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秀:忠实原作并不容易
2018-11-29孙佳音
孙佳音
“这个勋章,真的不是给我个人的。”著名配音艺术家、译制导演苏秀于今年7月被授予“法国文化艺术骑士勋章”。法国文化艺术勋章是法国政府授予文学艺术界的最高荣誉,法国驻上海总领事柯瑞宇在给苏秀的函件上写道:“您通过卓越的职业生涯为法国文化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正是由于您的才华和您出色的配音工作,您让中国观众发现了法国电影的珍品,我衷心地感谢您。”
近期,92岁的苏秀做客《检察风云》,“虽然荣誉是给我个人的,但如果没有翻译,没有演员们共同来完成那些作品,我个人什么也干不了。我真的只是一个代表而已。”不过,这位满头银发的“代表”,很愿意跟我们分享自己是如何译制出《虎口脱险》,和那一部部佳作名篇的……
在迄今为止长达68年的配音生涯中,苏秀曾经担任《虎口脱险》《包法利夫人》等法国电影、《玛丽安娜——拿破仑的一颗明星》《笑面人》《巴黎的秘密》《莫勒警长》《高老头》《邦斯舅舅》等法国电视剧的译制导演,为《红与黑》等法国电影的主要或重要角色配音。
《检察风云》:电影《虎口脱险》,不仅是一部关于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命运颠沛流离的故事片,也是首次在大银幕上以沦陷题材拍摄的喜剧片。片中那个机智、幽默的乐队指挥,便给中国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和您领衔的译制团队精益求精的努力密不可分。您当时是主动请缨的吗?
苏秀:在我们第一次看《虎口脱险》工作片的时候,我就在心中暗暗祈盼,最好能把这部电影的译制导演交给我。后来老陈(译制片老厂长陈叙一)真的把这个片子交给了我,当时真是非常非常开心。我接触过很多反法西斯电影,但从未看到过用闹剧来表现这一人类劫难的。
我一向喜爱喜剧,喜剧的表演不是去胳肢人,而是情节和情绪的反应与正常情况的错位,《虎口脱险》正是以大写意的手法嘲笑了法西斯的愚蠢。如片中“审讯”那场戏,指挥家和油漆匠为了拖延时间,等待大家救援。大谈什么“第一次世界大战,一共打了四年”,竟能引得阿赫巴赫也跟着拖着哭腔说,“四年呐,四年呐”,这时指挥家和阿赫巴赫都是真情实感的,而不是故意去追求喜剧效果。
《检察风云》:能讲讲如何让外国演员自己说上了中国话吗?
苏秀:译制导演,也是导演。老厂长陈叙一(代表作《简·爱》等)总是反复强调译制导演的基本功就是理解原片,要搞清楚原片的编剧、导演想通过他的电影表达什么,又是通过什么方式表达的。大概没有人会像我们那样看电影,真是把电影掰开揉碎了地看。为了最终让中文台词与原片的演员表演贴切,让人感觉就是外国演员自己在说中国话,我们会把影片剪成二三百个小段,接成循环,反复地看。老陈要求我们像分析一篇文章一样去分析影片的起承转合,怎样开的头,怎样结的尾,哪儿是大段落,哪儿是小段落,哪儿是高潮,哪儿是转折……就这样,对台词、镜头、色彩、音乐进行反复、细致地观摩,才能慢慢走进故事、走近人物,理解原片导演的表达和意图。
《检察风云》:理解一部电影,是不是还得跳出电影本身,去理解它的时代背景和人物关系?
苏秀:理解原片是个无限广阔的天地,你理解得越细致、越具体,你配音出来的影片就越生动。生动和深刻也是没有边际的,包括历史地理、风土人情,你有多少知识、读过多少书,都不会嫌多。空下来,我就会读翻译小说,以便熟悉各国的风土人情、各色人等的思维方式。不仅如此,陈叙一还建议翻译和导演读读《圣经》,因为西方人生活中经常会用到圣经典故。为了丰富文化素养,他还提倡大家背唐诗、听评弹、看话剧。那时,我们厂里的学习气氛非常浓,不录音的时候,你会看到,休息室中常常是人手一本书。
《检察风云》:那么台词呢?是翻译来做,还是由导演把关?
