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思潮与教育公正
——英国1944年教育改革动因探析
2018-11-29唐秋香顾銮斋
唐秋香 顾銮斋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教育公正与机会平等是英国20世纪教育改革的一个主旋律。综观这些改革,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事实,即除了1988年法案,另外3个主要法案都是在战争期间获得通过的。1902年法案是在布尔战争期间孕育的,当和平协议签订时,关键的辩论就开始了;1918年法案在一战停战协议签署前3个月最终获得通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对德战争结束前8个月,关于教育的议案获得立法。对此,美国著名教育家艾萨克·康德尔(I.L.Kandel)评价说:“英国教育总是在发生社会或政治危机的时刻取得最大的进展。”[注][美]艾萨克·康德尔著、王承绪等译:《教育的新时代——比较研究》,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4页。尽管人们对这些法案评价不一,但它们使人们多年的夙愿变成了法律,标志着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的开始。
1944年教育法案是英国战后40多年教育领域的奠基石,受到国内外学者关注,但这些宏观考察英国教育发展史的著作或专题论文多侧重叙述和介绍它的具体内容、实施过程和实施效果。[注]代表性的作品包括:S.J.Curtis.History of Education in Great Britain.Harper Collins Distribution Services,1967; P.Sharp and J.Dunford.The Education System in England and Wales.Longman Higher Education,1990; [苏] 弗·斯·阿兰斯基、弗·普·拉普钦斯卡娅著,荣卿译:《英国的国民教育制度》,人民教育出版社1965年版;[英]H.C.邓肯著、杭州大学教育系外国教育研究室译:《英国教育》,浙江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英]奥尔德里奇著,诸惠芳、李洪绪、尹斌苗译:《简明英国教育史》,人民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王承绪、徐辉:《战后英国教育研究》,江西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徐辉、郑继伟:《英国教育史》,吉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易红郡:《20世纪影响英国中等教育政策的三大法案》,《贵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6期;易红郡:《从冲突到融合——20世纪英国中等教育政策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等;闫玲玲:《英国1944年教育法述评》,华中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6年;周愚文:《英国教育史(近代篇1780—1944)》,台湾学富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8年版;姚会军:《英国综合中学发展研究(1944—1980年)——追求教育机会均等的视角》,河北大学硕士论文,2009年;许建美:《教育政策与两党政治——英国中等教育综合化政策研究(1918—1979)》,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赵丹:《民主化的进程:英国中等教育改革研究(1868—1944年)》,江苏大学硕士论文,2017年;等等。关于战争对20世纪英国教育改革的影响,有学者指出,“在战争年代,人们对于教育对国家幸福和民主理想与制度的重要性,以及消除阶级障碍,为男女儿童提供平等机会等方面有深刻的认识”。[注]易红郡:《从冲突到融合——20世纪英国中等教育政策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12页。在讨论1944年教育法案的出台背景时,尽管有些学者承认第二次世界大战对1944年教育法案的推动作用[注]参见:Brian Simon.“The 1944 Education Act:A Conservative Measure?”.History of Education(15),1986,pp.31—43;[英]阿萨·勃里格斯著、陈叔平等译:《英国社会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30—332页;[英]肯尼思·O.摩根主编、王觉非译:《牛津英国通史》,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第581页;[英]阿瑟·马威克:《两次世界大战对英国政治和社会的影响》,王觉非主编:《英国政治经济和社会现代化》,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599—613页;闫玲玲:《英国1944年教育法述评》,华中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6年;等等。,但研究尚不够深入,缺乏系统的分析和论证。此外,一些学者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与1944年教育法案间的关系则持保留态度,认为“很难看出1944年法案像归功于两战期间重大变化的延续和完成一样归功于战时环境”。[注]Pat Thane.The Foundations of the Welfare Stat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6,p.217.
