地叫它“老人鼓”。老人去世以后,不用任何其他乐器,只沿街敲几十面大鼓,打出不同的节奏,走一段停下来唱一段。有领唱有合唱,有宣叙性地歌唱死者生平等等,这就是后来我用在《诺日朗》第五段《午夜的庆典》里的那个仪式。那个葬礼仪式,也许是一路从屈原时代传下来的?

回到北京写完《半坡》和《敦煌》,诺日朗的形象很自然地涌入我的脑海。它紧扣着我的人生经验。苦难再多,也都是对人类精神的启示。可以说《诺日朗》如有神助,自然而然地获得了某种宗教性,《半坡》《敦煌》《诺日朗》层层轮回,构成了整体。和社会性相比,这组诗的诗学含义重要得多。

南方周末:虽然你主要住在大城市,但你很早就离开它,到民间寻找你感受和表达的内涵。

杨炼:对。我插队的几年经验,启蒙了我对人生、对中国的认识。中国的问题,更有历史和文化的深度。我走出城市,就要挣脱局限性,到偏远之处、乡野之间,到民间,汲取大自然的原始生命力,这恰是一种反叛。

我插队的村子名叫黄土南店,就在北京北郊西三旗、回龙观。这个名字很有象征性,就像中国黄土文化的诨名,直接定位在它的核心点上。我写插队记忆的长篇散文题为《骨灰瓮》。十余年前我回到黄土南店,发现村子已经完全消失了,宅基地都卖给房地产商了。它变成了一个别墅小区,我住过的知青小屋,跟女朋友谈恋爱的池塘,黄土路、场院、大槐树……统统被埋在了灰暗的水泥板之下。这块水泥板,对我来说就是一只骨灰瓮。

我母亲真正的骨灰瓮,她1976年去世后一直保存在我的“鬼府”房间里。后来我在外漂流,竟然被偷走了。大概有人进屋后找不到值钱的东西,只有这只盒子看上去还不错,估计他打开会吓一大跳。所以我写道:我母亲的死,丢了。

1980年,我到西安半坡遗址去玩,六千年前的遗址。我一边走一边读导游小册子,忽然一行字跳入眼帘:墓地在村庄北边,所有被埋葬的成年人,头都朝西。我耳边像炸了一颗炸弹!六七千年的时间,被一句“老规矩”就抹平了!我一直强调中国历史和文化的深度,这就是活生生的经验。

南方周末:你跟《今天》那些诗人,包括顾城接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杨炼:我第一次是跟顾城摸着黑,冒着小雨夜访《今天》编辑部。地址印在《今天》上:东四十四条76号。我们找到那个小破砖门楼,心怀忐忑地一推门,门开着,里边没人,再一叫,转出一个英俊青年,说我是芒克。顾城像见到大师似的,赶紧掏出一卷诗请教,老芒克煞有介事地给顾城指点了一下:这个句子好,那个句子不行等等。说了一会儿大家饿了,就问有吃的没有。当时芒克的女朋友是毛毛,说只有面条。于是面条下锅,呼噜呼噜一吃,也没有大师了,全成了朋友。后来才知道,《今天》从来只有面条。

哪个中国诗人听到大雁的叫声,不会唤起乡愁?

南方周末:你说“同心圆”,就是把整个世界的经验和中国合为一体,它不构成一种分裂和矛盾吗?

杨炼:我常被问到:你出国前后的作品是不是有很大的改变?我的回答很清晰:没有。更准确地说,是国际经验印证了我在中国的经验和思考。我们出国以后,经历了很多外在变化,住过到处漏雨的破屋,也住过漂亮的大房子,日子越过越好。但同时整个世界也在急速变化,出国时还在“冷战”中,而后全球化、商业化接踵而至,简直没有一秒钟停歇,也对每个人和每个文化提出了深刻问题。