苏秀:主要是翻译来完成,但作为导演,我也会一点日语、英语、法语、俄语的皮毛,好方便跟翻译沟通。但更重要的是,台词必须是“人物”的语言,角色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年龄,以及他和他的谈话对手是什么关系等等。你不能让一个意大利的小偷,说英国绅士的语言。也不能让一个外交官,在卧室里和他妻子闲聊的谈话,和他在外交谈判桌上用的语言一样。此外,还要考虑影片的风格、样式、时代背景。比如《虎口脱险》是个闹剧,台词都如同“相声”。油漆匠说“打死我,我也不说”,指挥接口说“打死你,我也不说”。
而像《尼罗河上的惨案》这样的推理片,台词则必须严谨,而且必须注意前后呼应。所以,要当好一个合格的译制片翻译,决不单单是英文好就能胜任的。他跟导演一样,也必须熟知各色人等的语言习惯、各个国家的社会风俗,和起码的历史、地理知识。
《检察风云》:自己吃透了,理解了,台词也做好了,又要如何传达给配音员们?
苏秀:当时译制片厂规定,每部影片录音之前,导演要对全组讲戏。讲戏也就是检验你对戏理解的深浅。讲戏必须结合生产需要,不能讲空话。比如陈叙一讲到《噩梦》中的黑人女大学生,她生活在北方的加利福尼亚州,那是个殖民城市,不太可能有种族歧视。她能在假期和白人女同学一起驾车出游,也说明她从未因自己的肤色受到过歧视。所以,她对南方的黑人表现出的逆来顺受,完全不能理解。这些表明影片作者认为:美国的种族歧视,只是在南方……
作为导演,我认为不管影片作者所表达的思想和我们的观念有多么不同,我们都无权去改变它,因为那才能让我们看到外国社会的真实情况并了解当地人民的思想。
《检察风云》:配音演员们,是如何消化了角色,然后“原汁原味”地将其呈献到中国观众面前的?
苏秀:演员们为了吃透原片演员是如何诠释人物的,少说也会看十来遍(自己有戏的主要场次),甚至几十遍。在这个过程中,原片的人物就会逐渐在他的脑子里活起来,配音演员渐渐会感受到角色所感受到一切,使中文台词和原片的表演融为一体。
比如邱岳峰,他节奏感极强,和他一起跳舞,被他带着前进、后退、旋转,会使人感到自己和音乐完全融为了一体。和他配戏也是如此,他从来不是一字一句地抓口型,而是完全掌握了人物的节奏,所以他曾开玩笑说:“我可以背对银幕配戏。”
为了《虎口脱险》中指挥乐队排练那场亮相戏,我不知道尚华念过多少遍台词,也不知道他在放映间排练过多少次,我只知道,那几天他的血压升到了190,他还坚决不许我向领导汇报,说“我好不容易抓到人物的感觉了,一休息,感觉就跑了”。
《检察风云》:在您印象里,还有没有人比尚华更用功?
苏秀:有一个人可能比尚华更加刻苦。我们准备戏,一般大概六七分,然后进棚,排练时候再抓一点即兴的东西。但是他从进棚开始,台词就一个字也不会错。不管是等待开会还是等着看电影,只要有点空闲,他都会看剧本、念台词。这个几十年如一日努力、自律的人其實拥有天生漂亮的嗓音,是万千少男少女心中的配音王子,他叫童自荣。
《检察风云》:您怀念当年和大家在一起的配音时光吗?
苏秀:是的,因为我非常非常喜爱我的工作。它不但能让我接触到世界各国的电影(那是一个何等缤纷的世界!),而且还能让我有机会扮演各种各样的人物,从小偷妻子到罗马女王,从淳朴的农妇到圣洁的修女,一会儿是法国贵族小姐,一会儿是沙皇俄国的革命家……这些人物的故事,简直就是一个林林总总的万花筒。
20世纪90年代初,老厂长陈叙一已经病情严重,曹雷等人去看望他,安慰他说:“你放心,你的事业我们会继续下去。”那时,他已经不能说话,他在一块小黑板上写道:“不是我的事业,是我爱的事业。”并拿笔在“爱”字上用力戳了几下。
至今我还记得。1950年9月7日,我穿着列宁装,骄傲地踏进了上海电影制片厂翻译组的大门,成了新中国第一代配音演员。就像是穿上了一双红舞鞋,不停地跳,再也停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