本文试图将1944年教育法置于战争对社会政策影响的广阔背景下加以考察,着重探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民众社会思想的变化及其对1944年教育法案的酝酿与通过的影响。
一、第二次世界大战与英国社会思潮的变化
在英国的战争史上,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最广泛的民众参与方式深刻改变了英国的社会思潮。1914年以前的战争均是职业军队之事,与普通民众基本无涉,当然也谈不上对社会观念产生多大影响;一战虽然也牵扯到配给、物资短缺、物价上涨,以及一些断续的空袭,但是大部分行动都发生在佛兰德尔的战壕里。二战则不同,在1939—1940年的“假战争”以后,全体民众实际上都在积极服役。随着战争的进行,越来越多的人投身战时工作,前线地带的伤亡数字往往很大。例如,从1940年9月7日到1941年1月1日,在伦敦一地就有13399人牺牲,17937人重伤;到战争结束时,牺牲的平民共达6万人。[注][英]阿萨·勃里格斯著,陈叔平等译:《英国社会史》,第328页。但是,惨烈的牺牲也在人们的心中孕育了坚定的信念:战后必须创造一个美丽的新世界。这样的情绪甚至在一贯不支持社会改革的《泰晤士报》上都得到了强烈的反映。[注]The Times.1 July,1940.
1940年是英国社会思潮发生改变的关键一年。时年5月,丘吉尔的就职演说标志着总体战的真正开始——“鲜血、辛苦、眼泪和汗水”年代的真正开始。为了提高和维持战时生产,政府被迫进行经济上的调整,并关注民众的就业、医疗、饮食和住房诸事。这就向所有人展示了社会和经济能够在政府的干预下更有效地运转。这一年也是英国社会各界捐弃前嫌并在丘吉尔的领导下紧密合作的一年——“他们最美好的时光”。人们到处谈论着“人民的战争”、“人民的和平”。[注]Paul Addison.The Road to 1945:British Politics and the Second World War.London:Quartet Books Ltd.,1977,pp.17—18.
从敦刻尔克撤退到阿拉曼战役期间,许多迹象表明大众舆论开始“左”倾:“牺牲平等”的口号;苏联参战后的大受欢迎;激进分子在补选中的成功;像普里斯特利(Priestley)这类人物所享有的声望等。到1942年初,信息部的观察员发现全国大部分地区在政治态度上都有向左转的倾向:民众的政治观念似乎正从自由转向平等。[注]“Home-made socialism”.Report by Home Intelligence Division,24 March 1942,PRO INF 1/292.这种持续的感情膨胀对高层政治有显著的影响,从长远来看,“左”倾趋势为工党赢得1945年大选成功铺平了道路。
对于二战时期社会史的研究,学界长期受蒂特马斯(Titmuss)的影响。蒂特马斯认为,战争时期孕育了对社会观念具有决定意义的新态度。蒂特马斯说:“战争环境在英国人民中间创造了一种史无前例的社会凝聚意识。”他声称,轰炸和疏散的冲击充分暴露了一些迄今不为公众所知的社会罪恶;认为战争的5年里要求更高的福利水准和更深的社会公正的压力越来越大。人民的情绪改变了,价值观也改变了。人们提出了自我批评的观念、民族反思的观念,并着手讨论改革计划。[注]R.M.,Titmuss.Problems of Social Policy,Longman,1950.
的确,战争使英国社会无可避免地要成为一个比较平等的社会。[注][美]C.罗伯茨、D.罗伯茨、道格拉斯·R.比松著,潘兴明译:《英国史》下卷,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488—489页。炸弹、配给对各阶级一视同仁,疏散的见闻对各阶级都造成冲击,充分就业和工资上涨、薪水下跌使各阶级的收入和消费趋于平均。著名历史学家阿瑟·马威克(Arthur Marwick)写道:“在战争岁月里……普遍分担民族危亡的险恶处境混淆了阶级界限……在战争行将结束时,人们普遍感到阶级之间的壁垒已被消蚀,民族作为一个整体空前团结。”[注][英]阿瑟·马威克:《两次世界大战对英国政治和社会的影响》,王觉非编:《英国政治经济和社会现代化》,第607页。
随着德国空军于1940年9月7日对英国开始的大轰炸,“人民的战争”开始。在一连串由空袭、征兵及工人迁移到新的战时工业中心引起的大混乱中,战争将不同社会背景的人拉到了一起。据统计,整个战争期间,在3800万人口中,有600万个地址发生了变更。[注]Paul Addison.The Road to 1945:British Politics and the Second World War.London:Quartet Books Ltd.,1977,pp.32—33;p.161;pp.18—19.在空袭掩体里,阶级障碍再也无法维持。在民团自卫队和义务救火队中,所有阶级混处在一起,有时甚至在民团自卫队里,一个工人指挥着一个经理。也许有人提出,在空袭掩体里各阶级并没有打成一片,整体说来,阶级制度实际上是颠扑不破的。这里我们需要审慎地看待战争对阶级融合所起的促进作用。长期的阶级差别与偏见当然不可能因一次战争而消弭和蒸发,但在民族存亡之际,面对共同的顽敌和危险,总体来说,中产阶级与下层群众较和平时期能够更好地相互理解与合作。对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法国名片《虎口脱险》中充分体会到。“在社会领域,战争是一个坚固的坩埚,熔化了许多战前的龃龉,软化了旧的僵硬……共同的仁爱开始显得比财富或出生的差别更重要。”[注]David Thomson.England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London:Peligan Books,1965,p.206.