我出国后完成的第一部短诗集题为《无人称》,诗句比以前变得大大锋利,就像我要拼命伸手去抓那陌生的、抓不住的现实。1993年在澳大利亚悉尼,我写出《大海停止之处》组诗,这是在国外第一次恢复使用大结构,来处理某种较为完整的漂泊经验。我要用这组诗“创造出”一种思想纵深:既把握现实的悲剧性,又凝聚起强烈的精神能量。这组诗的结尾一行,“这是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请想象我站在海边的悬崖上,看着自己乘着一条小船,出海和远去。这里内涵着,所有外在漂泊,其实都是内心旅程的一部分。这个句子一落到纸上,我就明白了,现在我可以继续写下去。

那之后,我开始动笔写长诗《同心圆》,用一个同心圆思维,涵括中国、外国、自我、他人、中文、外语、当下、历史,乃至无限的时空等等。《同心圆》的圆心,仍然可以回溯当年屈原在《天问》中设定的诗人形象:一个永远的提问者。我必须在每一部作品中提出更深的问题。

南方周末:你有一部短诗集叫《李河谷的诗》,“李河谷”是什么?

杨炼:李河谷,英文是Lee Valley,那是伦敦北部的一条河流。萨克森人占领英国的时候,它曾是两个萨克森王国之间的一条国界。李河谷流入泰晤士河的地方,建成了2012年伦敦奥运会的奥林匹克公园。我家附近,走路十来分钟,就是属于李河谷的一片原始沼泽保留地。我经常到那里去散步。那里保留了伦敦建立城市之前的样子,有各种野生植物,大片大片的芦苇,也有无数野生动物像鸭子、天鹅、大雁等等,甚至夏夜我睡在床上,能听到远处大雁的雁鸣。哪个中国诗人听到大雁的叫声,不会唤起乡愁?我给《李河谷的诗》写了一篇序言,叫《雁对我说》。

大概搬到伦敦四五年之后,房子买下来了。11月的一个傍晚,我站在厨房里,眺望后面的一片苹果园。伦敦深秋的暮色中,我的眼睛像不自觉地寻找着什么。我突然发现,原来是在找那根横枝上,每年都挂着的最后一只苹果。果然,苹果就挂在那儿。

我当时心头一震。伦敦在我住了四年后,已经站出了我的环球漂流,成了我的一种“本地”。但问题来了:我怎么可能获得一个“外国的本地”?它不是我长大的颐和园,夏天游泳,冬天滑冰问都不用问就知道。这个伦敦本地,包含了我全部的国际经历,它是一种“本地中的国际”。《李河谷的诗》中,意象极为贴近伦敦,越贴近“这个地点”,越凸显所有地点上的漂泊。

南方周末:你什么时候感觉大海不再是异己的、外在的东西?

杨炼:作为在中国长大,连插队都插在“黄土店”里的中国人,我对大海非常陌生。大海几乎是一个抽象的东西,一道不可逾越的墙,碧蓝无边、高不可攀。当突然被抛到新西兰,住在和海近在咫尺的地方,我很想写海。可是五年之久,我写不出来或写不到位,连我把手伸到海水里,还是能觉得海和我之间隔着一层。大海和我是绝缘的。

这是和我对黄土的感觉相比。在中国,我的汗水、记忆,让黄土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或者我的身体就是大地凸起的一小块,触摸我就是触摸它。可刚出国,海和我远没有这种深刻的关联,我不能在我里面摸到大海。

直到1993年,我又到澳大利亚的悉尼大学做访问学者。一天,我走到悉尼外面太平洋岸边的一个悬崖上,海浪在脚下砰砰拍击,悬崖像船头,不停向大海驶出。那一瞬间,“大海停止之处”这个句子没来由地跳到我头脑里,击中了我。

“到底有没有自己的 诗歌美学”

南方周末:你认为的那种诗歌的美学是什么?读你的诗,不管是长的还是短的,都感觉它始终是一种特别饱满的激情,你的美学追求是什么?

