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以外
2018-11-29王陆
王陆
春天在哪儿都是一个样儿,就像年轻人,捏哪儿都是鲜嫩的。夸贊春天,就是夸赞年轻。
可是,怪,我对春天兴趣不大。鲜嫩的东西不过是开始,它到夏天到秋天特别是到冬天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它到十年后五十年后又是一个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地表上,鲜嫩的东西远远多于成熟的东西,比如草,比如花,比如梦,比如誓言,所谓春木载荣,也都是不确定的。像我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要做一朵向阳花。向阳花有什么好呢?说“花儿朝阳开,花朵磨盘大”。可这花儿能开多久呢?能不能碰到虫害碰到风暴?这花落之后是什么样呢?是硕果累累还是颗粒无收?这些从来没有人告诉我。我却可以告诉你,杏花开不过十天,玉兰开不过十五天,我家有棵芙蓉树,树干壮朗,枝叶华盖,到了五月那芙蓉花开得,是一片飘红,紧贴形势。可又能怎么样呢?今年一场小风雨,它就倒了,一看根部,原来有万千蚂蚁镂空。
春色一时,实在不算什么。
中国自古多闲人,闲人多愿意用花草来喻人或言志。其实春天再好的花草,即便是兰草荷花,也都是一时形态,不靠谱,用它来形容人,那是贬低人。人虽也在地表,却要比春天宽广。像老农,他不在意春天是红是绿,他的心思在秋天,看果实大小。一年一年,都这样,指望着果实,要不,谁还爱劳动呢?看文森特·梵高的画,都去看《向日葵》,看《鸢尾花》,我却偏爱《吃土豆的人》,农民一家五口灰头土脸,围着餐桌,空中散发着熏肉、烟草、咖啡和土豆的混合蒸气。看他们着装,很厚实,应该是经历了深秋,开始了冬天。
我也喜欢深秋到冬天这一段。在大连,四季里冬天最长,从11月到来年2月底,都算冬天。我写文章,爱在冬天里写。为什么呢?因为冬天里经验和回忆最多,可以收取,可以腌制。说到腌制,想到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在大连海洋渔业总公司学校教书的那段经历。学校在渔村里,我住学校,和周围老渔民熟。到初冬鲭鱼捕汛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腌鱼,摆一层鱼,撒一层盐,晒八分干,再层层装坛封口,可留吃一冬。到寒冬腊月的时候,进他们家,总是闻着一股子咸腥味儿。这鱼端不上桌,待不了客,但自己吃起来,就着米饭就着饼子,怎么吃也吃不够。要是和干萝卜片一起炖,能泛出一层厚厚的铜色鱼油,那味道什么鲜鱼活虾也比不了。如果说秋收的土豆可比作成熟,那冬天的腌鱼应该是世代经验了吧?腌坛老鱼,骨为肉,肉为骨,高过四季。
想到黛玉葬花。不怪黛玉,毕竟年幼任性,不知人异于花草,殊于鸟兽。“春尽红颜老”其实是好事,人不经皮肉风霜,怎能有精神变局呢?
又想到大地人参。人参不见花,存几十年上百年,不掉皮,不变形,皮有皱斑,形如脊骨。生命能守成这样,才有价值。
又想到我家那块矿石。这矿石,像拳头大。学生送我的,是他工作后采集的矿石,叫富矿石,青色夹红纹,可以炼铜。炼出铜,能铸成钟。晨钟暮鼓,四季响彻,多好!
又想到,人类好像没有谁愿用矿石作比。我今天一试,用矿石给自己造一个句子:不装作春天,不取悦风景,如果没有地下河流经土豆田,那就选一处山川,做一堵挡风的层岩,或者一座出海的礁岛。
[选自百花文艺出版社《散文2017精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