战时的一项基本政策是食品、布料等的配给制度。这是“人人平等”口号的最佳体现。美国总统罗斯福夫人记载了她在1942年访问白金汉宫时的经历,甚至连英国王室也要严格执行配给制给她留下了英国式平等的永久印象。[注]Michael Sullivan.The Development of the British Welfare State.Prentice Hall/Harvester Wheatshealf,1996,pp.32—33.研究表明,相较于战前,大多数人在战时获得了更好的饮食。[注]Alan Sinfield.Literature,Politics and Culture in War-post Britain.Oxford:Basil Blackwell Ltd.,1989,p.10.1942年夏天开展的一项调查发现,90%的被访者赞成食物配给,其中超过60%的人的理由是相信这确保了平均分配。[注]Paul Addison.The Road to 1945:British Politics and the Second World War.London:Quartet Books Ltd.,1977,pp.32—33;p.161;pp.18—19.保罗·艾迪生(Paul Addison)提出:“从1940年起,人人平等主义在相当大程度上成为了社会生活中的理想,无论人们是否追求过这一理想,他们知道他们应该如此。配给簿的政治影响在我看来比所有左派在战争年代的宣传加在一起还要大。”[注]Paul Addison.The Road to 1945:British Politics and the Second World War.London:Quartet Books Ltd.,1977,pp.32—33;p.161;pp.18—19.
自1939年9月1日起,英国政府组织了100多万儿童与5岁以下儿童的母亲从城市疏散到乡村,另有200多万人自愿疏散。关于疏散的影响,战时及战后典型的观点是,它“使中产阶级和上中阶级第一次意识到,在英国大的工业城市仍然存在贫民窟悲惨的境况,因此,在能言善辩的少数人中间唤起了一个新的改革意识”。[注]Arthur Marwick.The Home Front:The British and the Second World War.London:Thames & Hudson Ltd.,1976,p.75.美国女学者T.L.克罗斯比(T.L.Crosby)则提出相反的观点:“疏散绝不是打开了中上层阶级的眼界,看到了许多令人悲叹的状况……相反,疏散打开了工人阶级的眼界,看到了少数人所享有的特权。”[注]T.L.Crosby.The Impact of Civilian Evacuation in the Second World War.London and Sydney:Croom Helm Ltd.,1986,pp.9—10;pp.146—147.不过作者观点的偏颇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似乎是,疏散对各阶级都产生了冲击。战争期间,中上层阶级与他们从未意识到的社会问题发生了个人联系。对于他们中有些人来说,原有的偏见非但没有消除,反而加深了。另外,许多人确实在良心上受到了很大的震动。首相张伯伦在得知儿童疏散所暴露出的营养不良问题后写道:“我从来不知道存在这样的状况,我为对我的邻居如此无知感到羞耻。我将在余生竭尽全力做出弥补。”[注]Paul Addison,The Road to 1945:British Politics and the Second World War,London:Quartet Books Ltd.,1977,p.22;p.218.另一方面,对许多原本以为会一辈子居住在工人社区的被疏散者而言,与富裕地区特权生活的接触刺激了他们的阶级意识,对他们来说,“阶级”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最有效促进社会平等的则要算战时充分就业的存在。与战前大规模失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到1943年6月,受保人口的平均失业率仅为0.6%。[注]B.R.Mitchell.British Historical Statistic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p.124.的确,我们可以说战时“过分”而非“充分”就业占了主导。[注]1944年,贝弗里奇建议失业率低于3%为充分就业,这3%是由于短期生病、调动工作等而导致的失业。劳工需求的压力使得工资增长率远高于物价上涨率,战时超时工作也使工人的收入大增。工资收入者提高他们相对地位的趋势因国民收入中资源收入(factor incomes)的减少而进一步加强。1939—1945年,雇佣收入从占国民收入的58%上升到66%,租金收入则从9%下降为4%,海外资产从3%下降为1%。[注]C.H.Feistein.National Income,Expenditure and Output of the United Kindom,1855—1965.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3,Table 42.战时税收则明显瞄准着富人的钱袋,这加快了低收入群体相对经济地位的提高(见表1)。在个人消费方面,许多中产阶级的基本消费开支急剧降低(引人注目的是雇佣仆人)。S.波拉德(S.Pollard)认为:“一般而言,我们可以相当有把握地说,个人消费稳定在战前熟练工匠的水平,其他阶级的水平下降至接近它。”[注]Sidney Pollard.The Development of the British Economy,1914—1990.London:Edward Arnold,1992,p.186.