杨炼:“饱满”这个感觉很对。如果用一个词定义我对诗歌的要求,我还是喜欢用“深度”一词。我们个人的命运,又绞缠着中国、中文的命运。我们经历的历史,都埋在我们小小的躯体之内。一个人的思想,包括了整个世界的纵深,那个深不可测、摸不到底的状态。内容太简单肤浅的“诗”,配不上我们的经历。

诗意的深度,一定要通过语言的深度来印证,要呈现在创造性的语言之内。诗不仅仅是“说出”什么,它必须成为语言本身。语言的、意象的创造力,是一个层次;此外,形式的、结构的创造力,是另一个层次。还有最深的,那就是音乐性的层次。就像听一首交响乐,我们能在大气和想象中,重建和“把握”那件完整的作品,让我们感到一首诗的圆满自足。在德国柏林“超前研究中心”,有学者挑战我,硬要我给诗歌一个“科学的”定义,我回去想了一夜,给出了一个说法:诗歌是一种建构在语言音乐性上的文学形式,以此传递多层次的人生经验。

中国的七律,显然深深植根在汉字的声调美学上。离开了方块字的空间视觉性,无法谈对仗;离开了汉字的声调音韵,也不能谈平仄,七律、七绝这些最典型的中国古典诗歌形式,就不可能存在。并非唐朝人突然都变成了诗歌天才,唐诗的兴盛,仅仅因为经历了上千年摸索递进,汉语诗歌形式终于获得了充分表达的可能性。

当代中文诗形式,仍然应该体现出对汉语音乐性的深刻占有。换句话说,当代中文诗绝不该粗糙简陋,我们还要追求精美和讲究,因为我们写的是诗!其他国家的诗歌大师中有同样的案例,典型如爱尔兰的叶芝,他是现代英诗的开山鼻祖之一,但如果你仔细读他晚期的诗歌,会惊叹于其形式之完整、韵脚之严格、语感之遒劲,堪称古典诗歌的大师。正因为有这样的功力,他写任何体裁,都不失大师手笔。

更典型的例子是庞德,如果只看他的《诗章》,你可能会感到庞德失控了,像掉进了无穷无尽的语言洪流。但这是错觉,你再读读他的短诗,就会被他驾驭形式的能力震惊。这首诗里,庞德借用英国狮心王理查的第一人称,写得满口粗话,可诗韵、节奏、形式一丝不苟,严格遵照古体。余光中的翻译也非常漂亮,他把“我”都翻译成了“俺”,脏话连篇,却与诗律处处暗合,这才真叫高手!

这一点上,庞德与近代中国一些老先生遥相呼应,比如我们的好友、著名翻译家杨宪益,是一个写旧体打油诗的高手。他的对仗有时让我哈哈大笑,比如他敢拿“金屋藏娇”对仗“银翘解毒”,简直令人拍案叫绝。这里还有讽喻,“金屋藏娇”写的是官员们的“小蜜”,“银翘解毒”说官员们出国买春药。他跟庞德有异曲同工之妙,化用最严格的古典形式,却写出极为口语的现代诗。

语言形式体现在一部作品各层次的整体结构里。我说过,结构是最深层次的诗意表述。例如《神曲》,通过一位诗人漫游地狱、净界、天堂,裁判了古往今来整个人类。中国古典诗歌里,屈原是汉语大结构诗歌空间传统的第一人,很可惜也是最后一人。看看他的《天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一路问起,从宇宙创始,穿越神话、历史、现实,直到他自己,近两百提问而不屑回答,这是何等的气派和能量。

与屈原同时代的老子、庄子、孔子,包括公孙龙子们,比比皆是这样的思想人物,他们合成了中国思想的黄金时代。但这种辉煌,随着汉朝“独尊儒术”的专制而熄灭了。后来中国的诗歌传统虽然形式上越来越完美,但很可惜,其精神活力已经遭到了阉割,越来越沦为漂亮而空洞的装饰。它的生命力,没法跟文艺复兴以后的欧洲诗歌相比。只有到20世纪,这“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给了我们新的可能性,可能重新衔接上自己真正的精神资源,同时与世界精神资源相汇合。

回到我的诗歌美学,我觉得“深度”这个词,能打通古今中外,用我的归纳就是:独立思考为体,古今中外为用。今天世界诗坛看一个中文诗人,也还要看你到底有没有自己的诗歌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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