表1 交纳收入税和超额收入税后剩余收入比例[注]Peter Deway.War and Progress:Britain 1914—1945.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7,p.301.
因此,战争从多种角度和层面(空袭、战时配给、疏散、就业及收入趋同化等)促进了英国社会各阶级平等化的趋势,一种和平时期根本不具有的人人平等的思潮蔓延开来。阶级的根基仍纹丝未动,但泥土之上的枝叶已有很多的修剪和平衡。从社会各阶层对贝弗里奇报告的支持上,我们可以清楚看出这一点(见表2)。
表2 英国社会各阶层对贝弗里奇报告支持情况[注]Paul Addison,The Road to 1945:British Politics and the Second World War,London:Quartet Books Ltd.,1977,p.22;p.218.
阶级的壁垒和冲突依然,一如战争期间尖锐的政治矛盾。但是,人们开始不同寻常地乐意思考基本的制度改革。在过去几十年里,因利益集团的争吵而陷入僵局的建议突然成为可行的政治政策。到1945年春,面向所有人的社会保险、儿童津贴、国民医疗服务、充分就业政策、凯恩斯的预算技术、城乡计划、国家与工业更密切的关系──所有这些的发展计划书在政府机构都已进入高级准备阶段,而教育改革已经体现在1944年法案里并且只等施行了。
因此,我们要把握1944年教育改革这一“教育上的贝弗里奇”[注]Kenneth O.Morgan,Labor in Power 1945—1951.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4,p.174.,就必须充分理解战争引起的社会变动和促进人人平等思潮的蔓延。这一在历次英国教育改革中最重要的改革,部分当然是沿着战前铺设的轨道继续前进,但我们更应该看到战时社会思潮的巨大变化及其对教育改革特殊的促进作用。考虑到教育改革只是整个福利国家建设的一环,我们更有必要将它置于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下进行理解。只看到对战前的继承却忽略了发展,或只看到中央主管教育的教育委员会(以下简称“教委”)文官的活动或其主席R.A.巴特勒(R.A.Butler)的活动,我们就无法洞察改革的动因。在下文中,我们将看到在教育改革的酝酿和通过过程中,战时思潮的影响是普遍而又深刻的。
二、1944年教育法案的酝酿与通过
T.H.马歇尔(T.H.Marshall)在其著名的公民权(citizenship)理论中指出,公民权由市民权(civil rights)、政治权和社会权三部分组成;公民权自18世纪以来渐趋平等,二战后福利资本主义的建立标志着社会权的最终取得。[注]Alan Sinfield.Literature,Politics and Culture in War-post Britain.Oxford:Basil Blackwell Ltd.,1989,p.15.毫无疑问,教育权是社会权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如前所述,战争使人人平等的思潮渗透到社会各阶层。而在现代英国,教育机会的取得乃是社会和职业流动的一股强大力量,是促进社会公正、平等的助产士。因此,“英国朝野人士……乃着手于教育的改革”。[注]雷国鼎:《各国教育制度》,台湾三民书局1984年版,第166—167页。如果机会平等不仅仅是一个术语的话,教育必须扩充。
此前英国的教育体制基本处于僵化状态,不平等是其特色。小学推行了进步的“哈多改组”(Hadow Reorganization),分为初级部和高级部,但到1938年,仍有约1/3的11岁以上的儿童在一贯制学校接受教育。[注]Peter Deway.War and Progress:Britain 1914—1945.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7,p.153.教会学校在这一时期仍占了全国学校的一半左右。国立中学的学生数虽略有增长,但仍仅有1/5左右的适龄儿童获得中等教育;免费或特殊学额增长较快,却有相当比例的工人阶级的子女因经济原因遭到拒绝。[注]Pat Thane.The Foundations of the Welfare State.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6,p.189.1936年的教育法案将离校年龄提高到15岁,但又规定“有益雇佣”除外,有批评者认为这破坏了整个法案。[注]Brian Simon.Education and the Social Order 1940—1990.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1,p.28.公学和直接拨款学校仍和过去一样,执教育之牛耳。高等教育有一个缓慢的扩张,但主要还是为中上层阶级服务。按传统,“教委”只有说服和仲裁的权力,各个地方教育当局往往自行其是,造成混乱。整体说来,“教育的阶梯”依然狭窄,何况又坐落在陡峭的斜坡上。
对于这种阶级分立、限制重重的教育状况,人们在二战前就已经开始提出批评。人人受中等教育和提高离校年龄的呼声不断涌现。这些要求在1938年的《史彭斯报告》里得到了充分体现。[注]The Spens Report.1938.但就在1939年2月,政府傲慢地否决了该报告的建议,斥之为“无法接受的”、“早熟的”、一般而言“乌托邦的”,总体来说不需要的。看来,在英国似乎只有用一场战争来促进教育改革了。
随着战争的来临,教育秩序因疏散、空袭等被严重扰乱了。但混乱中也孕育着希望。平等观念的盛行促使社会各界普遍而又强烈地要求教育改革。最典型的是《泰晤士教育特刊》主编邓特,他在1941年6至7月连续发表4篇社论,大声疾呼:“机会平等的原则——现在正广为流传——要求在一个民主国家里在教育的地位、身份和功能的新观念基础上进行全面改革,而不是对当前制度的修修补补。”[注]Times Education Supplement.28 July 1941.到1942年,新闻界、工联大会、教师组织、地方教育当局以及其他政治、社会群体对公学、中等教育、离校年龄、教会学校和“教委”的权力诸问题展开了广泛讨论,形成了要求激进教育改革的一致呼声。[注]Kenneth O.Morgan.Labor in Power 1945—1951.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4,p.174; Brian Simon.Education and the Social Order 1940—1990.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1,pp.36—53.
公学是社会和教育特权的标志,因而遭到最猛烈的攻击。地方当局官员的组织——“教育董事和书记协会”、“全国校长协会”、“全国教师联盟”、“文法学校协会”、工联大会、“工人教育协会”等均强烈要求将公学纳入全国教育体系,“民主本身必须攻占公学”。围绕公学,他们提出了要求教育改革的最激进的建议。废除或“兼并”公学意味着对最有影响、根深蒂固的现有社会秩序的堡垒之一发起明确的挑战。在这里,教育政治极其接近主要的政治和社会问题。
战前的中等教育仍是少数人的特权。同样,这一时期地方教育当局组织——“教育委员会协会”和“董事和书记协会”、工联大会、“合作联盟”、“工人教育协会”、“全国教师联盟”以及它们的联合组织“教育进步委员会”——提出了“人人受中等教育”的伟大口号。今天或许很难认识到这一口号的重要性,因为现在有这么多的事情成了理所当然。但在当时,这正是教育公正的关键所在。与之相伴随的则是要求将离校年龄提高到15岁,乃至16岁。
教会学校是英国历史的产物,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已日益衰败,成为教育民主化和现代化的巨大绊脚石。战时破坏更使教会的财政捉襟见肘,因而也提供了解决该问题的良机。在此问题上,地方教育当局一马当先,对二元制即教会学校与国立学校并存的现象发动了强劲攻势,并得到了其他组织的有力支持。
战时疏散和空袭造成的教育混乱充分暴露了“教委”的无能,而一个公正、平等的教育体系必须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管理部门。在战争状况下,教师对此感受尤为深刻。因而,他们强烈要求提高“教委”的地位。
在战时平等思潮推动非官方组织发出教育改革的强烈呼声时,战前昏昏欲睡、保守软弱的“教委”似乎也焕发了活力。1940年11月,“教委”成立了一个由高级官员组成的计划组。次年6月,他们发布了一份绿皮书——《战后教育》,提出人人受中等教育、最低离校年龄为15岁等建议——这正是它两年以前所断然拒绝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教委”的观念和活动发生如此大变化的原因主要有两个:第一,战时“左”倾思潮和非官方团体的压力。这可以从两份备忘录里得到证实。在寄给官员计划组的备忘录里,“教委”副主席伍德(Wood)写道,战争“正越来越把我们推向工党的观念和理想”;计划应该比我们目前所设定的更向左转。[注]Peter Gosden.Education in the Second World War:A Study in Policy and Administration.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7,pp.248—249.在另一份备忘录里,常务秘书霍姆斯(Holmes)记载:“别的人和团体都有关于战后教育重建的想法,我认为这是一件教委应该领导而非跟随之事。”[注]Brian Simon.Education and the Social Order 1940—1990.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91,p.57.第二,战争和疏散的刺激。战前的“教委”没有强制地方教育当局的权力,因而与其他政府部门相较,常有“灰姑娘”之讥。战时疏散更暴露了“教委”脆弱的行政地位,同时也改变了其职权。维持一个被战争和疏散双重干扰的教育体系带来了“教委”权威的必然增长。“传统的观念,教委的事情是建议和监督”,现在它突然被要求“计划、控制和建议”。“教委”公务人员认为因战争临时赋予“教委”的权力不应失去,“教委”应该积极领导教育改革。[注]Times Education Supplement.25 Nov.1939.
这种崭新的姿态因“教委”主席的更换得到增强:1941年7月,精明能干的R.A.巴特勒成为“教委”新主席。[注]Kevin Jeffereys.“R.A.Butler,The Board of Education and the 1944 Education Act”.History.Vol.69,Num.227,Oct.1984.在此以前,巴特勒已是保守党战后问题委员会的主席,他比他的同僚们更清楚地理解战争的社会后果,认为如果保守党想要适应战时大众舆论的转变,必须改善它目前政策的混乱以跟上其他党派的观念。[注]J.A.Ramsdon.Making of Conservative Party Policy:The Conservative Research Department Since 1929.London:Prentice Hall Press,1980,pp.97—98.在自传里,巴特勒谈到:“(美国大使)怀南特向我预测战后英格兰将走向社会主义……他也说我应该接管‘教委’……‘这是你能影响英格兰的地方’……我被怀南特的想法深深吸引了。”[注]R.A.Butler.The Art of the Possible:Memoirs.London:Penguin Books,1973,pp.86—90;p.117;p.69.因此,他欣然接受了首相的任命,并在第一次会见“教委”议会秘书丘特·伊德(Chuter Ede)时就详述他的信念:战争为改善教育体系提供了独一无二的机会。[注]Chuter Ede Diary.British Library,22 July 1941,(Add.Mss.) 59690,7.
1943年7月,巴特勒发布教育白皮书,这是后来教育法案的蓝本;年底,他向下院呈交了教育议案。但下院的构成令人担忧。下院于1935年选出,保守党议员多达432名,工党仅有154名,其他党计29名。[注]D.Butler and G.Butler.British Political Facts.London:Palgrave Macmillan,986,p.127.这些保守党议员大部分是旧式类型,当然不是社会改革的支持者。1944年教育法案在下院通过的原因主要包括以下方面。
首先,是因为有劳工运动的强大压力。在一年之内,1942年成立的联合组织“教育进步委员会”就组织了200个集会和会议,积极支持教育立法。[注]Brian Simon.Education and the Social Order 1940—1990.New York:St.Martin’s Press,991,p.66.1942年5月,工党大会通过决议,要求现在就有一部教育法案。在提出动议时,哈罗德·克莱(Harold Clay)强调,在教育领域需要根本和广泛的改革。法案现在就需要:“当人们的头脑愿意接受改革,当他们善于接受新思想,当工业处于可塑状态,当我们整个的社会构成被置于一个大熔炉。”[注]Labor Party Conference Report,1942,p.141.工党是战时联合政府的一个主要合作者,因此他们的声音很有分量。巴特勒承认,教育改革的主要驱动来自工党。
其次,勾勒战后福利国家蓝图的贝弗里奇报告也间接推动了教育法案的通过。1942年12月1日,英国广播公司以22种语言播出了贝弗里奇报告。该报告共售出63.5万份,人们排了1英里的长队购买,其受欢迎的程度不言而喻。但保守党不愿意接受该报告,他们担忧贝弗里奇建议的充分实施对国家财政的冲击和对国家性质的影响。[注]Diary notes by R.A.Butler,9 Sep.1943:Butler Papers,G.15,f.81.但不愿接受的后果令保守党忧心忡忡:保守党在多次补选中表现糟糕;盖洛普调查显示了工党的领先;“大众观察”(Mass Observation)的调查反映了大众舆论对下院的幻灭感。[注]Paul Addison.The Road to 1945:British Politics and the Second World War.London:Quartet Books Ltd.,1977,p.237.就在事态不可开交之时,巴特勒准备好了他的教育议案,这为转移公众注意力提供了绝好机会。同时,该议案乃保守党提出,其通过也有利于提高保守党的声望。这两方面的考虑也是教育法案能通过的重要原因。这决非说以教育法案牺牲了贝弗里奇报告,因为该报告也很快得到了实施。毕竟,战时思潮的转变从整体上加速了福利国家的建立。
最后,教育法案的内容本身也有助于其顺利通过。教育改革的费用要比广泛的社会保障计划低得多,而且几年后方需承担。巴特勒后来总结到:“他们同意教育改革是因为任何涉及财产或钱包的问题在政党间很难达成协议。”[注]R.A.Butler.The Art of the Possible:Memoirs.London:Penguin Books,1973,pp.86—90;p.117;p.69.教派争端历来是英国教育改革的拦路虎,战时社会思潮的转变有助于缓和教派关系的紧张程度。英格兰教会尤其支持战后重建思想,其卓越代表是先后任约克和坎特伯雷大主教的坦普尔博士(Dr.Temple)。而巴特勒让教会学校自由选择成为受控学校或受助学校,权利与义务对应也有利于减少争端。公学问题也是斗争的焦点,对此,巴特勒进行了有效操纵。1942年夏,他对公学的批评达到了高潮,同时,他组建了一个弗莱明(Flemming)委员会进行调查。但是,该委员会一直拖延至1944年教育法案即将通过时才提出有几分激进色彩的报告,而教育改革的热情这时已经过去。[注]R.A.Butler.The Art of the Possible:Memoirs.London:Penguin Books,1973,pp.86—90;p.117;p.69.最后,教育议案也因没有明确规定中等教育的形式而安抚了反对者。
这样,经过8个月的讨论,到1944年8月3日,教育法案获得王室批准,正式通过。在当时,甚至那些左派也视法案的通过为一个巨大胜利。贾尔斯(G.C.T.Giles)是共产党知名的激进领导人,他欢呼法案的通过,认为这是民主的巨大胜利。
三、1944年教育法案与教育公正
在英国教育现代化进程中,1944年教育法案即《巴特勒教育法》(Butler Act)占有重要地位,战后英国的教育制度均是以它为基础建立起来的。英国著名教育家H.C.邓特(H.C.Dent)盛赞该法案,称“它也许构成了英国教育史上所取得的最重要的和最有意义的一个进展”。[注]滕大春:《外国教育通史》第5卷,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81—182页。1944年教育法案“不仅是对整个20世纪上半叶中等教育改革的一次历史性总结,同时也规划了二战后中等教育发展的蓝图”[注]赵丹:《民主化的进程:英国中等教育改革研究(1868—1944)》,江苏大学硕士论文,2017年。,它给战后英国的教育结构带来了巨大的变化,极大地促进了战后英国教育的公正与平等,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法案使“人人受中等教育”的构想最终成为现实,构成了“英格兰和威尔士在后来的25年内教育空前大发展的序曲”。[注][英]H.C.邓肯著、杭州大学教育系外国教育研究室译:《英国教育》,第22、23页。1922年,工党主要发言人、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托尼(Tawney)曾发表《人人受中等教育》一文,呼吁“人人受中等教育”。1944年法案将最低离校年龄设定为15岁,并在条件许可时将其提高至16岁(1973年实现)。所有儿童因此都能在平等的6年初等教育之后,获得4年的中等教育。“少数人的中学,多数人的小学,此种恶习,早为1944年法案在本国消除掉。”[注][英]W.O.L.史密斯著、夏邦俊译:《英国的教育》,台湾开明书店1968年版,第110、74、73页。这被视为1944年教育法案对英国教育所作的最重要贡献之一。此外,法案还进一步设想,通过地方公立学校为18岁以下未受到其他教育的所有人提供半日制义务教育,这充分体现了“教育是一项人权”的精神。数据表明,在将“人人受中等教育”的政党政策法律化后,英国初、中等教育获得了迅速发展。1945—1970年,英国新建了12000多所公立小学和中学,足以容纳地方教育当局所属学校2/3的学生。[注][英]H.C.邓肯著、杭州大学教育系外国教育研究室译:《英国教育》,第22、23页。中学入学人数增长迅速,“1946年,英国的中学生数为1268531,到1963年变为2780782”[注]王承绪:《英国教育》,吉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76页。,增长了一倍多。传统的公学也从战前的138所发展到70年代的250多所。继续教育也有很大发展。据统计,到1950年,英国的私立继续教育机构就达到了11546所,学生2229842人;技术学校531所,学生846508人;工艺学校206所,学生也有120713人。[注]倪学德:《和平的社会革命——战后初期英国工党艾德礼政府的“民主社会主义”改革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8页。因此,以1944年教育法案的颁布为标志,英国教育的发展步入了一个新的时代,“在1944年前,我们的中等教育政策是为少数幸运者的,1944年后的中等教育便是为全民的”。[注][英]W.O.L.史密斯著、夏邦俊译:《英国的教育》,台湾开明书店1968年版,第110、74、73页。
其次,法案从教育体制与结构上正式取消了带有明显不平等色彩的基础教育模式,促进教育开始从“精英性”走向“大众化”。法案将教会学校分为受控学校、受助学校和特别协议学校,这有利于改善这些学校的办学条件及创立统一的国民教育体系。“1944年教育法案已使我们不受贫富的影响”[注][英]W.O.L.史密斯著、夏邦俊译:《英国的教育》,台湾开明书店1968年版,第110、74、73页。,因为除了规定11—15岁的儿童将接受免费的中等教育,战时疏散的影响也促使法案规定了普遍的学校午餐、牛奶计划。蒂特马斯认为这是一种学校内的社会服务。[注]R.M.,Titmuss.Problems of Social Policy.Longman,1950,p.510.统一的中学法规意味着文法学校与其他学校一律平等。法案关于废除文法学校学费的规定使得中产阶级的子女仅凭交钱就能获得学额(约占60%)的时代成为历史,相应地,工人阶级子女将获得更多的机会。与此同时,法案还改革了为残疾儿童开办的特殊教育,使人人都有“均等”的受教育机会。从1944年到1971年,特殊学校的数量增加了一倍。因此,“1944年教育法给英国人民带来的最大好处就是人人都有了平等的受教育权”。[注]闫玲玲:《英国1944年教育法述评》,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
最后,法案规定将“教委”提升为教育部,它的主席则被提升为教育大臣,在书面上甚至授予他对地方教育当局的独断权力:它们是“在他的控制和主导下”。教育的中央集权化特别令教育改革者满意,这对一些保守党人也很有吸引力,战时事件使他们相信中央集权化的正确性。在评价该法案时,《泰晤士报》称教育上的中央集权化是必要的──为了效率和平等:“没有制度能由孤立而不负责任的单位组成。这些必须熔结起来并给以一个共同的目的和方向。”[注]The Times,19 Jan.1944.这无疑反映了很多人的观点。同时,法案废除了第三部分地方教育当局[注]指按1901年人口普查,人口超过1万的非郡级市委员会和人口超过2万的城市区委员会。这些小的当局仅负责小学教育;因此在它们的地区存在两个地方教育当局,一个负责小学,另一个负责中学及其它。因为关于小学教育的提供包括在1902年教育法案的第三部分,所以称为第三部分当局。,使地方行政体系化。
可以看出,在二战这一总体战的大背景下,战时人人平等主义思潮有力推动了1944年教育法案的实现。从非官方的改革呼声,到绿、白两书的发布,再到教育法案的提出和通过,无不渗透着战时思潮的影响。本来要等数年才能实施的一套改革,在战争的压力和日渐发展的举国一致思潮下,现在无可争议地得到了让步。法案的内容充分体现了“教育是一项人权”和“教育面前人人平等”的精神。在此后40多年里,1944年教育法案作为这一领域的主要立法措施基本保持了原貌,这是它的进步性和重要性的充分体现。
当然,我们也不应过高估价战争及战时社会思潮的促进作用。历史之网乃由绵延之线织成,即使在加速变革的年代,历史也如同人类生活本身,是一种延续,其中所有的事件都只有相对的重要性,即使像世界经济大萧条、世界大战这样雪崩似的事件也无法完全改变历史变迁的汹涌的潮流。教育的公正、平等和民主化是不可避免的,战争只是催化剂而不是反应物本身。同时,“一国的教育,常以一国的文化、经济及人民的地位为基础”[注]雷国鼎:《各国教育制度》,台湾三民书局1984年版,第170页。,1944年教育改革对教育公正、平等的促进作用也不是无限的,它不可能孤立于社会之外,只能是其中一部分。最后,法案的充分实施应归功于战后的充分就业和工人阶级的高收入,经济的繁荣乃是一切事业的基础。